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老妈已告别了这个世界,她的形象却永远鲜活在我的心灵。妈妈没读过书,肚里没有墨水,只能辨别公厕上的“男”、“女”,但却聪明能干,为人热情,大公无私,领导相信群众拥戴。妈妈是在上世纪60年代“三年自然灾害”特殊时期,开始大有作为的,先担任选区主任(现在的社居委),不久又被推举,当了街道食堂主任。
饥馑岁月,兴办食堂是街道全力以赴的工作。民以食为天,食堂主任职位炙手可热,左邻右舍羡慕得不得了,都说“这下好了,你们不要饿肚子啦!”确实,我也偷着乐,乐有依据。隔壁大祥子爸在某国营饭店上班,隔三差五就带来家一大缸子“剩饭”、“剩菜”,白米饭,大肥肉,那个香啊,令饥肠辘辘的我们垂涎欲滴。
闲言碎语的诱导,加上邻居的先例,撩起了我对吃饱一顿白米饭的向往。可是,可是美梦刚刚启程,妈妈就发话:“从明天起,你们不许到食堂打饭,在家里烧。知道吗,妈妈现在是食堂主任,好多眼盯着。妈妈又是党员,要正,不能给人讲闲话”。一枕黄粱,我们瓜田李下了!家里的口粮严重分流,妈妈的带给了食堂,爸爸支援农业生产,口粮背到了乡下。雪上加霜,早餐空白,中午萝卜缨、野菜煮饭,晚上一律稀的,“洪湖水浪打浪”。姐姐省给我们吃,饿着肚子上学,几次晕倒在课堂。做饭作假,能果腹的东西全掺和进去。更绝的是,把米炒得焦黄,注水,少少的米能蓬松许多的饭,自欺欺人兼欺胃,吃了一大碗,转眼之间,肚子就“闹起了革命”。傍晚,我们靠在门边盼望,盼望妈妈能像大祥子爸那样,带回来“剩菜剩饭”。盼望等于失望,妈妈总是两手空空两袖清风。
在保护革命接班人的口号里,有段时间街道办起了临时幼儿园,我和弟弟适龄儿童,成了保护对象。圈养胜过散放,唱儿歌、数数、学a、o、e。当然重要的课程是”补充营养”,鸡蛋牛奶蛋糕?奢望。困难时期的所谓营养,就意思意思,发点糖果、糕点,有一回居然发了饼干!每个孩子三块。饼干,在我开启不久的人生记忆之窗,镌刻下精美绝伦的印象:圆圆的,一轮一轮的小月亮。月亮镶着锯齿般细碎的边,中间有凹凸的花朵,什么花?不知道。放在手心端详了许久许久,才小心小心轻轻地咬一点点边缘,酥脆甜蜜,幽幽芳草的清香直抵心扉。最后一块,我和弟弟都舍不得吃,悄悄装进背带裤胸前的口袋里,不约而同地藏进了一个心愿。放学后,牵着弟弟的手,直奔食堂。
正值开饭时间,人头攒动,好不容易在一个窗口,发现了戴着白围裙、白帽子和家里不一样的妈妈。我们踮起脚尖,扬起麻秸般的手臂,指尖捏着饼干,对着妈妈的窗口大声欢呼:“妈妈给你吃饼干,妈妈给你饼干。好香,好好吃!”两个儿子突然出现,妈妈惊呆了,当看清我们手中的东西时,妈妈把持不住了,撩起围裙使劲擦着眼角。接着,朝我们噘噘嘴巴示意:快走,快走!哎呀,此刻才想起妈妈的禁令,我俩逃出浓浓饭菜香味的食堂。晚上妈妈为我们脱衣服时,饼干早已破碎。“妈妈不饿,你们吃吧。”说完在我们额头上奖励一个吻,又一次告诫:“不许到食堂去,特别是在开饭的时候,不许去!记住!不能沾公家、沾别人的便宜。”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小孩不长记性,长记性的,不是孩子。随后不久,我便发生“意外”,妈妈的警告忘到了九霄云外。夜晚,我和几个小伙伴在食堂附近“藏猫”,食堂的门微敞着,从里射出昏黄的光。我折进去,躲在门后屏声息气。忽然有人从后面一把将我抱了起来,哗啦啦插上门闩。“吓死宝宝了”,真的。扭头,一张慈祥善良的脸,哦,是妈妈的好同事卢阿姨。在妈妈众多的姐妹里卢阿姨最抢眼、最富贵、也最“资产阶级”,镶着金牙,两只金耳环闪闪亮亮(在那个时代,简直不可思议)。她掀开锅盖,用一只蓝边大海碗盛满米饭,锅铲按了按,又加上一铲。将我关进值班的小隔间里,自己贴着门后,紧紧按住门插,防备有人闯进。香喷喷的米饭,没有野菜没有萝卜缨没有白萝卜没有胡萝卜,雪白雪白纯纯的白米饭——梦中的饭!脚踏着收饭票的木箱子,坐在高高的床沿,狼吞虎咽,至少一斤米饭全都塞进了小小的胃囊,吃罢还意犹未尽地舔了舔碗沿。卢阿姨掏出掖在大襟褂右侧的手帕,心疼地抹抹我的嘴巴,贴我耳朵一字一句叮嘱:“孩子,吃鸟(了)吃鸟(了)。不能对外讲,谁都不能讲,你妈也不能讲!犯法的啊!”
孩子的心太小,藏不住事, 总觉得自己犯了法,害怕。第二天就向妈妈老实坦白,争取从宽,“打我吧,打我吧。”我一边哭一边靠紧妈妈,脸拱着妈妈的小腹。妈妈弯下身子猛地抱住了我,说不出话,身子在抖,心疼还是气愤?过了几天,妈妈拎了半袋米来家,她下半月的口粮——她辞了食堂主任。
人人梦寐以求的职位,妈妈为何说辞就辞了呢?小小的我,懵懵懂懂,一头雾水。挥别童年,转眼成长。见多了清廉和腐败,识别过崇高与龌龊,直到岁月在我的双鬓驻足凝霜,终于懂得了已在天国的妈妈:她怕有违初衷,玷污了洁白如玉的初心。

作者简介:谭守谋,安徽皖西人。酷爱读书,笔耕不辍。作品散见《中国工人》《中国化工报》《中国农资》《心理与健康》《新安晚报》《安徽工人日报》《安徽市场报》《长沙晚报》《江淮晨报》《合肥日报》《合肥晚报》等报刊杂志。退休后来湘,闲居浏阳河畔马栏山。吃喝健身,读书写字,偶尔远足,散淡生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