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炜评传》(连载之六)
张期鹏、亓凤珍著
河南文艺出版社出版发行

张炜评传
张期鹏 亓凤珍
第二章 从少年到青年
第二节 爱恨交叠
一
1970年8月,十四岁的张炜从灯影史家学校小学毕业,进入灯影史家联合中学读初中。小学和初中虽在一个校园里,但随着年龄的增长、知识的积累、接触范围的扩大,还有社会政治环境的巨大变化,他对人、对事、对社会的观察角度也在发生变化。童年的稚气渐渐消去,现实的严峻与冷酷摆在了面前。他必须面对,无法回避。人一旦长大,就得承担他要承担的那一份沉重。
这是一座多好的校园啊,它靠近林子,离大海也不远,说它风景如画并不为过。中学时代,又是一个多么美好的人生阶段,青春洋溢,生气勃勃,仿佛每天都是新的。可是在那样一个时代,一切都不可避免地被扭曲了、变形了。张炜说:“我开始做中学生的时候,正好是60年代末期。那时候社会上很乱,人们的日子都不很好过,林子边上村庄里的居民又闹起了派性,再老实的人也得不到安宁。”
那个时候,他甚至连林子和大海的美景也无缘欣赏了,小学时代的嬉戏玩耍一去不返,他面对的大多是一些成人的活动。这一切,对少年张炜来说来得有点太早了,但一个人要经历什么、面对什么,并不是自己能够选择的。张炜说:“那时候我们并没有多少时间来享受大自然的慷慨赐予,因为当时已经找不到一个安静的角落了,就连这个绿荫匝地的校园也不能幸免:到处都是造反的呼声,是涌来荡去的各种群众组织。我的同学全都来自附近的几个村庄、国营园艺场和矿区,大家操着不同的口音,这会儿却在呼喊着同一些话语。老师和同学们除了要写大字报、参加没完没了的游行和批斗会,还要不断地接待从外地赶来串联的一队队红卫兵。后来形势发展得更加严重:我们校园内部也要找出一两个反动的老师和学生,并且也要开他们的批斗会。”
更可怕的是,这场风暴还不知要持续多长时间,消磨尽多少人的才华和梦想,甚至生命。作为一个初中学生的张炜,刚刚走出懵懵懂懂的小学阶段,各种痛苦磨砺就不可避免地接踵而至了。
二
这个时候,学校里正常的教学秩序已经全部被打乱,整个社会秩序也混乱不堪。那个在南山水利工地劳动、半年才能回家一次的父亲,又一下子被人提起,成了全家最大的灾难和悲剧。
父亲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为什么要长年在南山辛劳?现在张炜终于明白,就像外祖父死于一场不明不白的暗杀一样,父亲身上也背负着难以说清的重压。在那样一个时代,许多事情是说不清道不明的。于是,在一个到处是“红海洋”、大字报和震耳口号的环境中,父亲开始遭受批判,他也就成了同学们眼中的“另类”。张炜回忆:“校园内一度贴满了关于我、我们一家的大字报。我不敢迎视老师和同学的目光,因为这些目光里有说不尽的内容。”一些同学还常常聚在一起欣赏大字报上的那些“美妙”句子,有时难免背后对他指指点点,这也成了张炜最为难堪的一刻。
这个时候,他一直盼望、思念又疑惑不解的父亲终于回到了茅屋,可随之而来的不是亲人团聚的温馨,而是“民兵”的监视和可怕的批斗会。新的灾难降临了,张炜在学校里的处境雪上加霜。张炜回忆:“学校师生已经不止一次参加过我父亲的批斗会。当时我要和大家一起排着队,在红旗的指引下赶往会场,一起呼着口号。如林的手臂令人心战。但最可怕的还不是会场上的情形,而是这之后大家的议论,是漫长的会后效应:各种目光、各种议论、突如其来的侮辱。记得那时我常常独自走开,待在树下,想得最多的一个问题就是:怎样快些死去,不那么痛苦地离开这个人世?”一个十四五岁的孩子,刚刚涉入人世不久,居然想到了死,该是何等的痛苦与绝望在压抑着他的心灵。
父亲除了挨批斗,被监督着在附近村里劳动,还经常被打发到海边拉网。张炜常常与同伴去看拉网的队伍,在那长长的网绠上匍匐的一溜人影中寻找父亲。他看到那个高大威猛的海上老大手持一根棍子,巡视着那些拉网的人,样子十分凶恶。他试图在那拉网的队伍中找到父亲,可是看不见。于是他和同伴都使劲地敲击各自手中的鱼皮鼓,他敲打得格外用力,他想用鼓声压过拉网号子,让父亲能够听到并注意到他,可是海上老大炸雷般的吆喝声,鼓声和号子都是压不住的。他是多么徒劳、忧伤和无奈。
三
最可怕的还不是这些,而是那些叫作“民兵”的人。“民兵”,是当年一个最吓人的字眼,有时候大人吓唬不听话的孩子,就常常用“民兵来了”制造恐怖气氛,也常常会有立竿见影的效果。在张炜眼里,这两个字意味着恐惧、颤抖和眼泪。
这是一批由“特殊材料制成的”人,他们喜欢穿白球鞋、旧军衣,背一杆刺刀生锈的三八大盖,这是他们横行乡里的不败法宝。他们待遇优厚,忠于“村头”,别说对待父亲这样的人,就是对自己的亲爹娘也毫不留情。张炜说:“在执行打狗令的时候,他们为了逮住一条逃逸的狗,能够在一条又湿又脏的泥沟里潜伏通宵,只紧紧搂住一杆步枪,一动不动到天亮。有的民兵为了表示大义灭亲的勇气,在自己的父亲与村头发生哪怕最轻微的冲突时,也要冲上前去打老人的耳光。还有一个小伙子与邻村人斗殴,为了镇住对方,竟然操起刀子砍去了自己的小指,而且面不改色。”父亲落到这样一群人手中,结果也就可想而知了。
有一段时间,他们对张炜家的茅屋特别留意,时常背枪光顾,甚至夜半时分还在屋后溜达,咳嗽,抽烟,压低嗓门说话。父亲从南山一回来,他们就更加忙碌起来,除了没白没黑地监视,还要隔三岔五地进门审讯一番。张炜说:“他们进门后就让父亲立正站好,然后开始高一声低一声地审问。他们问的所有问题都没有什么实际内容,因为问来问去就是那么几句:是否有生人来过,近来有什么不法行为,等等。这些问题其实由他们自己回答更合适,因为再也没有比他们更熟悉茅屋里一举一动的人了。”显然,所谓的“监视”和“审问”都是一种幌子,他们不过是要在弱者面前耀武扬威一番,借此显示自己的“强势”与“高大”。这是动物界弱肉强食的法则在人间的演绎,而就人性的阴暗、丑陋、暴虐、残忍来说,这些两条腿的“民兵”比那些四条腿的动物还要可怕,因为他们要摧毁的不光是人的肉体,还有人的精神和尊严。
这时的批斗会变得更为可怕,因为远远近近的村子,只要开稍大一些的批斗会,他们就要来押上父亲参加,有时候还要把父亲捆上。张炜说:“民兵捆人很在行,他们会想出许多花样。有一个年纪十七八岁的民兵把父亲捆上了,另一个年纪大一点的民兵看了看,摇摇头说:‘不行。’他叼着烟,一边解着父亲身上的绳索一边咕哝,向旁边的人示范。他用膝盖抵住父亲的腿弯,然后将手里的绳子做成一个活扣,只用三根手指轻轻一抽,绳子就给拉得绷紧。”这些历历在目的细节,被一个少年看在眼里、记在心里;绳子捆在父亲身上,也是捆在一个少年的心上。他在1978年写下的短篇小说《人的价值》中,就记述了“民兵”绑人、开批斗会的细节,令人难忘。
“民兵”,这个在特殊年代产生的危险怪胎,给张炜留下了无比惨痛的记忆和莫大的心灵创伤。他若干年后回到故地,还会想起当年在学校里参加批斗会的情景,想起那些凶神恶煞的面孔和内心冰冷的感觉:“有一天记得正下大雪,学校放假,本来照例要开放假大会,但由于要参加一个批斗大会,也就省略了学校的会。已经在学校住了很久,不太知道外边一些事情,一路匆匆到了会场,台上站的人吓了我一跳……脑海里一片空白。”不用说,台上站的正是他的父亲。
对于这种毫无文明和法度可言,甚至丧失人性的野蛮行为,张炜后来曾有深刻反思。他认为所谓的游街示众,是中国传统的陋习,是对人权的蔑视和对人性的摧残。他写道:“游街示众在这里的小城街道上每年都要上演几次,犯人胸前挂着大纸牌。这与满清时期的做法没有什么大的不同——有些东西要改变是很艰难很缓慢的。”“有一些人根本没有‘尊重人’这个概念。睁开眼睛看一看,对人的侵犯比比皆是。”在《你在高原》中,他写到了遭受诬陷的革命者宁珂等被游街示众的情景,还写到了20世纪80年代初期“严打”斗争中对所谓“流氓犯罪分子”的游街示众和公审场面,都表现了这种传统“陋习”对人性的戕害。如今,这些早已为历史彻底否定和摒弃。
张炜在文学作品中,塑造过各种各样的人物形象,这些人物都是立体的、丰富的、复杂的,即便那些社会灾难、政治灾难的制造者,其身上也是善恶交织、人性与兽性纠缠的,即便他笔下的一个土匪也有其残存的讲义气的一面。对人性,他从未作简单化、片面化的处理。唯独对于“民兵”和他们背后的“村头”,他始终没有放过。对于这些人在新的历史时期衍生出来的“变种”——那些由“村头”演变而来的“企业家”和他们工厂中所谓的“保安队”,他也没有放过。他永远不会与他们达成和解。这是张炜永难愈合的精神伤口,也是他审视人性之恶的一个重要切入点。
四
在这样一种环境中,他和家里养的猫和狗就格外亲近。因为林中的野物虽多,却无法建立友谊,与猫和狗才可以久久注视、相互偎依。他从它们那里获得了在人群中难以获得的温暖和忠诚,把它们看成了家庭中的重要成员。
张炜后来回忆:“我们那时对于猫和狗是家庭成员这种认识,绝没有一点点怀疑和难为情。因为我们一家人与之朝夕相处,我们从它们身上感受到的忠诚和热情、那种难以言喻的热烈而纯洁的感情,是从人群当中很少获得的。就我自己来说,当我从学校的批斗会上无声地溜回林子里时,当我除了想到死亡不再去想其他的时候,给我安慰最大的就是猫和狗了。它们看着我,会一动不动地怔上一会儿,然后紧紧地挨住我的身体。”“而那时的人群在我眼里常常是可怕的,他们当中的一部分有多么不善甚至恶毒,我是充分领教过的。”
但是,就是这样一点可怜的人间温暖,也不能得到保留。很快,一纸可怕的“打狗令”突然从天而降:养狗的人家必须在接到命令的第二天解决自家狗,过期就由“民兵”来办。张炜回忆:“大约是一个普通的秋天,一个丝毫没有噩兆的挺好的秋天,突然从远处传来了新的不容更变的命令:打狗。所有的狗都要打,备战备荒。战争好像即将来临,一场坚守或者撤离就在眼前,杀掉多余的东西。我当时的感觉就是这样。我完全蒙了,什么也听不清。”他多么希望自家那条叫“小青”的深灰色雌狗能够逃得一条性命,可它最后还是被打狗的人残忍地虐杀了。
杀狗,在当时重重地刺伤了张炜的神经。张炜回忆:“记忆中,每隔两三年就要传下一次打狗令。它总是让人毫无准备,突然而至。每一次骇人的消息都不必怀疑,因为谁都能嗅到空气中的血腥味,同时感到空气在打战。”若干年后他重回故地,在感叹自然环境变化的同时,他也怀念那些与人类亲密无间的动物,尤其是猫和狗。少年与狗,也时常出现在他的作品中。张炜说,一位文学朋友曾对他讲,他的小说中写动物太多了。有一次他给那位朋友读他的一个中篇,读到一半的时候朋友满意地笑了,说这篇还不错,终于没有狗。他听了没吱声,因为再读下去就有狗了。张炜说:“因为我个人没有办法不让它频频出现。在我童年、少年的经历里面,打交道最多、给予我安慰最多的,就是那条狗了。”他后来还曾计划以这条狗为主人公写一部报告文学,写出自己真实的记忆,写出它一生的命运,但是因为种种原因没有写成。
张炜对猫和狗、对各种动物的感情是持续而长久的。不管是在虚构的文学作品中,还是在现实生活中,他都不时地表现出对动物的喜爱和尊重。长篇小说《你在高原》中宁伽的外祖父曲予,在“曲府”里就饲养了很多动物。曲予先生甚至设想,在战争结束之后于小城中建设一座动物园。宁伽的祖父宁吉,对马的感情更是浓得难以化开。他写下的描写动物的作品不计其数,有的干脆就以动物为主角。这些都不是偶然的。
对动物的深厚情感,甚至影响了张炜对生活和人的看法:他一直不能吃青蛙做成的“田鸡”菜;听说一个朋友吃了两个刺猬,他就从此觉得这个朋友很不好。在思想和情感深处,他也将那些打狗的人与人间残暴紧紧地连在了一起。张炜说:“他们硬是用暴力终止了一个挺好的生命,不允许它再呼吸。我有理由永远不停地诅咒他们,有理由做出这样的预言:残暴的人管理不好我们的生活,我一生也不会相信那些凶恶冷酷的人。如果我不这样,我就是一个背叛者。”
只要人世间的冷酷与残暴存在一天,张炜就不会与这个世界握手言和。对于人间丑恶,他是一个清醒的提醒者、无情的揭露者和坚定的反抗者,即使毫无胜利的希望可言,他也毫不妥协、绝不宽容。这些,都是张炜文学作品所要表达的核心要义。
五
回望张炜的人生和文学道路,我们会看到:他虽与亲人一起经历过巨大的侮辱和难以忍受的黑暗,却没有因此滋生可卑的报复心理,“以恶抗恶”,走向极端;也没有因此消极、绝望,走向幻灭与虚无。相反,他以无比强大的内心战胜了自己,更加体会到了爱的珍贵,树立起了自己爱与善的道德观。这是非常难得的,也是他成为一个优秀作家的思想基础和重要前提。
张炜认为,一个人只要还对“昨天的呵斥记忆犹新”,“他再也不会去粗暴地对待别人,不会损伤一个无辜的人。他特别容易将心比心、推己及人,懂得体贴那些陌生的人”。张炜认为:“能够治愈的人生,源自一种善良的、良性的东西,它会让人生缺憾变得更少,让一生更合理也更饱满。一个人经受了苦难,更不应与恶联手去制造苦难。曾经从苦难中感受过屈辱的人,不应该再去播撒苦难。那种行为想一想就会感到羞愧和自责。他不会把这种苦难的病菌散布于四周,不会强加于人。能够这样认识人生、认识苦难,应该拥有更大的幸福。”
2020年11月,张炜在《十月》第6期发表了中篇小说《爱的川流不息》,记述了主人公“我”从小到大五十多年间养过的各种动物的故事,其中主要的就是猫与狗。这是张炜应朋友之约写下的一部作品,其中无一不是虚构,又无一不是真实的记录。五十多年间,“我”所养过的那些动物——人类最好的伙伴,都死于杀戮和意外。“我”曾发誓不再饲养它们,但后来还是又养了一只叫“融融”的猫。在这个漫长的过程中,是“爱的川流不息”,还是“恨的绵绵无尽”?张炜没有简单回答,而是告诉了我们这样一个“爱恨辩证法”:“时间里什么都有,痛苦,恨,阴郁,悲伤;幸亏还有这么多爱,它扳着手指数也数不完,来而复去,川流不息。唯有如此,日子才能进行下去。有了这么多爱,就能补救千疮百孔的生活,一点一点向前。”因为如果“没有爱,为什么还要生活?生活还有什么意义?那只能是折磨,一场连一场的折磨。我们不要那样的生活。”
在这部中篇小说中,张炜还提出了一个十分尖锐的问题:“如果所有的爱都有一个悲凉的结局,还敢爱吗?”但他同时也替我们做出了坚定的回答:敢爱。因为这就是生活的意义。爱,不断失去,不断获得,川流不息,永生永存。当然,他不是用“爱”来消解“恨”、掩盖“恨”,而是在“恨”中渴望“爱”、滋生“爱”、赞美“爱”,并试图用“爱”来拯救沦丧的人性、恶浊的世界。这是人类最高的道德、最高的理想。张炜的文学作品始终高扬道德与理想的旗帜,也是有其深厚的情感基础和深刻的历史渊源的。

《张炜评传》 张期鹏、亓凤珍著
河南文艺出版社2022年3月版
86.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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