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 屋 不 倒
作者 廖载平
据说人的记忆是从4、5岁时开始的,4、5岁前的事基本被封存在潜意识里了,因此老屋到底建于何年何月大概是我有记忆之前的事了。
老屋是一幢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农村常见的砖木结构的平房,开间不过十来米,进深不过七八米;房屋中间自然是堂屋,左右前后四间正房,人们习惯叫明三暗五,面积约七、八十平方米。尽管简陋得不能再简陋了,可在当时确实是许多人很是羡慕的单家独户。
老屋前面是一条小港,小到成年人一胯就能跨过。终年不断的流水叮叮咚咚兀自惬意地唱着不知名的小调,似乎在提醒人们注意它的存在。春夏两季港墈上会如约而至般生长出一些五颜六色,各自风姿绰约。缱绻缠绵的金银花、妖娆奔放的映山红、娇羞亭立的蒲公英、清馨脱俗的忘忧草。。。。。把这小港装扮得风情万种,婀娜多姿;还有树莓、野草莓之类的野果树。成熟的树莓鲜艳欲滴,咬一口酸酸甜甜,瞬间能激活味蕾,让人满口酸爽,唇齿芳香。野草莓我们把它叫做蛇泡里,尽管比树莓更个大更红艳,但只要与蛇攀上关系,就会认为有毒,小孩子唯恐避之不及,不敢采摘,自然就不敢吃了。
山洪暴发时四面八方的洪水拼命挤进港里来,汹涌澎湃地裹挟着泥沙、杂草滚滚滔滔,这时方显示出它作为港的辉煌。每次洪水经过都会在小港里留下许许多多随波逐流的小鱼小虾。打鱼弄虾便成了我们欢快的事情。首先在水较浅处设一道小坝,然后从上游顺流一路向下,用木棍在水里故意拨弄出声响,使鱼虾受到惊吓,顺水朝着下游逃动,待到离小坝很近的时候再筑一道小坝,然后用盆或桶舀干坝内的水,水舀尽后鱼虾们便无路可逃,乖乖地成为了我们的俘虏,运气好的时候还能抓到一两只团鱼(甲鱼)。自然当餐的餐桌上便会多出一道美味佳肴。
老屋旁边有一口水井,与其说是井,还不如说就是一个沁水凼,几块乱石还算整齐地围着,于是凼就彻头彻尾地井起来了,而且井得一眼见底,井得甜甜润润,清清爽爽。这井似乎有灵性,一年四季,不溢不断,不盈不枯,盈不过井沿,枯不见井底,总是恰到好处地够饮够用;井水冬暖夏凉,且愈夏愈凉愈冰,愈冬则愈热雾蒙蒙;令人费解的是这井还能预知天气,每逢要下暴雨了,井里就会提前两三小时从井底腾起一股扬尘水。盛夏时节,烈日当空,劳作在田间地头,担一担井水悠悠地晃过,便会掠过一道凉风,激起一阵欢呼与雀跃。
那时没有电灯、没有电视、没有科幻玩具、没有手机游戏,日子尽管辛劳与贫瘠,却过得平静与踏实,其乐融融。夏夜,燥热难耐,全家就在不太宽敞的地坪上纳凉。父亲便教我唱岳阳花鼓戏《补背褡》,至今还依稀记得几句唱词:贤大嫂真正好,这样的大嫂嘛哟哟世啊间少啊哈阿,你帮我补背褡呀哩依火嘿,我帮你裁猪草啊…。这时母亲提上一桶井水,撒一把很珍贵但不是很稀有的白糖,夜就凉爽了。冬晚的火塘边,父亲便教我猜谜语,比如:对面山上一口塘,两个鲤鱼一样长(火钳);对门山上一付磨,皇帝老子不敢坐(牛屎)。。。,母亲便叨唠着我似懂非懂的人生道理。过年的时候还能烧几块糍粑,被炭火烤得两面焦黄的糍粑外酥里嫩,脆爽可口。
父亲曾带一支由全村五个木匠组成的副业队在外务工。那年决算后剩余700元现金存放在我家的小木箱里,这个小木箱很精致,是母亲的陪嫁。大年三十的晚上有人在老屋的墙壁上挖了个洞偷走了,把小木箱丢在了屋后的厕所里。大年初一早上,不懂事的我和二哥见墙上有个洞,很是好奇,居然带着我从洞里钻来钻去玩着捉迷藏的游戏。随后大队治保主任带着四个民兵煞有介事的展开了侦破。后来,治保主任说由于我和二哥的行为严重破坏了现场而无法侦破,案件也就成为了千古之谜,深深地沉入了岁月的底层。要知道那时的700元钱是一个壮劳动力近乎四年的集体工分收入。
老屋后是一条南北走向的山埂,二十来米高,连接着不远处的大山。在“学大寨,赶毛田”的狂热年代,毛田公社倾全社之力,掀起了“掰掉几个生姜脐(低矮的山头),铲平几个乌龟背(贫瘠的山坡地),造就一片良田地”的热潮,集中几千劳力鏖战两个秋冬,硬是凭着铁钎和箢箕造出了百十来亩水田,还筑起了两座水库。公社的工程指挥部就设在我家老屋。指挥部有一个扩音器连接工地上的高音喇叭,平时不会开播,只有需要传达上级重要指示精神,以及指挥民工开工和收工时才会播放,大多是一些提神鼓劲的革命样板戏、《东方红》、《大海航行靠舵手》等音乐。有一次,大约上午十点钟,离收工时间还有两小时,我和老俵心血来潮,胡掰乱拨打开了扩音器的播音开关,工地上几个高音喇叭里音乐骤然响起,热火朝天的工地瞬间被按下了暂停键,继而本就饥肠漉漉疲惫不堪几千名民工潮水般退出工地,奔向各自借住的地方。偌大的工地很快就只剩下几个一脸惊愕的公社干部。公社党委宣传委员气得满脸煞白,一路飞奔到指挥部大喊:是谁干的?这简直就是破坏农业学大寨,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是地地道道的反革命事件,要严肃查处。。。。。。工地广播员吓得浑身颤抖,满脸委屈的连忙申辩是我和我老俵两个小孩干的,盛怒下的公社宣委揪住我俩的耳朵硬是跪了个把小时才肯罢休。
老屋的对面是一个较大的屋场。居住的大多数是父亲五代冒除服的叔辈和兄弟子侄。那时一家大多都有三五个与我年岁相仿的孩子。孩子们经常聚在一起玩耍,难免会干一些偷吃点瓜果花生之类的坏事。于是,差不多每天清晨的屋后山矶上会上演一阵叫骂:“吃了去死呢,黄瓜还冒落蒂呢,花生还是气泡节里(花生仁还没长满)呢,血呛死的,死得血滴滴地的,死得蛆爬爬地的,我再放了炸弹啦,喊应你啊,炸得你粉细麻扬啊。。。。。。于是,满屋场便开始苏醒了,火塘里冒起了炊烟,牛栏里牛叫了,猪栏里猪哼了,大人们喊小孩子起床了。一幕幕带着乡村烟火泥土气息的抒情话剧就徐徐拉开了帷幕,只是这清新明丽的早晨仿佛被人狠狠地泼了一舞台牛尿猪粪,大煞了风景。这时候,我们几个经常在一起玩的“死党”照例会接受父母的一次拷问,身上甚至多出几道竹丫子的痕迹。
最会骂人的当数五婶了。她骂人还带着砧板菜刀,一边尖着嗓子叫骂,一边用菜刀在砧板上砍剁。有一次,她家堆扎得紧紧的草垛被多梦季节的小伙子大姐姐月夜幽会情到深处时扒垮了。第二天天刚麻麻亮,五婶带着她的道具开骂了:猪有栏呢,狗有窝呢,发骚了,打圈(母猪发情)了,把那骚气发到老娘这里,我杀了你的崽花哩,要是老娘晓得是哪只货,我撕破你。。。。。再后来,五婶家长势茂盛的辣椒苗、南瓜苗,还有花生苗总是莫名其妙的焉了,死了,什么原因不得而知。
清明节时回到老家,趁着午饭前的空档,围着老屋转了几圈。历经风雨的侵蚀,显得破旧不堪,老态龙钟,摇摇欲坠了,却依然倔强地挺立着,心底里不由泛起一阵阵酸涩。转着转着,忽然想起一首古诗来:锈锁残门久不开,灰砖小径覆青苔,无名小草侵庭院,一股辛酸入喉来。忽忆当年高堂在,也曾灶头烧锅台。恍觉如今形影只,家中无人诉情怀。异乡漂泊几十载,再回故乡成外人。门后空留教子棍,已无叮嘱寒添衣。是啊,随着父母的相继离世,兄弟们各自分门立户搬出了老屋,从此空留老屋独自落寞惆怅。我突然好像读懂了老屋。
这时的老屋也早已不是毫无生命特征的物体,而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温情暖意的家,一种有血肉、有情感、有思想、有境界的生灵。你需要时呼之即来,无论你是在遥望清霜里的苍苍蒹葭,是在对酒中感受慨当以慷,抑或是在“一朝奋起鲲鹏志,直上青云啸九天”的蹉跎岁月,还是在“策马离乡二十秋,饮尽风霜志未酬,自恃猛虎伏圣地,如今残龙困浅洲。。。。胸中仍是少年志,额上青丝已半丢”的落魄时光,老屋依然会不惧风霜与雨雪,一如既往地接纳着呵护着我们;如今老屋挥之即去,哪怕你“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抑或是“白玉为堂金作马。。。珍珠如土金如铁”的风光时刻,老屋依旧会无怨无悔,处之泰然,默默无语地守望着期盼着我们。这是任何钢筋水泥堆砌的豪宅别墅都无法替代的。
老屋才是家。她是父母在那些个贫瘠匮乏的日子里宵衣旰食,筚路蓝缕,不屈不饶,艰难跋涉的精神;她是我催生梦想,追寻人生幸福和人生意义的摇篮;她是深深烙印在我心中无限的眷恋;她是我疗理伤痕,慰籍心灵的港湾;还是我灵魂漂泊的彼岸。
唯愿老屋不倒,老家不老。
岳阳县卫生健康局 廖载平
二0二二年四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