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配图均由上海画家 陆地 画
编者按:实在不知该如何命名这个专题合辑,像极了某种复杂的心情,也像极了某个无法命名的时代。一格一格,所有的声音和图像已经被碎片化,只有黄浦江的潮水依旧自顾自地流淌着、映照着那个城市寂静的繁华。试图拼接这些呐喊和眼泪,拼接这个即将逝去的春天......
本期收录陈东东、汪剑钊、孜格、赵学成、蒋立波、唐月、以琳、胡桑、马启代、李之平、阿剑、宋憩园、中岛、史大观、王敖、清平、赵俊、叶朗、苏波、李娟等20位诗人的作品。
夏天就要来了,但是,永远不要忘记春天的模样!
无线电声音野野胡……
上海/ 陈东东
……“过了七天才发现”——就好像
这才被一个也在做大白的追慕者发现
死于寓中,死于动脉硬化心血管疾病
死于她未敢逆料未曾构思的一部小说
“许多年后”,当他褪下防护服稍歇
稍稍浏览
“要是她心不死,还会因上海
“再死一次吗”
而一支沪歌在唱
无线电声音野野胡
黑胶唱片裊圈子
……
*
……小时候见过小市民撸袖,搓洗假领
晾到老虎窗搭起的架子上
更高处更去挂一副新领袖
这上海的新意象
还不够提示下一个新上海——疟患新洁癖
而今,压境的禁压强迫症并发轮到了
他作死——他决定去死
吊至天花板最高的一瞥是最后一瞥
终得以核准,终得以核对了
终于核清爽
而一支沪歌在唱
无线电声音野野胡
黑胶唱片裊圈子
草头圈子奤污心
核心圈里奤老卵
……
*
……迷失进叫啥奥兹海默症,他自称
自家上海奥闷痛
每天,无线电
每天拉二胡要么尬三胡
很庆幸已挺尸,挺在三年前。很庆幸
不必将错乱进行到底瞎写上海诗
而一支沪歌在唱
无线电声音野野胡
黑胶唱片裊圈子
草头圈子奤污心
核心圈里奤老卵
伊运筹帷幄
伊掏出根棉签
伊测㑚个阳
伊测㑚个阴核酸溜溜
伊测㑚妈屄个红码黄码
灰码绿码乌里妈里
像煞包围马里乌波尔
就怕伊脑子一向畀污
塞牢捅法捅法去捅核开关
耐么真相真生活
大白大白于天下
一天世界侪大白
无线电声音野野胡
……
(2022)
沉重
北京/汪剑钊
1
一个人从爬伏到直立
并且尝试行走,
据说是动物进化的标志,
从此开始从兽性通向神性的自我扬弃之过程。
悲悯心或许来自本能的驱使,
但更属于理性的顿悟。
所谓成长不过是学习学习再学习的证明,
死亡的齿轮不停地
运转,始终带动着思想的踏脚板……
一点一点,又一点轻的积攒,
记载了绊马索与千里马的恩怨,
或者稻草与骆驼的故事。
2
一望无垠的平川在马齿笕的掩护下向前伸展,
沿途的坎坷与阴沟提供了立足的空间。
哪怕身陷泥沼,朝圣者依然
倔强地仰望着星空,
在漫卷的浮沙中辨识风的方向。
一棵柏树的高贵绝非因为仰视天空,
而是对脚边鼠尾草的认可,
正如凌空的飞檐不时地向自己的墙脚致敬,
哦,生命的根部!
3
一只蚂蚁走出洞口,
回眸,不由得
露出惊恐而敬佩的眼神:
每一座高山,它受重最大的部分恰好就在底层,
那里凝结了卑微而细碎的泥尘。
2022.3.12
别留恋这个春天
四川/孜格
别留恋这个春天
那些所谓的繁花似锦
只不过是艳俗障眼的冬天
高加索的喧嚣
被口罩蒙蔽的城市
从天空直接切入大地的魂魄
如何归去来兮?
谷雨
涤不净这个春天的耻辱和斑斑血迹
(2022年4月20日)
禁闭日记
江苏/赵学成
今夜羞耻呈阳性。
整个夜晚所有的黑呈阳性。
白色重新成为恐怖,就在楼下,近在咫尺。
全城无眠。今夜所有人都老老实实
呆在嫌疑人的位置上。
啊,不幸的人,你们是有罪的。
大路上空无一人,洁白的月亮在裸奔。
罐装的生活,在集体野蛮的鼾声中
被堆垒成高耸的墙体。而所有的高墙
沿着它们身上欢叫的标语迎头
撞向我们——那些伤口既新鲜又古老。
疼痛如苔藓,慢慢爬向喉结处
正被清零的语言。
没有人能说出一个字,只有道德红肿的
鼻头,在嗅觉失灵中持续发炎。
因为在这里只有服从,才能被认证为热爱。
那么好吧,亲爱的死者,让我们
接着睡吧。
因为在四月羞耻也会发芽,茁壮长大。
但是此时,面对死亡这种流行病,你们
只需亮出空荡荡的舌苔和喉咙,再
对着那根极速探进来的
长而尖利的棉签轻轻地抒情:啊。
逝者名单
浙江/蒋立波
这份名单仿佛可以无限拉长,一如
这个潦草的春天,列队而来的满山草木
蕨菜,艾草,马齿苋,苜蓿,鱼腥草
我来不及一一叫出这些过于短暂的名字
过于偏僻的方言,无法进入植物学词典
就像死者的生平,不被纪念碑铭刻
我们被告知,眼泪的修正液已经过期
但不用怀疑,即使是最迟钝的根芽
也比闪电更洞悉死亡的秘密。白鹭一次次
朝水面俯冲,像是冲洗虚幻镜面的快照
在这鬼魅人间,它们有同样的赴死之心
而我们沉溺于遗忘,旷日持久的拖延
直到礼貌的敲门声响起,铁锁被撬开
一块滚烫的冰,让反复消毒的手指尖叫
2022.04.20
戴口罩的月亮(4首)
内蒙古/ 唐月
病毒之夜入不得
沉默之光遮不住
尽管捂着口罩
我还是一眼认出了你
久违的月亮
你还是不曾圆也不曾缺的
那一个
将阴晴归还给诗句之后
你更像一个诗人了
整夜照着我,一如照着
阴影
梦见自己是一座孤城
剪刀手裁断河流,掐灭
阳光和月光
不过饮尽一杯酒,不过掐灭
两支烟
“霍去病”,“辛弃疾”
上下联打个叉,就封住了
哑巴的城
再横批“康有为”三个字
便是美丽的蝴蝶结
好了,在春天到来之前
请你打包带走
口罩里这个白色严冬,命运——
头戴王冠的瘟神
我已厌倦生死和谎言
还有莫须有的爱情与诗人
梦见自己是一座孤城,醒来依然是
一座孤城
口罩的世界
一群戴着口罩的啄木鸟
在一棵戴着口罩的树上哒哒哒哒
咳嗽,并治疗咳嗽
路过的风开始发烧,戴着口罩
对面的天空突然栽倒,戴着口罩
没有谁怀疑口罩
口罩也不怀疑自己
春劫之后
将炊烟两等分,一份竖在大漠
一份囤在烟囱
煮熟夹生的早春
将哞哞哭叫的远山牵出水墨
在口罩后吐绿,描红
交给唐诗里老去的牧童
这一切都需在梦中
不动声色地完成,包括
凿开三尺坚冰,把写给鯈鱼的信
塞进命运日益逼仄的门缝
让每一个汉字带着体温喘息,吐泡泡
哪怕是咳嗽
也要发出它自己的声音
是的,“你们是病人,也是医生”
子夜(外二首)
内蒙古|以琳
头枕着深黑色大地
又仿佛是在梦里
天上的云,黑成一张生病的脸
一言不发在窗外
它们像审判官,又像平民
它们像想哭又流不出泪的眼睛
它们像想说又没有话说的嘴巴
它们把沉重的叹息转向我
夜始终这么黑
我坐在没星星的窗前,等要亮的那一颗
下一秒
会不会亲手转动门闩
黑夜的灯
一盏挨一盏,黑夜的灯
被冷风吹疼脸的灯
不留姓名的灯
橘子色的灯——
一夜未合的眼睛,看见了什么
惊飞的鸟
用口罩遮脸的人
一盏挨一盏,亮在黑夜的灯
被冷风吹疼脸的灯
肩负使命的灯
用力抛出的锚,要收回什么
致你
城市空旷,道路仍旧繁忙
一个无处藏身的春天,你把自己交给
贫民 贵胄 妇孺 老人
肺部不发热的疑似患者,满是住所的住所
口罩成为,大众隔离和
与己隔离的唯一方式
分派 督查 调令——
每个熟悉到陌生的流程,时刻离不开一个
顶风冒雪的人
喧嚷的汽笛和哨声,沉默的阴山山脉
投身着你最坚韧的守候
免疫之春
上海/胡桑
有请这个春天关好所有的门窗,
在浴缸里豢养一条涸辙而鱼的江。
有请空气足不出户变成所有的甜蜜,
照看好饭桌上所有的人情世故。
有请烈风在羊群身旁消杀所有的绝望,
让粮食和蔬菜不再犹豫和彷徨。
就让人们在朋友圈清洗各自的目光,
像潮汐一样相互拍打,又相互淹没。
就让我们成为蓝光中的樱树,
问候各自的疲倦,吸收各自的静默。
就让云朵隔离为一团内卷的火,
就让钟表走得像是清晨的旋涡。
春日迟暮,大地的核心是一个零。
吃下团购来的橙子,我们芬芳如浮生,
个性伤害了那么多人,杯子里依然荡漾着安宁。
那些忧伤的事,那团迷路的雾,
那些口角和吃醋,在我们肺部排队入梦。
我们吞下了最后一座冰川,
仍旧饥肠辘辘,任由血液酝酿出倾听。
耳内一座水库在上游修炼着四溢的海,
我们的身体摇曳如闸门,清冷而不想闭合,
在窗口,在手机里,轻轻地,用眺望代替彼此伤害。
2022年4月18日
壬寅之春
山东/马启代
怎样的穿戴才对得起你啊?春天
大地正在换装
那就脖子上套个铁链,拿一把大锁做链坠
上衣就选上蓝下黄的那种
背后贴一个人的黑白照
文字就写“偷着乐”
下身就纯黑色吧
我什么也不说,什么也说不出
清明前夕,我曾到北大山的山腰
那个九十一年前空难的现场
快一百年了,志摩先生
想做一个正常人,还是一样孤独
这满山的草木依然按时枯荣
能开花的也都在拼命开花
不过,听着远方的哭声和炮声
我感觉又一次空难正凌空而至
——我写这些文字时已经在家封闭多日
望着麻雀们飞翔在窗棂分割的天空
“春天马上就要结束了
仿佛它没有来过!”
2022年4月22日
上海.在人间(外一首)
广东/李之平
繁华落幕,秋叶飘零
不该是人们热爱的城市
末世枯骨,灾难后的科幻电影
也不该是它的全景
二百年辉煌。Shanghai
国际航运代名词,西洋人眼里
东方荷里活,终于消停
长期混居都市的鸟儿无所适从
野猫野狗纷纷倒下
林立高楼被高架桥盘绕,
灯火不再是人间的光
方舱出来的孩子
走了五十公里回家
流浪十八天的男人
回到解封的小区
家依旧遥远,教条主义的保安
把守大门。男人疯了,操家伙狂砸
砸烂旧世界秩序?仿佛
压抑多日的人们群体抗争
就要看到满地碎屑
他们还在运送九旬老人去方舱
他们还在阻拦京东物流进城
他们把一车车物资扔在垃圾场
他们把高价的肉菜,问题食品
卖给封控中的人们
积蓄用尽,还贷无期。
又有年轻人楼道自杀
自杀的还有发病
得不到救助的小提琴师
被挡在医院门外的死者
名单要省略几千字
核酸检测,这个刽子手停不下来
两千多万人的城市被它掌控
世界在哭,人间低吼
它的创伤永远是创伤
2022.4.22凌晨
幸福的一天
内心安定,无有恐惧
鸟声和虫鸣都是具体的
空虚已放弃呻吟
往事不再惦记
我们的时间终于为自己掌握
河水遇见了它的伙伴奔涌向前
这世界不再需要掌声和宠溺
哪怕是未来也都不具备
引领时间的权利
是啊,我们再也没有联系
甚至从未见面
很多年后,我对自己说
那是一段往事,美好多于失落
拥有过也失去了它
必然如此。正如我们
也一定会失去生命
灵魂操度过的
也都要放弃
4.20下午四点半
一个男人在隔离的房间里等待四骑士降临
浙江|阿剑
头戴皇冠的白口罩在午夜来临,
它隐形的弓箭射向割裂人群,我在或不在的人群,
众人嘴脸模糊,吟诵
沟壑丛生的宣言或律令。
清晨,红色车轮轧过生长粮食与高楼的黑土地。
有人从体内抽出闪电的剑……
黑色马匹走在午后枯索的街区,手持的天平上
一边装着待价而沽的正义,
一边装着杂交水稻。
——我知道一切都与我无关。我只是一个
瑟缩在房间里、咒骂远方的男人。
同时也注定是这大地上的那个人——
他体内泛滥着日新月异的毒。
他内脏燃烧着祖传的火。
他头脑的履带轧过饥肠辘辘,
高高堆起的书籍无力抵挡
惨绿色的春天的柳枝扣响玻璃窗。
他在隔离的房间,这个黄昏,反复演练
他在或不在的人群里,四骑士正打马而来……
注:末日四骑士(Four Horsemen of the Apocalypse),又称天启四骑士,出自《圣经新约》末篇《启示录》第6章,传统上被解释为白马骑士-瘟疫(一说代表征服)、红马骑士-战争、黑马骑士-饥荒、灰马骑士(一说绿马骑士)-死亡。
在夜晚中写作
上海/ 宋憩园
失眠的女人在夜晚
和自己说话。书桌上的书
在声音的光中显露出棱角。
楼下有人搬运货物,货车是白色的
夜晚,有很多双手在里面搅拌。
带娃上完厕所,他也开始不困
和我们一同睡不着。你的后背
我的,将他固定在我们的背后。
他一只脚搭在我腰上
一只脚搭在她腰上。
我们手机里的光照着
我们各自睡眠的一小块。
一辆货车开走了,树叶的响声
是轻盈的夜晚。
又来了一辆,马达声嘟嘟嘟,
对面小区的流浪狗汪汪汪。
这是两辆颜色不同的货车,
两种对生活理解方式不同的人。
我看了一会卸货的人,
感觉无聊的时刻确实有些无聊。
一个人的命运是曲线的,
一群人的命运可能是平面的。
窗帘再次从右边被拉伸到中间,
我拉得很慢,装作床上的人
都睡着的样子,装作很关心人类。
不似诗歌里你们看到的样子。
窗户在那里,将外面的世界
敞开在面前,窗帘被经过纱窗的风
翻动着,不似人为的那种翻动。
我望着,因为有光翻动得以被发现。
这是疫情居家不出第十天。
这世上没什么事情是不会发生也
不会被接受的,最后将归于平静。
夜晚有一种打激灵后的平静。
2022.04.10
强迫症(外一首)
黑龙江/中岛
她在这两年中
为居民做核酸检测
不知捅了多少人的口腔
她夜里做梦
都是向她张开的
五花八门的嘴
她的手已经习惯了
一种搁漏嗓子的动作
那是一种
被迫形成的习惯
尽管有一段时间
没有新冠疫情
没有了核酸检测工作
她也会时常走到镜前
用一只棉签
搅动一下自己的口腔
并细细端详舌头的颜色
和口腔张开的表情
那是一种长时间
形成的强迫心理
后来
她每天
都会站到镜前
张开自己的嘴
往里面看一下
用棉签压压舌头
2022.3.28
破防的上海
同情那些在上海
生活了一辈子的高知老人
他们没有想到用一生
成就的上海盛世文明
却被无知盲从群体
在突发疫情中搞得乌烟瘴气
简直糟糕透顶
那些在生命关头
无法适应的混乱
正葬送
曾经有序的上海
小市民利己主义
在国难中疯狂敛财
那些以上海人自居的人
并没理解上海的本身意义
排外和底层权力的垄断
让上海回到文明的原点
满载温暖的果蔬
是多少中国人对上海的牵挂
却被阻隔成腐烂的伤口
流出生硬的上海毒浓
春天,凸现出
一股不正常的邪风
吹得上海一地鸡毛
2022.4.15
陆地 《我的名字叫上海》
如果顺路(3首)
河南/史大观
如果顺路
到人间看看吧
丝,丝,丝…………
我听得见空气里
二氧化炭
丝丝的燃烧声
2022.4.15 23:30
造句
每一天都在造句
他们
用每个角落
发生的真事
虚拟日记
子虚曰乌有之乡
秘书们
贩卖剧本
官员卖力跑上
一出龙套
一位经历过
文革的老人告诫:
多看少说不评论
少说不打粮食哩话
人说上海没有日记
你们有所不知
他们很勤奋
新闻联播
没有落下过一篇
2022.4.17 23:29
如果顺路
如果顺路
到人间看看吧
窗外
满屏都在下
404的冰雹
2022.4.23 00:30
观蚁穴蜀道图
美国/王敖
透过蛛网
残茧的小树林
有人放出消息
说食蚁兽的大军
要么走了,要么根本
没存在过
世上最无辜的
就是我们那位女王,永远
都在繁殖,腰腹掌管了农工商
贸易,阶层,住房
甚至整个自然界的
蛲动之神
让还未跌下悬崖的我们
抢修着两条
随时救援的栈道
一条叫使不得,另一条
叫顾不上,走险时
依稀仿佛,渡我们出窍的双虹
观系统鬼趣图
群妖喜得长生,划黑风桨
乘无底船离去
留下的白无常,成了我们唯一的
敌人中的朋友
负责三连击提醒大家
随时会挂,迟早要完
那何苦来呢,前来救援的小bug
一朵朵地模糊了
湮灭了,整座小区之魂
还奔跑在,罗刹国制作的喜剧里
三月各地(外一首)
北京/清平
左侧,黄昏不像一切
从正午遥望里消失的黄昏。
黑夜,过去时。黎明
差不多也是。还有什么或看不到
什么,仿佛在眼前而并不在。
风,寒意,第一口酸甜的苹果
未尝延续到第二口的茫然,在这
三月之尾的光线右侧,飞递着
星球另一边、或星球本身的暗物质。
不去在乎牙槽,烙痕,爆炸和一支细针
造就相似之坑洞的幻觉。有人
不停敲门,喊出与统计册相比多十倍的名字,
令人迷惑于灵魂的狡诘。
许多地方、某一个地方的夜色,几乎一样
快速地变成单一的思绪。用一笺白纸来形容,
更多的白纸则排起长队,并且不飘,
不像等待也不像寄望于凝结。
像是一瞬间拉得太长而有了一段新旅程,
无法被浪漫去修饰为献身未完成。
各地的人生依旧争执。从魔爪脱落的
一部分也越来越计较彼此的乡音。
在三月之尾,黄昏不像一切黄昏,
白与黑之间消失的颇似鬼魂。也并非
桃花的影子将它弃置,如诅咒被收回到
一套传说的匣子从未造出过传说。
清平,2022,3,26
三月十八日雪后作
这么美。又有什么用。
用尽了力气也不过三两天
让数百万人暂得欢欣,忘掉
远方的蘑菇、死、身畔的铁链子。
何况还有人在大雪里排队,等着从
十小时寒冷突围、跨出咫尺一步、
回到,进出两难的家。
雪景。到处是照片。多么熟悉的
已经说不上大自然的小把戏。
一场雪,无论多像匆忙赶来的和事佬,
也与猥琐不沾边。更不是真的替
坏蛋们打掩护。它,或它背后的神仙,
是不是没想那么多?在这片
雪的记忆深厚、雪的教训淡薄、雪的
修饰传统异常悠久的土地,从未有
新的重要性浮现在白茫茫之中。
未必无征兆,隐匿于今日这场雪:
从雨夹雪、中雪到暴雪的天气预报
颇似一段上升音符、一行台阶,
赶不上前方的旋律、急爬的脚步。
问题是——谁将登临,哪一座险峰?
清平,2022,3,18
肺部疗养和疾病的隐喻(外一首)
广东/赵俊
今天,我们羞于使用英雄的名讳,
你应给他们以同情弱者的一瞥。
尤其是,他们或她们也长着羸弱的肺,
却要将自己变成清洗剂,
去涂抹蝙蝠羽翼笼罩下的阴影。
空城下的建筑成为魔幻的典当物,
疲倦伸出形而上的义肢,
勉力支撑着那进入门缝的身体。
他们一次次送走木制盒子里的人类,
那肺泡是否用勇气接纳被病毒接管的空气?
我们是否还记得苏珊桑塔格书中的街景:
肺痨的触须攀援着巴黎忧郁的脸孔。
茶花女清瘦的纸片身体有着强大的吸附力,
她没有纸币铺设去疗养肺部的胜地,
上流社会赋予的高贵夭折在半空。
在中土仍有肺病污名的概念和方程。
赵氏家族曾以此作为衰竭的自证:
祖父晚年的肺气肿,父亲童年的痨病,
浸泡在乡村社会衍生的唾沫之中,
传递着被优雅弃绝的流言。
可群山的植被仍在忘我地生长,
斑驳地点缀着度假胜地的晴空。
像清洗祖辈的空气运输站一样,
这样的恩典也将应许并降临:
为这些从疫区搬运回来的器官。
就像十九世纪欧洲诞生的关照,
这些走出隐喻的受难的肺,
将在民宿佩戴阳光真正的冠冕,
它动用着感恩丰富性的权杖,
用救赎拆解出肺泡高贵的菌丝。
遗传学入门手册
-----给曹伟伟
变异的冠状病毒动用着三棱镜,
照出遗传学突变的晚脸。
它放肆分裂,将既有的序列幕布
撕开破洞,这是后窗的再现么?
也许仅仅拇指偶然的响动,
在微观平行世界它重塑一种逻辑。
从既有真相之树上脱落下的树皮
仍将陪伴肺叶过冬么?
带着它被遗忘的不可挽回的决心。
在三十年前的另一个平行世界,
她的父亲拧亮所有的电灯。
不是为了喂养孤寂的夜晚,
只为驱赶恐惧的马车。
如果我们解开他的基因片段,
胆囊部分一定存在敞开式的伤口。
连节约的训诂学也无法解救。
最后他成为村落的标靶,
那贫瘠岁月的纸币飞向供电所的保险箱,
作为女儿她是否曾喷射怒火,
为他烧毁恐惧的鞍辔。
可她没有豢养这恐惧的积习,
在这所院校她一直是陪读生。
在基因的别院她打扫着落叶。
最终扫除了其余的可能:
用遗传的胆怯去屏蔽远处的病毒,
罔顾南丁格尔的训诫?
不,你像病毒一样突破了既有的模式,
向着那座瘟疫肆虐的城市复制新造的勇,
你的父亲一定躲在屏幕后,
忍受着这比断电还要深重的灾难。
或许,遗传学本身就如同基因的序列,
它盘旋出一种回环的螺旋式结构。
就看你任何用孩童的姿势搭建,
如果你以为天真已落入判断力的湖底。
利己的窠臼会让这设计毫无新意,
或者重新描摹你祖父的晚景,
将自我放逐在深山竹林的小木屋中。
用蜡烛度过黑暗搭建的密集军营,
这远在你父亲判断力之外的飞地。
而今,你又变成来自祖父的一阵飓风,
吹落你父亲长期佩戴的潜意识眼镜。
有一种罪过叫赞美春天
北京/叶朗
一)
在顿巴斯战场的壕沟里
中年发福的诗人古梅纽克对他的小狗说
别碰我的枪,它可不是肉骨头
这里没有诗,诗歌被送进了坟墓
此话你可别当真
在狙击枪瞄准镜变焦的刹那
总有一朵粉红的迎春花在他的瞳孔放大
那语词的情人
香烟一样陪着他早春的泥泞
在盘点死亡的清晨和黄昏
每一次叹息和哀伤都是一个
穿着丧服的诗句
为被击穿的教堂墙壁
为幼稚园射倒在地的玩具和它
不再醒来的小主人
为火焰吞噬的仓房和地头健硕的农妇
也为被暴君驱进战车而葬身其中的俄国青年
炮火中的语言神父古梅纽克
在绝望和祈祷的轮替中
往返于上帝和乌/克兰之间
乘坐他燃烧的诗行
二)
实际上古梅纽克的处境并不比我更糟糕
至少他和他的族人在悲伤中可以痛哭
愤怒时可以咒骂
至少那个小个头的演员正和他们一道
出演着伟大的卫国史诗
血与火浇筑抗暴者的不屈与愤怒
生和死都是一曲荡气的悲歌
而我这里始终阴阳不测,毒性不散
没有可以命名的精神类型
人们用阴郁驱赶阴郁,用眼神揣测眼神,
连麻雀都不敢叽喳,蚂蚁也不敢出行
花草和小狗已习惯关着门成长
她们知道向我索要诗句必然徒劳
我已失语很久
诗心在邪灵卷起的风暴中休克
躯体不过是具行走的孤坟
沉重而空荡
可耻而完整
三)
谁来告诉我
是谁扼住了季节的喉咙
任由去年的荒草在今春的稻田里疯长
是谁掐断了城市的血脉
让万古的大江倒流
是谁让本就蜷着的腿脚迈着囚步
是谁让黑幢幢的楼群在死寂中哀嚎
那与父母分离被赶往噩梦的幼儿
漆黑中会怎样地瑟缩
那失能的老人被架走后还能否找到惊魂
封在驾驶室的货车司机
如何安慰憔悴的妻子
挤在桥洞里的跑腿小哥
怎样焐热僵硬的馒头
被自家医院拒诊而死的护士
有没有闭上不甘的双眼
从楼顶飞身的透析病人
天国能否接受他卑微的病历证明
是不是跪地求饶的老汉
顺从得还不够顺意
是不是在楼顶搭建的街区
不该穿帮那老旦戏精
是不是所有正常的喘息都有原罪
是不是漏雨的方舱太容易扮演诺亚方舟
谁知道,那
操着绑匪口音的狼狗
行的是哪层地狱的恶道
白熊一样横行的类人
接种的是什么物种的神经
那成堆腐烂的食物和百米内的盛世饿殍
复制的又是哪朝哪代的情景
你知道吗,发这些问时我十分羞愧
这所有暴行都掺有我的默默无声
四)
实际上我没敢翻开古梅纽克诗集
诵读杜甫的诗句已让我无地遁形
多年来在虚词包裹的诗句里自鸣得意
为不疼不痒的转帖战战兢兢
我相信你也敢在枪炮中冲锋陷阵
却不能在持续的恐怖中保持坚挺
谁有资格嘲笑网格里的岁月静好
谁有脚力走出自己舌头上的芯片
谁的木头上没有长满病毒的蘑菇
谁曾奋力挣脱镣铐放飞干渴的灵魂
崖山之后再没有治好软骨
这毛病被一条铁链耻笑了千年
在毁灭之火吞噬残生之际
我只愿信风能撕下大地的口罩
让麦田的种子畅快地呼吸一天
在上帝之手降临的时刻
我只愿索多玛城里的你我
还记得自己提前种下的坟茔
2022-4-19日
上海三章
浙江/苏波
抢菜
抢菜,或低伏的物质花瓣
西装背带裤已滑至文明线以下
哪里顾得上半点斯文
几片发黄的青菜叶
拱卫着你们幸福的晚年生活
夜半歌声
深夜,不眠的小区
楼窗摇落墓穴般的灯光
一个女士,中年?老年?
她的美声使西湖水惊恐得倒流
你在忖度:凡间萧疏鬼唱歌
坠楼
一个老者坠楼了
这是一个事件,这不是一个事件
没药,没粮,没伴
走投无路,她还有最后一招:
杀死自己,褪出所有颜面
2022.04.22
申城疫情日记
上海/ 李娟
1.
魔都。恶之花藏匿
嶙峋的天空,阴霾与阳光争夺
地盘,白色口罩上一双双
乌黑眼珠警惕流转
核酸检测考验玻璃瓶耐心
一支棉签把自由灵魂羁绊
睡神被飙升的几何数字惊醒
晨曦对着空荡荡的道路说话
居家和禁足成为了孪生兄弟
浦东,浦西,隔江相望
高楼打开天空维度
蓝天被窗户轮廓切割
健康空气流动太慢
一些细菌繁殖,一些病毒发酵
花草和树木停滞生长
春风浩荡,怎及“倒春寒”料峭
奔袭在驰往壬寅春天的列车上
凝视变薄的日历
一页一页,计数着
美丽春天的到来
(注:3月29日上海浦东开始封控)
2.
难以计数的忧伤,挂满了
春天的枝头,白晃晃在梦里
不停搜寻平安雷达
祈祷声,吵醒了黎明
惺忪睡眼与樱花、桃花隔窗对视
口罩,遮挡白玉兰芳香
飙升的数字像长了飞毛腿
变异的病毒在疯狂追杀健康
抗原测试,消毒、灭菌
核酸检测,禁足、居家
蔬菜,瞬间成为抢手货
“大白”,入选时尚名词
十万白衣天使奋战疫情一线
几多机关干部奉命奔赴基层
两千五百万人口魔都全员核酸
惊骇天地,泣哭鬼神
2022年4月4日一场硬仗
非同寻常!
(注:4月4日上海全员核酸检测)
3.
我不懂它的变异,它潜行的速度
和轨道。它的魔爪舞弄什么权杖
让一座大城市停摆;让你的脸
成为流泪的石头。你,很难想象
生命中,会有悬崖无梯的时刻
只想要飞翔的翅膀。
老人,小孩,孕妇,病人,残疾人……
渴望在太阳下打盹,却困兽笼中
不要哀叹,一粒灰尘被“倒春寒”裹挟
为什么会像重重的石子,突然砸到
你头上。你顿足,你捶胸
你哭泣,你呼喊,怒吼吧!
春天的“大白”和“小蓝”
用简单的颜色写最大的爱
带着善意在每一个社区奔忙。
生活并没有辜负一季春光,
尽管我不会飞,
也酿不出蜜糖。
(注:4月8日献给疫情中的志愿者)
4.
春天的空气有香甜的滋味,
掉落在树丛里的阳光,
对着花朵嘤咛,如恋人耳语。
想着远方的爱人在明亮的房间
醒来,她的嘴角微微上翘。
神的恩典,赐予她珍贵的
预见,抢在全城封控前,囤积食物
避免了病毒给这个春天带来
饥饿的忧伤。
思念的暖流将她紧裹
幸福像无理可讲的暴徒
左拥右抱,这份豪横的爱
是远方的他,赠予。
含笑的泪水,为牵挂陪葬。
(注:4月10日献给疫情下坚守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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