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本文推送时,上海仍处疫情的风暴中心,本期收录汪剑钊、张曙光、杨炼、宋琳、阿翔、黄礼孩、香奴、黄梵、孙宽、郁雯、高凯、张杰、少况、李笠、陈家坪、崔岩、吕本怀、梁积林、南音、李娟等20位诗人的作品, 期待这些文字为封控区的人们带去些许鼓励。
和平银幕上的荒诞剧(3首)
北京/汪剑钊
露天影院照例有和平的银幕,
那非黑即白的世界昧于彩虹的存在,
但说你黑实际是白,而说你白却有可能是黑。
防护服里的兽性不曾因为纯白而被稀释,
爱心传递的物流居然需要摸黑前行,
愚蠢的恶魔习得狡猾的言行,
公然披上天使的外套,
在正义的幌子下干尽卑鄙的勾当。
劣质的核酸棒居然不放过耄耋的老人,
也盯上了摇篮里的婴儿,
捅到喉咙,插进鼻孔,甚至钻入
专属排泄的门道,
进入,直抵人道主义胸腔里的心酸。
高速路成了诡异的魔行道,
保平安的赝品大打出手,
敢死队被挡在了保供的禁区以外,
挨饿的妇孺与腐烂的蔬菜垃圾面面相觑,
迷魂药倒是人手一盒,
泥菩萨组装的人们已无瑕顾及万里之外的战争
与近在咫尺的铁链。
一部老旧的黑白荒诞剧正在上演,
黄浦江水兀自静静流淌,
但愤怒已无法表达自己的愤怒,
唯有悲伤在追悼悲伤。
2022.4.20
日历上的白昼愈来愈长
岁月真的不够静好,
一小撮歹徒正在放火烧山;
但腾飞的灰烬仿佛还存了一丝良知,
并不听从下作的使唤,
逆转方向落入他们扭歪的脖颈,
唉!此刻,嘲笑、同情与叹息似乎都不合时宜……
日历上的白昼愈来愈长,
寒意与黑成了反季的果实,
于是,留给人类的希望却愈来愈小,
有如旧时代存留的一盏油灯,
荒诞和愚昧早已废黜了诗歌立法者的身份,
想象力落荒而逃……
2022.4.12
零点有感
如果不是生逢绝处,
谁会选择死亡?
在暴雨中割断一切的眷恋,
是怯懦与勇敢的混合。
原以为一了便可以借此百了,
让病痛和抑郁的情绪伴随着心跳一起停止,
殊不知哀思也会遭遇蛮横的剥夺,
一个删除的幽灵徘徊于这片神奇的土地,
让不幸的讣告一次次无家可归,
在零点的交合区滞留。
2022.4.14
四月是写诗的月份(外一首)
张曙光
四月是写诗的月份
我没有写诗。
每天听几段音乐
钢琴或大提琴,有时
是交响乐,譬如
肖斯塔科维奇的第五
或德沃夏克的自新大陆
偶尔是斯特拉夫斯基和
艾夫斯。说实话,这只是
用来打发时间,或抵消恐惧。
外面的树在开花
粉,淡淡的白,带点绿
看上去真的很美。
似乎春天不会因为死亡
而放缓着脚步。
活着的人也不会因此
放弃活着。遗忘是一种美德。
应该牢牢记住这点
然后快乐地度过余生。
而那些死者,在冰冷的地下
蜷缩着,有谁会在意
他们能否听到音乐,或看见
四月正在焰火般绽放?
世界变得陌生,尽管看上去仍然熟悉
花期已过。但没有人在意。
总会是这样,当一只手挥霍掉春天
和很多人的性命。谁留下了这张便条
在上面你寻找着暗藏的秘密。
隔壁刺耳的电钻声。一只黑猫步态柔韧地
走过起重机吊塔,和树篱。早些时候
上面还缀满了哀悼的小花。我在台阶上
看着那部老电影。直到女巫的独眼
在水晶球中无限地放大。她看到的
是荒原,和一片虚无的空气?
这就是未来,或我们藏(葬)身的鱼腹?
它一天天变得可怕,想着要吃掉我们。
被主体意识塑造和囚禁,
我们用博朗牌电动剃刀修剪世纪的头发。
集体无意识,做着核酸检测。
或向伟大的弗洛伊德致哀,他是烈士而不是
思想者。他没有发明精神分析。
他吸毒,偷窃,使用假钞。重要的他是黑人兄弟。
一粒沙子硌疼了整个世界。
我们戴上口罩像是礼貌的劫匪。
监控镜头录下我们所做的一切。
生命是等待,也是狂欢。它使时间延续。
需要更多的资源来维持表面的光滑。
譬如锦鲤,抛光器,和巴西热蜡。
如果有足够的耐心,你会看到
石头开出的花朵。但我们能否在
灾难中幸免,或制造出一场新的灾难?
没人知道。我们活着,这就是一切。
上海末世鉴*
杨炼
高福里的老房子只剩鬼影
白衣打手扼紧母亲的咽喉
死 你还得再死一次
淮海路咧开一张空空的嘴
长乐路干呕着吐掉人群
电视塔伸长被掐住的脖子
饿渴的无意义 煎熬的无意义
月光消毒粉窒息母亲
让你怕的家 比瘟疫更瘟疫
扑来的白影 漆黑的霓虹灯
每个人扛着自己的末日
二十一世纪移不出这噩魇
防护镜憋住一模一样的逼视
仓库里堆满一模一样的死亡
消灭你的零 终于回来了
* 我母亲的出生地上海高福里,地处长乐路和瑞金一路交口处。她1976年1月心梗去世于北京。
柏林墙纪念馆
——致上海友人
铁栅的虚线 拦住
对死亡无知的鬼魂
铁锈 如古旧的血渍
从行走的肉里泛出
一股红潮向上拍打
淹没天空 淹没今日
漏出的我们研习隔绝
草地上 人群踩着铁矛
战时探戈
宋琳
在平行宇宙中,一些难民越过了边界,
另一些在家中,等待着敲门声。
马里乌波尔告急,海军陆战队36旅与总部的通讯
已中断。温泉关的热硫泉滚沸了。
东方卫视的巨大屏幕:一片人工眼膜。
密集的电网,几乎要漏出整座城市感恩的热泪。
两种战争,有的狗被枪射杀;
有的被阍寺用乱棍打死,当着主人的面。
暴雨中,一只慌不择路的人脸灯蛾撞击着窗玻璃,
它不是在寻找光,它在寻找一个避难所。
方舱里,雨水的涓流形成瀑布,那人脱衣而歌:
“终得以浴乎沂,风乎舞雩了,却不能咏而归!”
八户人家围着桌子清点救急物质清单:
圆白菜、葱、大蒜分成八份,半根胡萝卜多了出来。
在我住过的教工新村里,88岁的老教授嗅了嗅那只
刚领到的馒头,仿佛它散发出人血的气味。
一对相濡以沫的老年夫妇约好共赴黄泉,
其中一位等不及了,率先登上了浩大春天的祭台。
年轻的乌/克兰夫妇穿上戎装,与孩子拥别,
一个月之后,他们是否还活在世上,披着星月归来?
抗疫工作者钱文雄坐在虹口区办公室里决定去死的那个下午,
是否想起父亲带他去虹口公园参观鲁迅塑像的那个遥远的下午?
就在同一天,芬兰女总理对某邻国总统发出邀请,
欢迎他到地下几米处陪伴长眠的祖先。
他们举着地行夜叉的叉子在浦东巡游,
一个光滑如海豚的人体跳跃着,被叉住了。
“莫斯科号”腾起浓烟。但在一枚邮票上,黑海是蓝的。
一根翘起的中指像指南针,为那怪兽指明了葬身之所。
瞭望塔搭建起来,在苏沪之间的边界地带,
探照灯来回照射,如同在斯皮尔伯格的摄影棚中。
驰援的卡车车队被封堵在高速公路上,
驾驶舱升级为太空舱,他将看到地球朝挡风玻璃滚滚而来。
一些人死于战火,一些人死于瘟疫;
一些人死于子虚乌有的零,更多的人死于心碎。
在《地狱篇·第三十三章》中,至少有两个人,
灵魂浸在火湖里,肉身仍在世上吃着,喝着,命令着。
倘若诅咒不能阻止他与冤死者为敌,
就让他一个人守着太平间一样静默的帝国好了!
我没有见过邪灵的样子,但我知道,
控制我们心智,并让我们恐惧的一定不是善神。
我没有见过哭墙,但在百万玻璃幕墙组成的城市里,
我听见一座比所罗门圣殿更大的废墟在尖叫。
有人预言一部盛世大全将不朽,
为了相信这个预言,我决定不读这本书。
谨言现象诗学
广东/ 阿翔
疫情之下白云和落叶之间的
空旷的广场终于有了诅咒,比嗓音
更寂静的震颤是一场细雨。似乎都在暗示:
旁观者被禁止通行。
工作日无关黄昏的悬念,清洁工
将垃圾铲到另外的秩序。
我刚刚接近它,或者我不必焦虑我没时间
融入,事情的严肃性近乎谨言。
除此之外,像巨大的喧嚣
被抽空了声音,也不是没有一点点能见度。
与沉闷的口罩相比,
广场赶在黑暗前亮出最后的浑圆。
就好像我脱胎于生活的惯性,
只有说出来才能成为最深邃的自我忠告,
形同剩余价值。以至于植物的无辜
比碧绿有着更多的秘密。
暖昧的死亡才有如此暧昧的呼吸。
假如没有额外的谨言,就没法确定对时间
谨慎的抵制。隐形于暗流中,一个事实
不意味着口罩的想象。
或者反过来,虚无足以摧毁建筑物,
唱片的尾声始于开端,似乎
逊色于旁观者的细雨。仿佛异乡的款待陷入
我的越来越迟钝的听力。
瘟疫时期
——庚子之年,春之翻腾不休,蚂蚁与大象都丧失了飞翔的力气。
黄礼孩
1
体内的雨像冬日懵然的药汁,煎熬出了苦,它升腾,弥漫
喧哗之地更是脆弱之所,病毒从泛滥的沉渣里袭来
觉察的人试图以一盏灯点亮另一盏灯,去抵御东方的黑月亮
没有光能穿透武汉的夜,火柴被扫描,它却不是火种的反面
他们舌头枯萎,语言凋谢在纸上,指纹的阴影加重了阴暗
新年贺卡也挡不住的惶恐——那气味已盯上你的眼神
咳嗽声渐高,被禁止的悲伤就越多,正在发生的一切
蝗虫般席卷而来,这寒夜,我们听不见忧伤的舒伯特
2
纸包不住火,那火撕毁一切!石头的泪滴像石头落下
悲剧的云披上黑袍登上舞台,耗子率先成为看客
被施加密码的动物为众人取乐,总有什么,又溜了出来
新年盛宴,风暴却从密室打开没有防守的缺口
赤手空拳的人啊,朝向漏洞百出的死亡之门
封城,上口罩,大地上所有的人都是一个样子
从求生的空隙里,利用万有引力返回2003年
试图3D打印避难所,可是影子深处的回忆已将他删除——
3
无序,风暴中的无锚之舟,所有的桅杆都指向危机之地
急需阻击瘟疫的好主意,急需世界广泛的救助
隔离,唯有隔离。把厄运当作被活捉的白鸟
惊弓之翼无处可逃,被关进的笼子成为泣血的地点
惊慌之手,无手可握;失血之唇,无唇可吻
唯有世界的哀歌旋转在你的空气里,召唤你走向关闭的墙
风雨嘈杂交叠的谴责并未能抵达假装睡着的耳朵
再狭窄的领土也得小心翼翼,栖息地啊,绝望如迷雾里的沉船
浮冰之上,暴力的冰凌竖起,再小的权力也张扬
恶行,无论远近,仿佛同心圆。我们在微信里聊聊羞愧
请原谅我的愤怒无法把铁块捣成泥浆,这幻象的牢笼
合上祷告书,从魔鬼的欲望里脱身,需要分享的是隧道里射出来的光
4
武汉,悲情的城,你把不幸装在盘子里,端了上来
哀泣的缪斯飘下灰飞烟灭的光影,挚爱之心——失落的神祗
病原被猜想,蝙蝠的铜像被当作恶劣情绪的挡箭牌
一月之后的二月,时间持续测量大地,从来不存在迟到的道歉
下跪也不能靠近希望,呼救变成挽歌,没有哀悼词入葬
死者的名字已经失踪——那么多的血肉之躯就像悬浮的尘埃
那不断上升的数字,就连滚烫的铁炉也受到惊吓
5
春天并不对它所赋予的寓意负责,因为根扎于愚昧的土地
我们都是同一棵树上结的果子,善果与恶果,看似难以分辨
千村深锁,农作物腐烂在地里,空城颤抖
盛开的紫云英啊,你只不过是一枝空荡的雷声
良人,滴下的泪如铅液,深重在玻璃上闪烁
上帝,请听这一首死亡赋格曲,在绝望的人群之中传唱
基督,请看这一块遮丑布,茅草一样为风所破
不知悔改的人还在一意孤行,他离神的天空、人的大地越来越远
所有的隐喻在明天都是命运合成的交响
6
你逃离了吗?通向未来的第一层阶梯已经飞走
那带在身上的路消失了,风卷落叶,向每一个方向飞舞
被封闭的春天像失明的天使,一个人的死亡
不会得到天堂的回应。冷太阳的终点是雪花飘落
肺腑里野兽嚎叫,染病的灵魂羸弱,走投无路
一声叹息,遍地沉疴。一种生活已隔离了另一种生活
唯有病房灯火通明,疲惫的医护啊,她推开廉价的赞美
再多的手帕也擦不干她的泪,追赶殡葬车哭喊妈妈的女孩
她单薄的身影被夹在旧世界与新世界之间
命运是否还在随意掷骰子?源于苦难的宗教能否治愈这众生的危难?
勇气是善举,也是智慧,仿佛矿井的灯盏
无意义的范畴之外,我们尝试扶着文明的墙根走出黑夜——
偶遇(3首)
香奴
天气轻寒,雾霾很重
也许神仙拿错了时节的令牌
但是不影响我偶遇一棵杏树
搭讪、攀谈、问及遥远的故乡
突然就看见头顶,数以万计的自由者
未接种疫苗也没有佩戴口罩
分不清,谁是确诊病例谁是
无症状感染者
没有人指挥,这粉红的裙衫
东风稍作煽动
她们都为我,春光乍泄
我是惭愧的,此时的喜悦和赞美全靠
一双老花眼来表达
我包裹得严严实实,灰色棉麻
蓝色无纺布,不可言语的口齿
仿佛囚犯
被剥夺开花的权利
已经三年
在精神上过度依恋一棵树
属于伤痕的心理历程
我把她认作
姐妹、兄弟、老父母、小儿女
所有囚禁在春天里的
至亲至爱
丽日
你若在,这些散落的鹅卵石
就会被捡起来
就会被你吹着口哨扔到子牙河里去
爱情有多么奢侈啊
丽日妩媚的光影
就这样
打水漂 打水漂
春天的角色
把白发染成栗色,我就出门了
把塑身衣套在宽大的牛仔裙里
我就出门了
在某个剧情里,我扮演抗旨的青衣
枷锁落定之前
迎春的黄桃花的红
都将是我手下的败将
这鼓点敲得多急呀
雨水登场,雷声附和
白玉兰从高大的树上跌落
这样凄美的意外,让穆桂英也乱了
阵法。是谁藏身幕后?
指挥草木之间的千军万马
随我远征
白口罩
黄梵
它像一只素手,突然捂住我的脸
已两个月,我仍不适应
它焐暖我叹息的拥抱
我说出的母语,也应该被它好好过滤?
它是舌头的牢门,关住了多少大言不惭
它让爱情,也不要靠得太近
它说我们的嘴像伤口,需要它来紧紧包扎
它像白月亮那样,让我在梦中埋下一点奢望
它是今春开得最盛的白花
试图与悲伤的颜色相称
它也是病人肺里的冬天
想在众人的脸上长久结冰
让我戴着口罩抱怨时,像含着满口的愧疚
春天的梦
月亮,给夜空挂上勋章
让夜里漫游的我,目睹盛况
我无法让脚下的小路,再走得正经
它左摇右荡,像从盛宴回家的醉汉
穿林的小路,让刚睡的鸟醒来
让露水,也怀上了花粉的孕
到达河堤之前,我还要温习一堂植物课
要对着月亮,一一报出沿途的树名
河水跟洗脸池的水一样,也会哭泣
却用涟漪,藏着所有的公章
我是否该在它睡去之前,说说我的诉求?
我想去远方走一走,只求它盖章放行
清晨醒来,我收到短信
得知——
城与城的交通,已经断绝
佩索阿的一口①
孙宽(新加坡)
我也想像佩索阿那样
咬整个世界一口
我只想仔细品味山峦,湖泊,河流
只想把各种小动物都含在嘴里
把人世间冷暖善恶,阴晴圆缺
都用舌尖舔一舔
把世界宁静波澜,富饶灾难
都卷在舌尖上,被上膛包住
把天际间美丽,贫穷,饥饿,痛苦
都咬一口,然后仔细咀嚼
慢慢嚼出原味,嚼出糖,嚼出钙质
把一切真情假象都咽下去
然后,吐一口晴朗
吐一口晨曦薄雾
吐一口生命的星光
像幼芽新叶蕴含紫蓝的灵感
每朵花都彼此尊重,互相致意
吐出世界原本的朴茁样子
没有崇拜与盲从,歧视或偏见
即使吐出死亡,也有诗的墓碑
吐一口此刻,凝固你我之间
流动的激情与静默
注释:
佩索阿的一口:佩索阿有一首诗《如果我能咬整个世界一口》
2022年4月24日修改
如果铭记是训诫……(外一首)
郁雯
不知道什么在返回
那点燃火把的街道上,成片的口哨声
打扫着春天的落叶
那哀叹压在白樱花的背部,每一声咳嗽
都回转燃烧的脸
我顺着一条人世的线索寻找
遗失的都不再回来。即便是一会儿的记忆
也在苦苦挣扎之后忘却
同样灰色的天空,同样灰色的黄昏
一列火车开进悲剧的胴体,犹如
一把巨型的手术刀捣碎了腐烂果实
词语从死者的口中冒出青烟
那石头里的眼睛,追赶飞扬的灰烬
那被无辜喂养的爱,如此微弱
从一根秃树干上褪下影子
还有什么在不断地离去?被训诫的“罪”
往枯井里掘出甘泉,一口一口地
传递着星光和利剑
如果光亮能够止痛……
天上一排点亮的蜡烛
地下一排点亮的蜡烛
他从倒影的荆棘上裸足飞奔
哨声啼血,激起沙,卷起浪
沙追逐浪,浪追逐沙
暮色中的骑兵折断了黑枝桠
天地将转盘磨得吱吱作响
苦难命运透出良知的一线光
他明白:到了某一刻,蓝色的石头
也会说话,也会运送斧头
也会用正义铸成风骨;孤独的注释
能够绝唱,能够雕刻火焰
能够从口中涌现大海
我为什么突然这么悲伤(外一首)
高凯
不止一次了
没有让我悲伤的事
没有让我悲伤的人
我为什么突然这么悲伤
想哭又哭不出来
哭出来之后
有声无泪
狗日的人世间
究竟谁的悲伤这么深沉这么巨大
无缘无故地让我突然失控
突然独自放声嚎叫
像一个孩子
遇见一个戴口罩的熟人之后
站在马路边
我摘下口罩正在吸烟
一个戴口罩的人突然和我打招呼
还主动伸手握住了我的手
我尴尬地说请你把口罩摘下来
否则我不认识你
但他说“我认识你
即使你戴着口罩我也认识你”
他始终没有摘下口罩
我只好听他隔着口罩问这问那
他的确是一个不太熟悉的熟人
还说和我住一个小区
但我真的看不清口罩后面的面孔
他也没有说出自己的名字
临走他又伸出手和我握手
还说和我握手他不怕
我当然很害怕他了
但还是不由自主地把手伸了出去
陌生的熟人让我恍若隔世
他知道我的一切而我不知道他是谁
看着他幽灵一样的背影
我像洗手一样用空气搓了搓手
而且我赶紧扔掉香烟赶紧戴上口罩
一个生死面具多么重要
给隔离里的人(外一首)
张杰
被隔离和隔离,所淹没
似乎他在各种燃烧瓶里飞过
似乎十字架,飞过了非洲
方舱医院,蜗牛般穿过墓园
我们在空中医院里迷失
墓碑发光,似乎在等一张优待票
道路吭哧一口,停在了红薯地
梦里的红薯,漠视了高铁的快速
黑夜的上海,人们像铁轨在编组
射灯地面,全是变换的铁轨
那化工厂一样磷光鬼火的城
一群群白衣人,像影棚里的演员
导演通过塔吊,在指挥荒草
荒草,覆盖了别墅,覆没了
“江山供弈棋” ,一个尴尬的混乱
空楼的废棋,也是荒草的废棋
孤独的城,在铁轨上孤独慢走
楼群,墓碑的林区,从白杨林
漫过来,运煤列车在玉米田上
开过去,天空漂流的电线
像喝醉的病毒纺织线,裹着烂尾楼
塔吊探入窗户,把所有窗户吊起
犹如吊起所有不敢乱说话的嘴
市政府握住每间楼的喊声
废墟一样的荒郊,废墟一样的嘴
冷却塔,蒸发出火葬场的缭绕
白烟,铁人们的梦,套着铁墙
电厂在雾霾里傻站着
看不见的电机,牵引出多悲剧的黄昏
给疫情的上海
我们像不同年龄的蜜蜂
我们处在不同的影像系统
我发射了一生的信号
而杀虫剂摧毁了整个蜂群
我,像直升机影子,在大地内陆里旋转
过去,你是我的明星
现在,我们沙漠一样对待彼此
彼此沙漠一样,在这里活着
拟邮戳:松江
少况
疾病早就在互动了。
——波德里亚《冷记忆》
游戏中不缺会说“俺们”的外地人。有来自巨野的,有来自诸城的,但狂毒狗是一头什么神兽?两头的呢?是的,两个头的,一种自然的变异,左右开弓,不是雅努斯。
“你好像欲言又止,想说水冷。据考证,铜镜里细皮嫩肉,相隔何止千年?自从我嫁过来,天气一天天文弱,还不如一块西南的豆腐干。”(我有必要再次提醒你,起褶的地方一定黢黑。Bingo,一地碎银。)
当年和他一起走水路的还在藏纸条。
还需要出具什么?书上说,队伍后面,月亮抬起苍白的脸,满手肥皂泡云云。(他从白银寄来一页台历,阴历四月初一,早起还有些凉意,但因为撕得痛快,我只能这么理解:有人买了新沙发,准备坐破;有人喉咙痒痒了一辈子,觉得是脖子问题。她最后的主人已经远去,他们动了手脚。)
直到露天电影鸦雀无声,收割记忆的康拜因听上去悦耳。“费厄泼赖”为何不可以是“废尔泼赖”?
我觉得自己快走到洞口了。卖装备的小绿人飞来飞去,玩嗨了,没时间搭理我们。
诗的心愿(外一首)
——给西蒙和维拉
李笠
我希望我的诗是莲花清瘟
20年前战胜非典。十年前
治愈手足口病,流感
而今,2022年春,能清零新冠
我希望我的诗是一位英雄
城市燃烧,他是摇滚
肉身被缚,他是重锤锋刀
心灵受辱,他是酒,或鸡汤
我希望我的诗是人民领袖
和平的时候,他发动战争
饥荒的时候,他酒池肉林
人民起来造反,他动用坦克
但诗既不是莲花清瘟,也不是
英雄,更不是人民领袖
她只能是自己:渴了,饮水
怒了,走入山林,聆听鸟鸣
哀歌:在商鞅的阴影下
一夜间歌舞升平的花花世界
变成了鬼哭狼嚎的
地狱,荒芜笼罩的坟场
一夜间梦想变成了抢莱,回家路
蜿蜒成栅栏,家缩成
囚笼,求救声静成无声的尸体
“我让你们做同一个梦,唱同
一首歌。我要亲自指挥”
死了二千三百年的商鞅说
一夜间暴力发明了“人叉”,两个
鱼叉形铁器,前后同时
捅着一个哀怨,说这是执法
一夜间秦俑涌出地面,猪变成
屠夫,但做核酸的人
仍像蚂蚁默默排队,搬运惶恐
“我要让你们疲于奔命,使你们
无瑕顾及他事!”
死了二千三百年的商鞅说
一夜间你就成了集中营里的
犹太人。原因:你是
阳性!你抗争,但无济于事
体系说你是阳,你就不能说
自己是阴。你
被穿雪色制服的邻居带走
“我让你们互相管控,揭发
在恐惧中活着!”
死了二千三百年的商鞅说
一夜间歌舞升平的世界
变成了鬼哭狼嚎的
地狱,人变成被遥控的机器
一夜间。一夜间心如刀绞
冷却成心如死灰。一夜间鹿
变成了马,但不再有可驰骋的旷野
这个春天
陈家坪
——如此奇特的春天,在这一年。
它将在什么意义上是一代人的记忆?
昨晚,我们还在感叹相依为命的姻缘,
今夜却高墙相隔,被迫接受第二次诞生。
后来,妻子说——
“其实,我并非不喜欢小猫小狗,
我只是害怕它们身上脱落的毛——
你进去以后,璐璐叫我去她家,
看她新养的一只猫,美丽的黑猫,
但拉出来的屎,很臭很臭——
我一点也不想再抱它——
后来还有华姐,我们一起游玩,
突然间,我只想哭,只想
一个人早点回家。”
我能感受到她的感受,这由来己久的漂泊无依,
仿佛无处可去——无路可逃。
绿(外一首)
崔岩
浅绿,是对漫长冬天最深的厌倦
而浓绿,则是植物对能力的恐慌
在每一个盛夏它们
都拼命挣脱自己,好让自由脱体而出
用力得把脸都憋青了,仍喊不出声音
在别人看来,它们随意而舒展
于阳光和雨水之下闲适地招摇
只有它们自己才知道:受困的肢体
所有的表达都是风的意图
但它们并未沉默,那不管不顾的
绿,是唯一可用的语言
渡疫琐记
十三日疫情初发,十四日天降中雨。
下班见一人侧翻于道,自言手臂脱臼
正费劲对手机说话。我唯一能做的
是从满地狼藉中找到伞,替他撑起。
十六日一级响应,朋友圈冒出
困兽若干。而街路巷陌终于空旷
但凡有几声鸟鸣,均格外婉转。
——总算有更多的空间,任春日迂回。
今天凌晨一级响应解除。天气晴好。
世间突然春情勃发:鹿鸣山上
石梁溪畔、院墙内外,竟有那么多花儿
一边开,一边快乐地叫出声来。
也说视察
吕本怀
一级一级
都在做假
上上下下
都在演戏
你想看什么
我就准备什么
你不想知道的
绝不让你看到
即使不幸
被当场戳破
假的,假的
都是假的
但假的最后
也算成了真的
上海人
你断顿的时候
我还有十斤米
我不哼
你断顿的时候
我还有五斤米
我不哼
你断顿的时候
我还有两斤米
我不哼
你断顿的时候
我只有一把米了
开始哼
但是,你再哼
又有多少人可以听到
又有多少人愿意听到
疫情时代
有人为面子
有人为帽子
有人为银子
但最遭罪的是
老百姓的肚子
好好活着(外一首)
梁积林
1
我不知道这灾难究竟有多深重
但电视上的一个画面就让人触目惊心
一个护士,她摘下口罩的脸上
满是压久了的淤伤和血痕
让人心疼,让人掩不住的泪涌
2
看着那些飙升的数字
让人揪心,几近发疯
突然的清零,请相信
也许就在黎明
3
兄弟姐妹们呀
请放心,有人和你们同行
今夜呀,我看见
连星星都是无数打着灯笼
去驰援的人
谁说月亮只是一场失败的爱情后
打捞出的一个初吻
那分明是神在天庭的穹板上
点亮的一盏手术顶灯
4
我还能做些什么
看着祁连雪峰:我把她比喻成了
一个穿着防护服的医生
镇定,拯救,安慰,爱……
我还想找一个更确切的词
来给这受伤的人间使用
5
取一点时间的切片
再兑上些痛苦的泪水
进行化验
我知道,一切都会过去的
也许,多少年后的一声鸟鸣
就是这次疫病的一个咳嗽的标本
也许,多少年后的一次晚霞
会是一场死亡的展板
6
我要给所有的人,发个短信:
好好活着,别说来生
别浪费了这
来生一样的今生
需要
需要拆除
需要重新修复
一个字,组成的词啊
己是补丁摞补丁
己是满目疮痍
需要一艘船,载来一条蔚蓝的大海
需要一场雪,落下人间无限的白
需要芦苇荡
需要风
风吹芦苇荡,像是再造洪荒
需要远行
需要攀登
每个人都是自己的一座珠峰
需要一列火车
载着大片干干净净的月光
驶入肺中
这一年
南音
这一年,是屎壳郎举着旗帜,
终于当上街头的首领。
土拨鼠,在背后忙于出谋划策。
而上窜下跳的黄鼠狼,吃得像个
浑圆的诸侯。
这一年,是太阳黑子爆裂的一年。
它烧焦了家园、衣衫、
灼烂了皮肤。
它让一条条燎满火泡的喉咙,
肿胀得说不出一个字节。
这一年,大地的粮仓里只有石头。
我们推着石头,上山耕作,
推着石头,下山打坐。
饿了,就用另一块煮来果腹。
申城疫情日记
上海/ 李娟
5.
清明无雨
魔都上空串串 “阳”高挂
忧思全都晒成灰黄色
一些病,困于足下
一些饿,毫无理由
一些学,是线上
更多沉默在线下
时代灰尘,如山
黄浦江水,呜咽
春天的雪花越积越厚
今日,大雨如注
人间最美四月天
谁也无法采撷一朵鲜花
把它,嫁给
晴朗的天空
(注:4月13日申城下了一场大雨)
6.
如果疫情使生活不再需要其他
春天开始节欲
繁华的上海
一只鸟也不愿意飞过
朋友圈被各种救助声音占屏
诗的眼睛噙着泪水自问:
对于你和我,哪一种伤害
更大?
上苍回答:一架冰冷的机器
拆装后再运转更冷血
“倒春寒”确实让人
冻得发抖
(注:4月15日浦西封控半个月)
7.
壬寅春天,奥密克戎病毒潜行于夜色
交叉,重叠,繁衍,以一传十
空气,到处是它肮脏的呼吸
诅咒暂且用口罩裹紧
全域静态管理,动态清零
魔都2500万人口同日核酸检测
居家摒息,寰宇惊悸
造句,遣词,绞尽墨汁
作贱人间的病毒,发生何种变异
苍穹下,渗透夜幕的一道光
映照,忏悔之泪
川流不息
(注:4月20日上海浦西封控第20天)
8.
所有的风吹向你
穿过身体,进入心脏
质疑的快刀,割肉,剜心
喉咙红肿,呼吸成为时代难题
封控区,管控区,防范区,恍惚战争
血和泪独自包扎
女“团长”网上带兵,每个都帅成生活必需品
购物车满载希望,哪管寒风吹涨帐单
晨昏不辨,饥饿感
消失于清零那天
(注:4月25日浦西封控第25天网上抢购)
《上海,春天的拼图》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