【中国文苑】【系列短篇】王维正：风雨老三届--校工兰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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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维正

风雨老三届--校工兰友

7月23日早上，敕勒川市电视台播出一则重要新闻: 敕二中校工李兰友勇救两名溺水儿童，市委市政府做出决定:隆重表彰、奖励李兰友同志……

李兰友，我熟悉。

敕勒川第二中学坐落在敕勒川市东城区，是省级示范性普通高中。校门迎南开，修建得宏伟气魄。两边墙柱红色大理石贴面，西边的高5米，宽2.5米，上书7个溜金行体大字:敕勒川第二中学；东边的高3.5米，宽1.5米，墙柱连接着一面高3米宽5米，也是红色大理石贴面，又加黑色大理石镶边的墙面，上书8个金色大字:无怨无悔，有德有才。

校门正北面一百米，教学大楼巍然矗立。高大的中门厅上面，视屏上滚动着鲜红的一组词语:爱国敬业诚信友善……

这里，每天发生着感人的故事。

今天我要讲的，是农民校工李兰友的传奇。

他做二中校工，纯属偶然。

那年，九月中旬的一个下午，办公室进来一个人，站在门边环视了一下，拘谨地问:“贾思源是在这个办公室吧？”

“他下午请假不来了。找他有事吗?”说话间我打量他:个子不高，头发乱蓬篷的，脸上挂着灰尘，衣服又脏又旧，似乎刚从地里干活回来。

“他是我同学，找他帮个忙。”

“那你说吧，明天我转告贾老师。”

他走近前来，先“嗯”了两声，然后嗫嚅道:“我闺女考上了你们高一，上课两周了，还没交上费。这会儿实在没钱，想叫他说一说，再缓一缓。再有十来天，玉米收下来，就一准交上了。”

他表白得很吃力，我听得也难受。我的老家在农村，知道农民没钱的滋味。忽然想起前几天总务处要找临时工的事，就问他:“学校里有些杂活儿要找人干，干得多挣得多，不拖欠工资，你做不做?”

“啊？能这样就好了，做！做！”

我便给总务处打电话。那边主任说:“太好了，正好清理厕所没人呢，你把他领过来吧。”

他就这样地做了二中的固定校工，脏累杂活儿全是他的，月工资700元，特殊另加。也就知道了他叫李兰友。

听贾老师说，李兰友是他在一中上初中时的同班同学，农业户，住在南城区。父母早逝，有一哥哥，大他8岁，长兄如父，弟兄俩相依为命。为了培养兄弟，哥哥老兰富一直未成家室。

兰友在班内给人的印象是，忠厚、实在、热情、吃苦，喜欢做班务，喜欢帮助人。夏季教室里洒水，冬季早上生火炉，几乎天天有他，也不管值日不值日。经常被评为优秀少先队员，入了团。他不喜欢用功做题，喜欢背诵诗词和毛主席语录。女同学常常逗他，他总是呵呵地笑，没头没脑地说一句：操练操练！

后来文革来了，停课闹革命了，兰友便回生产队参加了劳动，再没来学校。再后来，他哥给他盖了新房，娶了媳妇，有了女儿。这个女儿不是亲生的，是他在树林边拣回来的一个弃婴，很亲。

那天之后的第三四天早上，我在校门口遇见了李兰友。他穿了一身蓝色的工装，头发也剪了，很是精神。一看见我，急忙跳下自行车，来到我面前千恩万谢，说给他找下了好工作。我说学校也需要你，你就好好做吧，不过一定要注意安全。他呵呵地笑着:"操练操练!"急匆匆地骑车走了。

转眼已是十月下旬。教学楼前的小游园中，高大的松树挂满了松塔，垂柳把长发染成了黄色，一丛丛的花木完全脫去了往常的盛装。毕业生赠送的大型玻璃雕塑“硕果”闪耀着银色的光芒。兰友常在这里忙碌，不是给草坪浇水，就是清扫路面上的落叶。教学楼后面的砺志园两侧，是两排名人雕像。园的后面，高层综合楼前，一尊伟岸的孔子雕塑，巍然屹立。这些区域，都是兰友的“势力范围”，总是被打扫得一尘不染。

每天清早，各班的值日生把教室里存下的垃圾，用垃圾袋装好，提下楼来，放到教学楼两侧的垃圾箱中。兰友推着小车，躬着身子，一车一车地把全部垃圾推到校园西侧的转运棚里。已是深秋时节，气温开始降到零下，学生们早晚都穿上了薄棉袄，兰友却只穿一层线衣，脸上汗涔涔地冒着热气。他随时和老师们打着招呼，总是乐呵呵地笑着。

有时活儿多，兰友的哥哥就来帮忙。

有一天晚上，在校门口发生了一件事。

那天晚上7点半左右，正是学生们第一个晚自习的时间。

门卫老翟抽着烟在校门口溜达，忽然隐隐约约地发现好像有两个人从校墙上翻进来，向小游园方向走去了。老翟急忙边跑边喊:“你们俩个是干什么的？站住！”

在昏黄的路灯下，这两个人只好来到路面上，向老翟说道:“大爷，我们来找同学，让我们进去吧。”说话间满嘴酒气。

“不行！现在是上课时间。你们为啥要翻墙？”老翟认出来了，是两个经常来捣乱的小混混，二十来岁，留着火箭头，染成金黄色，脖子上带一个护身符。“走吧，从校门上出去！”老翟厉声说道，同时用手推攘。

“老圪泡，不想活了？”一个刷一下抽出一把水果刀，在老翟面前使劲挥舞了一下。

老翟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正在老翟惊慌失措的时候，正好李兰友走了过来。一看这阵势，一个箭步上前，右脚猛飞，狠狠地踢在那个混混的手上，"哇"的惨叫一声，水果刀飞了出去。旁边那个猛扑上来，李兰友顺势一个掏心拳，那小子"啊呀"一声倒在地上。

“给110打电话！”兰友回头对老翟说。

两小子一听，撒腿就跑，留下一句:“你等着！”

“再给他爷来捣乱，把你腰踢断！”兰友气冲斗牛地喊。

第二天中午，校广播室播出校园新闻：武林校工斗歹徒，驱邪正气冲霄汉。

贾老师说，李兰友离开学校后，一心想参军，拜四和尚为师，学了一年武术，最终因色盲没有参上军，但功夫是学下了一些。

很快，进入了冬天。李兰友已经把自己彻底地融入了二中，二中成了他的家。清理东、西角两个厕所，清理整个校园的卫生垃圾，拉运后勤购买下的用品，修理破损的桌凳，所有一应杂活儿，兰友都做得细致利落。

兰友很关心学生。哪天下雪了，他一定早起晚睡地把教学楼前的积雪清扫干净，在楼门前铺上硬纸片。他怕孩子们滑倒摔伤。学生们也喜欢这个心善的李大爷，跟他问长问短。兰友讲的最多的是文革旧事。

又是一个课外活动的时间，天气很好。兰友身边又围了一圈同学。

“李大爷，李大爷，东西拿来没有？”

“拿来了，拿来了。看把你们急的。”

他从手提兜里拿出一个塑料袋来，里面是一个红卫兵袖章，上面别满了各种各样的毛主席像章。兰友细心地取下一个来，递给一位同学；再细心地取下一个来，又递给另一个同学。直到一人一个。同学们高兴地观赏着，比较着，眼睛里闪耀着惊喜的光芒。

兰友叮嘱道:“毛主席像章是国宝，一人送你们一个，一定要好好保存，作个永久的纪念。”

他又从提兜里拿出几本线装书，书页已发了黄。一本是《三字经》，一本是《名贤集》，一本是《弟子规》，还有一本是《百家姓》，还有一本是《幼学琼林》，递给旁边的同学，说:“书是借给你们的，轮流看，看完给我还回来。好不好？”

"好一一"同学们异口同声，热烈地鼓起掌来， “谢谢李大爷!”

“感谢大爷，就给大爷唱支歌吧，好不好?”

“好一一”又是异口同声。“大爷，你想听什么？”

“就唱《为了谁》吧。”

于是清脆的歌声响了起来一一

泥巴裹满裤腿，汗水湿透衣背。我不知道你是谁，我却知道你为了谁。为了谁，为了秋的收获，为了春回大雁归，满腔热血唱出青春无悔，望穿天涯不知战友何时回……

兰友随着歌声轻轻地打着拍子，轻轻地唱着。

有时，同学们也缠他:李大爷，给我们唱一首毛主席语录歌吧。兰友也不推辞，便扯开嗓子很认真地唱起来一一

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

但是归根结底是你们的，

但是归根结底是你们的。

你们青年人朝气蓬勃，

正在兴旺时期，

好像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

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

他的嗓子是破锣音，用劲地唱，唱得十分投入。孩子们给他鼓掌，他又不好意思地说:“老了，嗓子不行了。这是伟大领袖对你们的期望，你们一定要好好念书！”

兰友做了校工的第二年，全校五一征文比赛中，一篇关于兰友的文章让老师们赞不绝口。

文章的标题是: 听李大爷讲过去的故事。

文章是这样写的：

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李大爷给我们讲了一个生动的故事，他说——

我们上学的时候，学校全是平房，冬天都要生火炉。每年国庆以后，我们要进山打一次柴。从学校来说，是一次有意义的劳动教育，在同学们的心目中，却是一次充满乐趣的山中旅游。每当这一天，大家都无比兴奋。

我们早上6点出发，7点进入沟口，顺着一条坎坷不平的小路往里走。各个班的说笑声、唱歌声连成一片。

约莫7点半的时候，太阳照上了山头，白蒙蒙的雾气渐渐散去。山顶上山腰上长满了松树和柏树。沟中满是山枣树，所以这个沟叫枣沟。

大致五里地左右，右边一处山峰上，一条瀑布垂挂下来，发出音乐般的声响。瀑布宽约五六米，水雾飞溅。

半山腰有一个圆形的洞口，挡在瀑布的后面，十分神秘。这就是现在九峰山景区的第一个景点，叫神泉洞。瀑布流到山崖脚下，形成一个大潭，潭中有很多小鱼。潭水顺着前面的溪沟流向山外。

再往前走几里地，要穿一个石洞，叫石门。石门里光线昏暗，只能大致看清脚下。脚下是大大小小的石头，石头下面流着泉水。大家都拉着手，小心翼翼地往前走。洞顶上滴滴答答地往下渗水，滴在脖子上，冰凉冰凉。石门不长，大概十来分钟，我们全班都走出来了。

出了石门，眼前豁然开朗，是一片开阔的盆地。四周的山坡，低处都是梯田，庄稼早已收割;高处长满黄草。有时，野鸡从头顶上飞过去;有时，山梁上站着两只黄羊向我们张望。

不远处有一群山羊散布在山坡上吃草。放羊的小伙子嘹亮地唱着漫翰调。你们问唱的是甚曲子，就是电視里经常唱的《毛妹妹》。歌词是甚？歌词是:

三十里的明沙二十里的水，

五十里路头我眊呀眊妹妹。

半个月我跑了十五回，十五回，

把哥哥我跑成一个罗圈圈腿。

……

这里住着二十多户人家，抗战时是游击队的根据地。现在是红色旅游景点之一。我们班打柴的地点就在这里。

……

有一次我和兰友闲聊起来。

“听说你晚上不和老婆住，是和你哥住在老院，是不是被老婆开除了？”

他大笑起来:“开除了倒省事了。俺哥岁数大了，半夜里还要起来喂马。我不放心，就过去照应他，晚上替他喂马。”

“你老婆没意见？不打骂你？”

他又笑起来:“俺哥等于给我们揽长工了，她还能有意见？”

“你是你哥带大的？”

“我五岁时爹妈就全没了，俺哥十三。没有俺哥，我能不能活下来也难说。”

“人们说你哥不爱老婆爱骡马？是不是?”

兰友又笑起来:“人们尽瞎说。爱马是对的。俺哥孤单一人，马就是他的伴儿。不爱老婆不对。哪个男人不爱老婆？全是我把俺哥连累了。”兰友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叹了一口气，接着说道，“那时候穷，顾了我就顾不了他。他又要让我念书，又要给我盖房，又要给我娶媳妇，一来二去，他四十来岁了，房也不行，钱也没有，指定下打光棍。”

“听说前几年有人给你哥介绍过对象，因为舍不得卖枣红马，吹了。是不是?”

“有这么一回事。”

听完兰友的叙述，我才知道了事情的原委：

兰友的哥哥叫兰富。从小老实巴交，伙伴们给他的名字前加了一个“老”字，“老兰富”就成了他一生的昵称。

老兰富光棍一人，养着一匹枣红马，情如亲人。四十岁那年，邻居给他提了一门亲事。为他忠厚老实、勤快吃苦、又能关心人，就打算把自己一个死了男人的侄女嫁给他。老兰富说，我一来没钱，二来房也不行，怎么能娶人家？邻居说，人是死的，事是活的。你把枣红马卖掉，能卖3000元，1000元修房子，1000元给女方买两身衣服，1000元买一头好毛驴拉车种地，这不是三全其美吗？老兰富一听卖枣红马，立马红了脸，气咻咻地说道:“老婆我可以不娶，马绝对不能卖！”邻居无奈地摇了摇头，走了。

有一天下午，我在校门口遇见了兰友的哥哥。平时，老师们都称呼他为老大。老大个子高高的，体格健壮，脸堂黝黑红润，头发花白，胡子刮得光光的。他说来帮兰友干活儿，他说他今年63岁，能吃能睡，没半点毛病。他说人要不贪财，不贪气，多帮人，肯定赚个好身体。

校门东侧停着他的一辆骄车。——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用骄车接送旅客上下火车站，是这座古城的一道风景。因大多数套车的是毛驴，所以美其名曰“驴尔驾”。不过老大的骄车，驾车的是他那匹最心爱的高头大马。那马通身枣红，油光发亮，胸膛宽阔，屁股浑圆，昂首站立，英气勃勃。我由衷地赞赏道:好马呀，好马！老大一听这话，乐得裂开了嘴。他走近枣红马，亲昵地抚摸着它的腰身和嘴巴，又拍拍屁股，认真地对我说:“人有人貌，马有马相。见面识高底，相马有说法。先看一张皮，后看四只蹄。朝头摸一把，要个口齿齐。胸膛宽二尺，屁股滚瓜溜。日夜行千里，赤兔火焰驹。三月的骡子四月的马，五月的牛犊不用打。张老师，不是我王婆卖瓜，我这马，占全了，金不换！金——不换！”他把金字拉得长长的，得意得眉飞色舞。我连忙应接:“确实!确实！”心想，难怪宁要马不要老婆呢！再看那枣红马的装扮: 眉宇间一个鲜艳的黄衬红丝绸甩头缨，脖子上一圈红衬黄铜铃，一色乌黑的真皮黄铜鞍鞯笼头，要多洋气有多洋气。那枣红马通人性，知道主人夸它，有人羡慕它，把头一扬，红缨一甩，铜铃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美绝了！

我突然发现枣红马的两只前蹄各踩着一块砖头，好奇地问老大怎么回事。老大说:“我这马只要前蹄垫上东西，那就是得了圣旨，大炮飞过来都纹丝不动。这牲口和人一样，得讲信用，学本事。”

我给老大伸起了大拇指:“老大呀，不简单！今天你才是老师。”老大不好意思地笑起来:“瞎白丁，没文化，跟你们这些文学家瞎摆乎。”

听贾老师说过，老大读过四年级，平时喜欢看书读报，可不是，刚才一席话，老大还真的挺“文化”。

我忽然想起一个关于老大的传闻，就问:“老大，人们说村委会给你办五保，你拒绝了，有没有这码事？”

“有。”

“为啥?”

“张老师，我是这么想的，”老大非常诚恳地说，“你看我现在没灾没病，能行能走，能吃能喝，每天精米洋面，猪肉豆腐，粉条鸡蛋，想吃甚吃甚；有地种，有钱挣，为甚还要叫国家养活？”

“这是国家政策呀！”

“国家好，咱们得永远感谢领情。咱们在自己有能力生活的时候，就不能给国家添负担。张老师，你说是不是这么个道理？”

“老大，我佩服你！”

五一节过后，学校实行了夏季作息时间，增加了午休。兰友便在校区西小门小超市旁的树荫下摆开了修鞋摊子。那天中午，我好奇地蹲在他的摊边，问道:

“兰友，中午不睡觉？”

“不。”

“不回家吃饭？”

“不，一回去就耽误钉鞋了。”

“那你吃甚？”

“方便面，馒头，凉水——牙好，胃好，吃饭么香，身体倍儿棒一一”

“咋收费？"”

“用材料收成本，不用免费。”

“为甚这样做?”

“二中对我这么好，我服务服务心里舒坦。大家上街钉鞋，又占时间又多花钱。咱有这个手艺，不用白不用，操练操练，呵呵。”

他笑得很开心。

这时，过来一位年轻的女教师，叫高丽，问:“李师傅，后跟掉了，能修不？”

兰友接过鞋来打量一番:“能。”然后，锉新，打胶，粘接，固定，修好了。高丽接过鞋，顺手递过5块钱来。兰友忙说不用不用，你看我什么也没用。高丽说街上从来都是5块，怎能让您白做呢。兰友说人家要挣钱养家，咱们是自家人，我也不靠这个生话。回去休息吧，别多心。

高丽刚走，来了两位学生。坐下，把皮鞋脱下来，说：“大爷，打掌子。”兰友说:“操练!”也就是不到十分钟，好了。两孩子递过6元来，兰友说一人一块。孩子说街上从来都一副3块，有的还要5块，怎么能给您1块呢？兰友说一块是材料本钱，大爷不挣手工——你们省两块买书吧。好好念书，念好书，才有出息，你爸你妈老了也能靠上你们！俩个孩子连声说“谢谢大爷"，高兴地走了。

每年夏天，兰友都要像这样摆上三个来月的钉鞋摊子。

兰友是个多才多艺的人。

他自从离开学校回生产队参加劳动后，当过电工，当过木工。后来当青年突击队队长，入了党，评了劳模，很受大队的看重。

上世纪70年代，全国大兴社办企业。大青山里出的好煤。敕勒川市辖区的煤矿主要集中在两条沟中，靠西的叫马灵沟，靠东的叫老窝铺沟。城关公社在马灵沟开了一座小煤窑，因村得名，叫月来窑。公社向各大队摊派工人，城南大队就派了李兰友等10人上了窑。窑上领导相准了兰友有文化又机灵，就把他送到外地培训了两个月，回来后做了安全检查员。

到了90年代，月来窑改革卖给了个体老板。兰友仍然是安检员。一次井下安检，李兰友发现瓦斯超标，他马上打电话报告安全部长。部长问超多少。“超1.0，建议马上停工升井。”一会儿部长回话:“请示了矿长，矿长让继续生产，说通风很好，没问题。”“按照安全法规定，瓦斯一旦超标1.0，必须停工处理！这是人命关天的事情！”兰友高声吼道。“你做完你的事儿上来吧！停不停产矿长说了算！”部长也大声地吼道。

李兰友升井后，心里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怎么也平静不下来。他仿佛看到井下突然起火，烟火弥漫中工人死的死，伤的伤，好多个家庭一下子都完了。他越想越怕。当天，他下了山。下山后的第一件事是给安检局打电话。不用说，兰友的工作丢了。

十多天后，矿井作业面瓦斯爆炸。兰友哭得很痛心，比丢了工作还痛心。

从此，李兰友就再也没有出去打工，和哥哥一起耕种五亩承包地，日子也清苦了。

我们所在的这座古城，明初就是成吉思汗第十七世孙阿勒坦汗统一漠南建都美岱召时，专供坦汗家族奶食的地方。蒙汉融合、农牧并重是小城的特色。改革开放后，每年九月上旬的农闲时候，地方政府要组织一次物资交流大会。这可是敕勒川市最繁华最热闹的时候。

你看看，大街上各种摊位如长龙般有序排开，望不到尽头。各家门市，放着音乐，挂着彩旗。土产的，外地的，进口的，千种万种的商品，摆得满满当当；各家大小饭店酒馆，推出地方风味各地名吃，香味飘满全城。南北大街和东西大街两侧，凡是空旷的地方，都搭起了舞台。来自全国各地的大马戏，歌舞，杂耍等等，还有本乡本土的二人台，漫瀚调，一应传统的，新潮的，各种演出纷纷登场。体育场内更有著名的晋剧表演艺术家王爱爱先生带着自己的学生倾情献艺。四面八方的村子里，人们开着四轮车、三轮车，赶着骡车、马车，拉着时鲜产品，领着老人老婆孩子，涌进城来。全市主要街道熙熙攘攘，人山人海。各种有腔有调的叫卖声、最流行的音乐声、还有录音广告声，汇成一股交响的洪流，把一座古老的城市淹没在无比的兴奋和快乐中。

每到这个时候，也是老兰富最得意最出风头的时候。

兰友曾经和我讲起他哥哥的“光辉业绩”。

交流这几天，老兰富把枣红马刷洗得干干净净，甩头缨，铃项圈，鞍鞯缰绳都装饰得灿烂耀眼。自己也穿一身新衣服，特别戴一顶黑色绸礼帽，脖子上围一条新的白毛巾。他骑在枣红马上，手握精致的马鞭，昂首挺胸，神气实足。他从大南街走到大北街，从大东街走到大西街，从太平街走到后炭街。随着嘚嘚嘚的马蹄声，枣红马额头上的红缨起伏摆动，项圈上的铜铃发出欢快的声响——嚓嚓嚓，嚓嚓嚓，清脆悦耳。这自得其乐的一人一马，成了交流大会上的一道风景。到了宽敞的地方，老兰富双镫一磕，缰绳一扽，枣红马突然前腿腾空，后腿直立，昂首长啸。老兰富仰身马背，满脸得意，周围的人便紧围过来，欢呼起来，鼓起掌来。老兰富的脸上溢满了无比的幸福。

一年的正月初六，我回乡下和父母亲过完年，回到了学校。刘老师看见了我，就来家找我。俩人坐定，闲聊片刻，他从衣袋里掏出一张20元的票子，放在茶几上，说:“这是兰友还你的钱。他说秋天浇萝卜买化肥借了你20块钱，一直没还上。他说借债还钱，不能隔年——找了你几次没找着，三十下午就又来找我代收，也算没违古训，了却了心事。”

“难得呀！”我十分感慨地说。

其实这钱本来是不用还的——

那是年前初秋的一个下午，我在去教学区的路上，迎面看见兰友骑着自行车走过来。车上别着铁锹，。看见我，他停了下来。我问:“干甚去?”“浇萝卜。”停了停，又说问:“张老师，身上带钱没有？我要买一袋炭氨，二十块钱，我有十块，还差十块。”那天我正好装着一张20元的钞票，就顺手掏出来递给他:“都拿去，不用还，资助大萝卜。”兰友接过来，一声“操练”，跨上自行车，飞快地走了。之后，我早把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只记得，过中秋节的时候，哥俩挨门挨户地给老师们送了包饺子的胡萝卜。

兰友弟兄俩承包的土地有三亩水浇地。已往，像他们这种不善农事的主儿，基本上种植小麦玉米这些大田作物，既省事又稳产。可自从兰友做了二中校工之后，便改变了种植计划，每年要拿出一亩地来，种夏天煮着吃的小玉米，种大葱胡萝卜，种芫荽圆白菜等等时鲜蔬菜。不是为赶行情卖钱，纯粹为给老师们应时发送。

小玉米能吃了，弟兄俩从地里下回来，用蛇皮袋装好份，兰友便用手推车推到家属区——那时还是平房小院，一一挨门挨户发送，如同工会搞福利。家里有人的，推开街门把袋子往檐台上一放，对着窗户喊一声：玉茭茭，刚下的！转身就走。街门锁着的，就从墙上扔进去。有的老师跑出来喊着兰友要给钱，他跑得更快，身后撂一句：操——练——，也不知道什么意思。是的，他忙得很呢！

转眼到了中秋，弟兄俩又要忙乎起胡萝卜，兰友又要挨门发送。他把装胡萝卜的袋子往街门里一放，朝屋里高喊一声:“胡萝卜——包饺子——”，喊声里带着笑。

大葱下来了，这样；

圆菜下来了，这样；

芫荽下来了，这样；

毛豆下来了，还这样……

有一次，我对兰友说:“兰友，你们哥俩就五亩地，种下新鲜菜蔬卖些钱多好。老给我们送这送那，不是浪费吗？”

“张老师，人心换人心，八两换半斤。你们方方面面照顾我，给你们吃些新鲜瓜菜，不应该吗？”

时间过得真快。不知不觉中，兰友做校工已有五年的光景了。

这年夏天，雨下得特别勤快。有时几道银蛇电闪，几声“咔嚓嚓”头顶惊雷，紧接着就是天河决堤，白茫茫一片。有时纷纷洒洒、磨磨唧唧，一下就是两三天。二中校园没有下水，出水全在校外的马路。校门口的地势又比校门外的马路偏低一些，一下雨，校门口就积水过脚，师生进出免不了淌水。

可不是，这一天又时断时续地下个没完。我埋头批改作文，不觉一个多小时过去，有些腰酸背困，便起身活动活动。走到窗前，向外望去。迷迷蒙蒙的雨雾中，隐约看见一个人在校门里外忙来忙去。我很好奇，便招呼旁边的刘老师和小王过来看。小王眼尖，说:“好像是兰友，下雨天忙个啥？”

放学时雨停了，大家又做好了淌水的准备，可没想到准备落空了。两条用砖头铺出的脚踏通道，从校门内通向校门外。“咦，哪位雷锋做的好事？”人们互相询问。门房老翟反问了一句：“除了兰友，还能有谁？”

又一年的腊月二十三，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一夜间把一座古城装饰成一个银色的童话。远望青山，身披白甲，近看高楼，连接琼宇。还没有放假的高三同学，都跑到了操场上。几百名少男少女，就像注射了鸡血一般地疯打疯闹，满操场雪弹横飞，笑语一片。

教学楼前，兰友正挥动着扫帚，一左一右，一里一外，清扫着道路。我一时诗兴大发，吟成一首七言:

古城夜雪

飞莹随梦入川来，

幻成古城聚仙台。

崇山衔岭玉龙飞，

大河拥雪银鲸追。

入云高楼琼为饰，

向远阡陌粉作裁。

寰宇素裏品自端，

妖娆更见红梅开。

刘老师亦即兴相和一首《咏雪》，诗云:

暗云飞雪爽清怀，

迟醒亭楼妆银台。

远山白浪涌天起，

近树梨花别枝开。

霏散玉屑情愫冷，

雾蒙苍松侧列排。

晴空暖阳生惰意，

更恋琼花太虚来。

我们正在诗兴勃勃地唱梅咏雪，王新老师却一脸愁云地推门进来。他说，家属区旱厕堆得连人都进不去了，眼看过年了，清理不出来咋办？——王老师是负责家属区卫生的，也是一份责任啊。我清楚，那厕所实在是用不成了，这是大家都看见的。家属们都要老远地跑到教学区来方便。王老师说，这几天跑了几家专业个体，有的说过年呀，忙不过来，不接活儿了；有的来了看了看，说大池子里是满的，小池子上是堆的，上下冻得比石头还硬，根本没法干。干脆封了算了，开春以后再清理吧。可是高三一放假，校内就不让人们进来了，何况还有老的小的病残体弱的，该咋办呢？“唉——，这件事真把我煎熬上了。”“有困难，找兰友。”旁边的小王老师突然冒了一句。真是一句话提醒了懵懂人，“对呀！”我和刘老师同时说。我们和王新老师下了楼，来到兰友面前。兰友停住了扫帚:“过年！过年！”

王老师说明了情由，问兰友:“不知你能不能帮这个忙？”

兰友沉吟了一会儿，说:“本来这几天很忙，可老师们的事，不能不做——这样吧，我明天叫上俺哥干吧。”

“那工钱要多少?”

“随便吧。咱们是让老师们过个卫生年、开心年，不能盘算钱。”

“太感谢你了，兰友！”王老师很激动。

第二天，弟兄俩用枣红马驾了车来，车上拉着镐头、锹头、铁叉、铁爪、钢钎好几样工具，马上投入了战斗。

雪后天晴，西北风骤起，气温降到零下32度，真是滴水成冰啊。

兰友把棉袄脫掉了，满头大汗！老大把皮袄脱掉了，满头大汗！一会儿镐头，一会儿钢钎，一会儿铁叉，一会儿放下三爪，又拿起锹头！

先清理上面，后清理下面。粪渣随时飞溅在身上，有时还溅到脸上。

外面堆多了，老大就用车拉到城外的田地里。

遇到难做处，兰友就高喊: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有人过来，又是一句:操练！还是呵呵地笑。

哥俩大干了三天，每天都是一出工，中午吃干粮。厕所终于清理得干干净净，洒上了白灰，呈现出过年的气氛。

王老师逢人便夸兰友弟兄俩。

后来王老师说，本来计划给弟兄俩两千块，过个富足年。可是弟兄俩只要一千，说帮老师们，应该的，不挣钱也高兴。

2013年，我退休离开了朝夕相守了三十四年的敕二中，家也搬到较远的道北新区。从此，与兰友很少见面。兰友还是时不时地托人带些小玉米或毛豆之类的过来。

转眼已是2017年了。春节后，二中的政教副校长刘春枝代表学校来给我拜年，谈笑间我问起了兰友。春枝笑着讲了三件“兰友新闻”。

第一件，去年教师节，兰友被评为“敕二中优秀职工”，每月工资增加了300元。9月10号开庆祝表彰大会时，兰友穿着新工装，戴着大红花，和其他受表彰的老师，在主席台上站成一排，庄严地接受了校长颁发的荣誉证书。照相时，老师们又让兰友坐在前排的中间，紧挨着校领导。那个光荣，怕是兰友连做梦都想不到。

第二件，十八大以后，学校停止了过年过节分发东西的做法，可老师们的福利没有停。“怎么回事？”“兰友给发，”春枝边笑边说。说这几年，兰友哥俩每年种半亩大黄豆，春节前磨成豆腐，给老师们赠送。到放假那几天，兰友每天站在南校门警卫室前，谁下班回家就给谁拿一份：四大块豆腐加一副春联。一边拿东西，一边说道：过年过年！发财发财！一边乐呵呵地笑。

“第三件，兰友现在吃特供”，春枝又笑着说。食堂经常有些零活让兰友帮着干，给工钱不要。经理过意不去，干脆让兰友随时免费就餐，兰友的生活水平翻了一翻。“好好好！”我连声说好，我知道，兰友家里的生活比较清苦。“现在”，春枝又说，“老大已住了政府分配的廉租楼，在惠民小区，过上了现代生活。枣红马也老死了，也没什么牵挂了。食堂把每天做完留检的饭菜让兰友给老大带回去，老大的伙食也改善了。”

春枝还说，兰友现在是二中的公众人物，老师们有什么新鲜年货或旅游带回来的风味小吃都要给兰友拿一点，过时的新衣服，只要兰友哥俩能穿的，都送给了弟兄两个。

“人心都是肉长的。你有初一，他就有十五。”

我从心底里为兰友哥俩的归宿高兴。

兰枝又说:“兰友的女儿现在在北京一个大公司供职，也找了对象，据说今年元旦办婚礼。”

“好啊！”

我赞叹道。

“下面请李大爷说两句。”

电视里主持人响亮的声音把我的思维拉回到了屏幕上来。兰友很不好意思地接过话筒:“这件事没你们宣传的这么大，孩子落水了，谁遇上能见死不救？我当时什么也没想就跳进去了。”“那您这么大年纪，就没想到危险？”“没想，我只知道要救出孩子。孩子都安全，我很高兴。”“大爷，您给我们年轻人树立了榜样。”主持人给兰友深深地鞠了一躬。

早晨的太阳从窗户上斜射进来，照在了电视屏幕上。附近的饭店，正播放着歌曲《希望的田野上》。一个念头从心间升起，越来越强烈——我要回二中走一趟，一定要见见兰友。

作者简介：

王维正，内蒙包头人。中学高级教师，包头市高中语文学科带头人。曾任内蒙语文学会理事，包头市语文学会常务理事，市教教研中心核心组成员，《中学生报》(高中版)《试题研究》特约撰稿人。知名文学评论作者。发表著述广泛丰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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