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炜评传》(连载之五)
张期鹏、亓凤珍著
河南文艺出版社出版发行
张炜评传
张期鹏 亓凤珍
第二章 从少年到青年
第一节 “灯影”时光
一
“灯影”,是一个古怪的名字。它是一个在林子东南方向、离张炜家十多里的小村庄。这是除西岚子之外,离张炜家较近的一个村子。在张炜的印象里,它比西岚子要大很多,也更繁华。他说:“灯影在我童年的眼里差不多是人间的一座城郭。那里有过多的喧哗和热闹,这一切在当时的我看来简直有些吓人。而今天看它当年不过是一个非常简陋的小村,村民以林业农耕为主,多少捕一点鱼。”离村不远,有一所学校,叫灯影史家学校。取名灯影史家学校,是因为村里姓史的人比较多。
这个村名的由来,是因为当年四周都是林野、水泊,晚上远远看去只有几点“灯影”闪闪烁烁。现在看,这个村名倒蛮有诗意,也有几分神秘色彩。今天,它虽与西岚子一样早已消失,却因张炜的作品而成了一个永远令人回味和神往的地方。
1964年8月,八岁的张炜进入这所学校读小学。这是他离开家庭庇护走向外面世界的开端。
张炜对上学应该是兴奋和期待的,而不是像有些孩子那样充满恐惧,因为学校里有很多小朋友,可以尽情玩耍,也因为他已经识了不少字、读了一些书,上学对他来说不会有太大的难度。这得感谢他的外祖母、母亲和姐姐,她们都是他的启蒙老师;也得感谢外祖母离城时带出的那只大樟木箱,那是张炜童年的“宝库”。在他很小的时候,外祖母就把其中最薄的、画了图的小书给他看。他还看到里面有很多老旧的书,有的是硬壳的,封皮上有金闪闪的字;有的则软极了,是用粗线订起来的。他当时还不知道,那就是人们所说的精装书和线装书。父亲每次从南山水利工地回来,虽然只能在家里待短短几天时间,也会打开外祖母那个宝贝木箱,翻弄那几本书。
因为读了书、识了字,他就开始到处涂鸦,将已经会写的字写在了瓦片上、台阶上、树叶上、手背上、脚上、镰刀上和桌子上,甚至将一个“火”字写在了外祖母用来做饭的铲子上。他由做饭的铲子联想到了“火”,脑子里肯定有一连串的东西想要表达出来,只不过那时候还写不出完整的句子。不过,他机灵顽皮、聪明可爱,既给一家人带来了快乐,也让一家人充满了期待。
二
上学的日子很快就到了。他被外祖母和母亲送进了灯影史家学校。因为这里离家较远,他一个星期才能回家一次。外祖母早就为这一天做好了准备,给他烙好了地瓜饼,带好了各种食物,收拾好了行李。上学这天,她还找出一根扁担,把所有的东西都捆好、拴到一块儿,把它们挑进了学校。一个八岁的孩子,就这样开始了半独立的生活。
一进学校,张炜还是稍稍有些失落感的,因为这儿有一道高高的围墙,还有一个大门,要登上许多石头台阶才能进门。钟声一响,大门就要关得严严的,他再也不能随便到那片林子里自由奔跑了。他想念那些已成好友的动物和植物,想念那些采药人、猎人和打鱼人,尤其是那些神奇的地质队员。不过,这种失落很快就被学习生活代替了,他的长处也很快显现出来。因为他不仅是全班识字最多的一个,而且书包里除了课本还有两本小画书,这在当时是很容易引起同学的关注的。他也很快引起了一个长辫子女老师注意,并且受到了很多鼓励。
他的短处也显而易见,因为他从小在林子里长大,身边只有外祖母、母亲和姐姐,没有多少伙伴玩耍,养成了腼腆、拘谨、内向的性格。他在班级和学校的集体生活中,在和同学们的相处中,就有些不合群和落寞。他不习惯在很多人面前说话,课堂上朗读和回答问题的声音也很小。老师以为他紧张、害怕,实际上这是他的性格所致。他一时无法自由自在地融入那个热闹的集体中。
在他回家时,外祖母看出了他的不快,就用家里曾经养过的一只离群孤雁来启发他,告诉他那只孤雁虽然在他们家度过了一个冬天,但当春天到来的时候,还是要跟着群雁飞往北方的。长辫子老师对他也格外关心,经常询问他的一些情况,指导他的学习,给他留下了终生难忘的印象。他的早期短篇小说《他的琴》中塑造的那个校长的女儿卢玲子,可能就有长辫子老师的影子。很多年之后,他又在《你在高原》之四《鹿眼》中塑造了一个园艺场子弟小学“音乐老师”的形象,将所有的温暖和美丽都赋予了她,寄予了他最为深厚的情感。同时,他还在《你在高原》中塑造了小学教师肖潇和淳于黎丽,这些都或多或少藏有他小学生活的记忆。
尽管如此,这种学习和生活环境,还是让张炜变得更加内向多思,并且影响长远,后来也没有多少改变。张炜曾说:“随着年龄的增长,我接受的一个越来越大的刺激,就是人,特别是成群的人对我的刺激。许多的人一下出现在我的眼前我的世界里,不能不说是惊喜中又有些大惊慌。我从小形成的一个习惯,一个见解,这时候都受到了冲击。我习惯的是无人的寂静,是更天然的生活,是这种生活对我的要求。只有从学校回到林子里,才能恢复以前的生活和以往的经验,但这要等到假期。童年的经验是顽固而强大的,有时甚至是不可改变的。这就决定了我一生里的许多时候都在别人的世界里,都在与我不习惯的世界相处。当然,我的苦恼和多少有别于过去的喜悦,也都缘此而生。”“说起来让人不信,我记得直长到二十多岁,只要有人大声喊叫一句,我心上还是要产生突然的、条件反射般的惶恐。直到现在,我在人多的地方待久了,还常常要头疼欲裂。后来我慢慢克服,努力到现在。但是说到底内心的东西是无法克服的。”
这种性格特点,对一个普通人来说可能是一种缺陷,但对一个从事精神创造的作家来说又是非常重要的。内向、多思,让他的作品更丰富、更深厚、更有一种触动人心的力量;也让他在各种各样的文学和社会政治思潮面前踏实沉稳,坚定地拒绝“大言”和“尖声”,不断地发出自己看似微弱实则镇定、坚韧的声音。
三
谁也没有想到的是,这个在老师和同学们眼里很“害羞”的孩子,在造句和作文时竟然表现出了出奇的“大胆”。那些“大胆”的文句,也在当时概念化、公式化的语文课堂上,成了绝对的“另类”。
有一次,老师让大家用“就像……一样”“如果……就会”造句,张炜竟写下了这样的句子:“我的笔重重地画在纸上:‘渔铺老人的胡须,就像海豹的胡须一样。’看了看,觉得还有许多话没有说完,就加了一句:‘第一次下海的人,就像狗掉进水里一样。’另一个造句:‘如果……就会’。我简直想也不想就写出:‘如果鱼汤喝得太多,就会吃很少的玉米饼。’其实我心里有许多句子,于是同样多写了一条:‘如果见了老妖婆害怕,就会惹她生气。’”
老师在课堂上读了他的造句,同学们笑得前仰后合。老师问他为什么会造出这样的句子,他说是亲眼看到和想到的。老师说这样造句不能算错,但不能成为“范句”。张炜觉得有些委屈,他不明白为什么那些编造出来的句子才是“范句”,而这些从现实和内心得到的却不是。
开始作文了,老师让大家写一个人或一件事。这对张炜来说太简单了,因为他脑子里装的故事实在太多了。他“文思泉涌”,写了一件林子里的事情:一个年轻猎人去闯老林子,结果被一只大脸鸟狠狠打了一耳光,把嘴巴打歪了。后来虽然看了医生,还是有点歪,看上去像啄木鸟的嘴似的。他的作文很快写完了,看同学们还在苦思冥想,老师就让他再写一篇。他又写了一篇大雁的故事:一个冬天,他们家救助了一只落单的大雁,他很快和它成了好朋友。但是春天到来了,大雁随着雁群离开了他们。他伤心地哭了。夜晚,他做了一个梦,梦见飞走的大雁又在一个夜晚悄悄地飞了回来。他伏在大雁背上飞了起来,一直往北,飞过了大海,飞到了一个开满桃花的岛上……
老师开始讲评同学们的作文。他发现全班有二十多个同学写了自己是如何帮助老大爷老大娘的。他知道那些“好人好事”都是编造出来的,而他写的故事都是亲眼所见、心中所想,或者是听外祖母讲述的。但他的作文,也像他的造句不能成为“范句”一样,不能成为“范文”。“范句”“范文”是什么?就是违背现实和自己的内心编造出来的那些东西吗?张炜想不通。但即使想不通,他也不会那样去写。因为他知道,要是那样去写的话,他就不是一个外祖母和母亲所期望的诚实的人了。
著名作家刘玉堂先生在世时,曾跟我们多次谈起张炜。他说张炜的文学之路起点甚高,他一开始就是按照文学规律、艺术思维来创作的。玉堂先生也自谦地说,他自己一开始则是按照当时流行的观念来写的,是图解政治、图解政策,后来才慢慢靠近了文学。我们相信玉堂先生的眼光和真诚。当然,此时的小学生张炜还不懂什么文学规律、艺术思维,他只是怀着一颗真诚的心去造句、作文的。他不能欺骗老师,也不能欺骗自己,更不能欺骗外祖母和母亲。那时的张炜,虽然离一个作家还十分遥远,但那种美好、可贵的潜质却是值得我们珍视的。
四
我们知道,张炜的阅读开始得很早。但在上学之前,他还处于读图识字阶段,还谈不上真正的文学阅读。进入灯影史家学校之后,随着识字越来越多,随着开始造句和作文,那些图画书就不能满足他的需要了。他想读更多的书,甚至设想将来如果离开外祖母和母亲、离开茅屋,就要在一条河边住下,亲手搭建一座小屋。他设想小屋里除了必需的生活用品,还要有很多纸,有他的最大的宝贝——书。他要看懂所有的书,明白那些写书人的心事;他还要写下自己的心情和故事。他在心里悄悄地把这个地方命名为“追梦小屋”。
这样,外祖母木箱里的那些书就成了他最痴迷的东西,虽然他还读不懂,甚至连字也认不全,却实实在在地迷恋上了它们。张炜曾经告诉我们,他后来在长篇小说《远河远山》中塑造的那个无比迷恋纸、迷恋写作的少年,就有他自己的影子。那可真是迷恋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的确,一个人对一样东西、一件事情的迷恋,大概是无法用理性思维去条分缕析的。这应该就是古人所说的“痴迷”状态吧。一个人因“迷”而“痴”,看起来有些怪异,实际上是十分正常的。
那个时候张炜在家中,最喜欢的是夜晚,特别是漫长的冬夜。因为外祖母和母亲有晚上读书的习惯,在大雪封地不能出门的冬夜,外祖母就点起火盆,把一张小桌搬到炕上,和母亲、姐姐一起“熬冬”。炕是“火炕”,“它由一种薄片状的土坯——当地人叫‘墼’——垒起来,比现在的双人床要高大得多,内部是空的,可以点上柴火——沿墙壁有一个烟道通连,烟气从屋顶冒出去。‘火炕’是全家的中心,在冬天尤其是。它像一个很大的暖气包一样烘暖了全家,安度整个冬天”。“数九寒天一家人都在‘火炕’上,聊天、吃饭、娱乐,所谓的熬冬。有文化的人家还要在‘火炕’上摆一个小桌,研墨画画,画梅兰竹,写字。那样的岁月真是透着别样的温情,让人怀念。”
她们有人描花有人读书。听书,成了张炜当时最大的乐趣。除了听书,他也想尽一切办法找书来读。张炜回忆:“有些书是竖排繁体的,拿到手里也读不懂。但强烈的好奇心还是吸引着我,让我磕磕绊绊地一路读下去。记得那些翻译作品和古典文学,就是在这样的情形之下吞食的。” 也许正是这些有趣的书籍,让他开始了最初的模仿,写出了那些“出格”的文字。张炜曾说:“我们家躲进林子的时候带来了许多书。寂寞无人的环境加上书,可以想象,人就容易爱上文学这一类事情了。我大概从很小的时候起就能写点什么,我写的主要内容是两方面的,一是内心的幻想,二是林中的万物。”
长辫子老师很快发现,酷爱阅读的张炜对课本的兴趣日渐减弱,几乎发展到了一个“危险的境地”,这可不是好现象。她对张炜说要学好课本,张炜也知道老师说得对,但阅读的吸引力实在太大了,他更无法拒绝。他总是匆匆地完成作业,然后去读别的东西。张炜回忆:“我的心思全用在搜集各种各样的书上了,薄薄厚厚新新旧旧,只要是书就好。从小画书到线装书,无论能不能读懂,只要见到就紧紧地搂在手中不放。那些散发着一股霉味的繁体字老书让我舍不得,它有一半或更多一些字认得,剩下的就全靠去猜了。好在总能猜出一些意思来。”
这个时候,老师的告诫已经不起多大作用了。他的最大苦恼是读得太快而书又太少。于是,他便从外祖母的木箱里偷出书来,与别人交换着看。有一次,他换到了一本窄窄的竖排线装书,里面有特别好看的插图:一个壮汉胳膊上满是黑毛,将一个穿长衫的人一拳打翻在地;一个又矮又胖的家伙单手举起一个大碾砣;一只老虎被一个老太婆抓住脖子拎起来。他还在换书过程中认识了一个外号“老书虫”的人,那人实际上只有三十岁左右,并不老,住在一个葡萄园里。“老书虫”有一个更大的书箱,整天在葡萄园里关起门来看书。张炜在那里看到了一本关于葡萄园的书,那书给他留下了终生难忘的印象。这也可能就是他“葡萄园”情结的最初源头。
张炜后来回忆:“这是一本薄薄的小书,也是外国人写的,当然是从‘老书虫’那儿借来的,我一连看了三遍。这是关于一个淘气的孩子、他的叔父和朋友的故事。原注:《我叫阿刺木》,美国作家萨洛扬著。最吸引我、让我目不转睛的是这样一些内容:淘气的孩子从小住在叔父家里,那儿有一个不大的葡萄园。孩子一点点长大,就帮叔父在园里干活。到了下雨天或夜晚,他就在小屋里写书,写出了一叠又一叠纸,最终写成了这本有趣的小书。书中的故事太美妙太神奇了,而且我觉得他一点都没有骗人。”
这本书他读了好几遍,因为他太熟悉葡萄园了,从小就在园里玩,吃了很多葡萄,也帮园里人干过活。他唯一没有做的,就是下雨天或夜晚趴在桌上写书了。读了这本书,他终于知道自己做梦都想干的那种事到底是什么了。
“葡萄园”对张炜后来的文学创作产生了重要影响。在他的创作历程中,有大量作品写到葡萄园,大量故事在葡萄园里发生,也有不少人物是在葡萄园里思索而得到的。他在中篇小说《秋天的思索》中塑造的那个青年“老得”,被评论家雷达称作“葡萄园里的哈姆雷特”;他的十卷本长篇巨著《你在高原》中,《我的田园》和《人的杂志》两部都主要写了葡萄园里的故事。
谁没有五彩缤纷的童年梦想?张炜这时最大的梦想就是生活在一片葡萄园里,有一张桌子、一支笔和一沓纸,然后在那里看书、写书。我们从他后来几十年的生活和创作经历来看,他在任何时候都没有放弃这个梦想,他一直都生活在这个梦想之中。
我们从这段文字还可看到,他从小就受到外国文学作品的滋养,那里面的故事、语言、情节、结构,与当时流行的中国文学作品都是很不一样的;它们给一个孩子带来的新奇感和诱惑力也是不一样的。玉堂先生说张炜的文学起点较高,这与他一开始就阅读外国文学作品可能也不无关系。
五
可是,就在张炜沉浸在“葡萄园”的梦想中时,1966年来到了,一个“史无前例”的时代来到了。这个偏僻的海边林野不可能得“风气”之先,但在一个高度集权的社会政治体系中,最高层的声音传播极其迅速,显示了其强大的“统一”意志和动员能力。对于十岁的张炜来说,他当然不清楚这场运动的政治目的和复杂内涵,也不会理解宁静的校园为什么一下子变得喧嚣热闹起来,到处红旗飘扬、壮歌激昂;他只是觉得在教室上课的时间越来越少,外出劳动的时间越来越多了。
在校园之外,让他记忆深刻的是今天看来已经十分怪诞的接“最新指示”。张炜回忆:“那时候传达‘最新指示’不能过夜,大喇叭一喊、民兵一喊,所有的人都得出去接。长长的队伍从一个村转到另一个村,欢呼、敲锣打鼓,去接‘最新指示’。那时候我只有十岁左右,也跟着游行队伍走,从园艺场转到林场,再到四周的村子,一直走下去,谁也不知道‘最新指示’在哪里。转了不知多远,跑一阵走一阵,浑身是汗,最终也不知道接到与否、接到了什么。”
记得有一次终于接到了,是四个字:“不是小好。”尽管谁也不明白其中的意思,但并不妨碍人们的兴奋,凌晨起来,敲锣打鼓到处转。后来才知道那完整的一句话是:“形势大好,不是小好。”同样怪诞的还有吃饭前要做“首先”,就是敬祝领袖万寿无疆,还要跳“忠字舞”。“最有‘诗意’最‘有趣’的,也许是赶路人的遭遇:人在路口上常常遇到一些闲来无事的老头老太太,他们会突然拦住你,大声喝问一句流行语,并且都是押韵的套话——他问上面一句,你必须答出下面一句,不然绝不放行。因为流行的套话更新极快,所以答不上来的时候居多,这时问话的老人就得意起来,盯住过路的人,琢磨该怎么折磨和捉弄他。”
这时,席卷全国大中小学校园的是“学农”“学工”“学军”运动。灯影史家学校无“军”无“工”可学,“学农”就成了他们的一项重要内容。学校南边的一个村子,给学校划出了一片农田。校长亲自带领师生到田里干活,还请村里人来讲解各种栽培、播种知识。
除了“学农”,他们还要“勤工俭学”,种植和采集一些中草药,卖给附近的采购站。没想到的是,一向内向、腼腆的张炜这时又出了一回“风头”。这个从小在海边林子里长大、和采药人熟之又熟的孩子,向老师建议到海边林子里去采,因为那里有各种各样的药材。于是,一个长长的采药队伍出发了。可是大家面对满眼草木,却分不清哪是可用的药材,不光老师和同学,连校长也来向他请教了。张炜俨然成了这支采药队伍中的无冕之王。
除了学农和采药,一些学习会、报告会也多起来,主要是请一些人来讲过去的苦难和打仗的事,是“忆苦会”和故事会。这是孩子们最着迷的时候。大家排起队伍,唱着歌走向操场,每次都像去参加一个盛大的节日。忆苦总是那么凄惨,故事总是那么悲壮,他们常常一边哭一边听,半天下来,眼睛都是红肿的。他回家向外祖母转述那些英雄的事迹,说一个战士特别勇敢,一个人消灭了十二个敌人,又俘虏了一百个,然后身受重伤,牺牲了。外祖母听了什么也没说,只是嘱咐他好好睡觉。
与此同时,学校还兴起了背诵。这对一个孩子来说实在有点难,而且指定的篇目又那么多,那些篇目里的句子又那么别扭、拗口。张炜怎么也背不下来。长辫子老师说,这是他平时看课外杂书太多,脑子变得不能“专注”了。于是他就拼命地背,上课背,下课也背;在学校里背,回到家里还背。有时候,嘴唇甚至会不自觉地蠕动起来,要是外祖母不给他捏住,就会动个不停。
这时发生的一件最令张炜高兴的事,是他的作文虽然很多人不认可,却得到了校长的肯定和鼓励。大家都这样议论他:“这个人啊,一天到晚不说话,也许害羞,也许古怪,反正不怎么和大家说笑;这个人来自林子深处,认识许多动物和植物,别看平时闷声不响的,每到作文的时候就会写出一些大胆的话、一些很怪的人和事,大概想故意吓别人一跳。” 校长则说:“很好的!很好的!啊啊,这样发展下去的话,会有更大进步。不必同一种写法,不必。你读了很多书,很多。啊,是的,是的!”张炜:《我的原野盛宴》,人民文学出版社2020年1月版,第286—287页。张炜记得,有一次他看到教室门口一棵苹果树上的果子不断丢失,就写了一篇文章,题目是《从一棵苹果树看我们的责任心》,校长看了十分赞赏,还推荐给老师和同学们看。这让他兴奋了好一阵子。这个校长,后来成了他一个非常重要的文学知音,给了他许多令他意想不到的帮助。
六
这个时期,张炜从小就特别崇拜的那些地质队员,也更多地走进了他的生活。他在许多年后依然清晰地记得与他们换书看的情形。那时候,有很多书都是那些地质队员给他看的。他还记得一个地质队员正在写一部长篇小说,名字叫《浪狂港静》,写在一个海港与特务斗争的故事;记得他们晚上组织晚会,用木板做舞台(那时农村里的舞台都是土垒的),一跺脚就砰砰响;看他们表演、放电影,感觉那“真是幸福华丽的生活”。
张炜后来回忆:“那时候觉得这个职业特别神奇、特别浪漫,对他们跋涉千山万水的辛苦考虑不多,只往有趣的方面想。这些人到处走,知道的事情特别多。我们缠着他们讲故事,也吃他们的东西,因为他们好吃的东西也多。作为交换,我们就带水果给他们。他们买来许多海产品,大口喝酒抽烟,我们也跟着学。这对于林子里的孤独少年来说,是非常具有吸引力的。所以我曾经铆着劲儿要做这样的工作,我后来的很多诗和散文、小说,都写了地质队员的生活。”“我曾经特别地想考地质学院,当年想起来都睡不着觉,真是喜欢那个工作。我的理想是做一个地质队员,或者在葡萄园里工作,业余当一个写作者,写诗。那是多浪漫的事情。”
这个神奇的职业深深地吸引了他,成了他终生的向往,也成了他后来重要的文学表达之一。他的长篇巨著《你在高原》,原来的副题就叫“一个地质工作者的手记”,出版社认为这样有一定局限性,不如只叫“你在高原”,可以给读者留下更大的想象空间。张炜说:“我同意了。不过,我在序言里还是说这是一部‘地质工作者的手记’。我忘不了写作的初衷。”
这部长篇的主人公宁伽毕业于一所地质学院,第一个工作单位是省城的地质研究所,后来他虽然离开了这个行当,但与帐篷、铁锤之类始终形影不离,随时都可以抬脚远行。在这部长篇中,张炜还生动地描述了胶东半岛地区的地质变迁史,以及那片土地上的山川河流、岩石土壤等,为我们构筑了一个既有现实依据、科学依据又有文学色彩的半岛地理世界,很像出自一个专业地质工作者之手。显然,张炜在现实中没能实现的梦想,让他通过他的小说人物实现了。
做一个“葡萄园”里的写作者;像一个地质队员那样,做一个大地上的“行吟诗人”,这是张炜最初的文学梦想。七
一个在海边丛林里长大的孩子,从小便听到了大海的潮汐,嗅到了海风的味道,充满了对海的渴望和梦想。但要真正走向大海,还得等他稍稍长大一点,等他有力量穿越那片丛林之后。因为大海离他们家毕竟有五里半的路程,而且大海对一个孩子来说还是充满了危险的。
张炜记得,他五岁时第一次去看大海是由大人领着去的。之前,他的耳朵里已经灌满了大人们议论大海的声音,脑子里也装满了对神奇与神秘大海的向往。他永远也忘不了那时去看大海的感觉,以及大海对他写作的影响。张炜写道:“他们终于领上我们一起去看大海了。那种感觉没法言说。记得一路上不知穿过了多少树林,走过了多少草丛,小路弯弯看不到尽头。登上一个沙岗又一个沙岗,还是不见大海。大海对我有一种神秘的吸引力。而且这种吸引力一直存在着,有时甚至能明显地感觉到它的存在。后来生活的地方离大海越来越远了,但我描述大海的文字却从未间断。好像写作就是不断地从大海中汲取什么。即便不是写海的作品,也有海的影响在里边。那是一种闻所未闻的回响在震荡,永久地留在心灵之中。”“大江、大河、大海,对于一个人的影响是太大了。这不仅仅是指那些文学中人。所谓‘见世面’,也指见过大水。”
而他和小伙伴们自行结伴去看大海,则是在上学以后。因为这时他们都长大了,可以让大人们放心地放他们走得更远了。这也是张炜上学之后感到的一个好处,可以少受大人管束,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了。张炜说:“上学有一万个不好,只有一个好,就是从今以后能做许多以前不允许做的事情。想想看,穿过长长的‘赶牛道’,穿过老林子,一路上会有多少稀奇事,最后就是看那个日思夜想的大海了!我夜里睡不着,常常想到大海,想它的模样,想那里发生的无数故事。那里有拉大网的人,喊号子的人,有成群的海鸥和帆船,有远处的海岛,有跳起来的大鱼。我特别想看看那些看鱼铺的老人,他们大概比看果园的老人更有意思,也更吓人。这些老人一辈子都和大海在一块儿,不知见过多少惊天动地的大事呢!我想着这些,心里烫烫的。”
一个暑假来临了,他们跟着一个同学当“鱼把头”的父亲安排的人来到了大海边,看到了浅黄色的沙岸、与天空连成一片的无边的水,水中的帆影,沙岸上矮小的鱼铺,赤身裸体的拉大网的人。他们还在鱼铺中喝到了最棒的鱼汤,吃到了最好的玉米饼子。夜晚,他们就睡在鱼铺里。可是怎能睡得着呢,他们又趁着月色钻出了鱼铺。“大海静静的,月亮真亮。我们还没有走到那个锅灶跟前,就闻到了浓浓的鱼汤味。灶里有底火,汤还热,我们又喝起了鱼汤。”
这一次,他们在海边整整待了七天。七天里,他们参与了拉网,喝饱了鱼汤,还听看鱼铺的老人讲了很多神奇的故事。这个假期实在太棒了,要不是那个“鱼把头”让一个回村的打鱼人顺便把他们“押送”回来,他们真想一直在海边待下去。
大海,成了张炜最神往的地方。于是,他又急切地盼望着下一个夏天的来临。当第二个暑假来临的时候,他们第二天就准备去海边了。他很快收拾好了一个大背囊,里面照例装了各种好东西,还比上一次多了两样:防虫膏和书。“身上涂了防虫膏躺在阴凉下看书,那是多棒的事。”他们从茅屋出发,又一次穿过长长的“赶牛道”,一直向北,向着大海奔去。鱼汤还是那么棒,看鱼铺的老头还是那么可爱。不过,这回他们有了一个更大的心愿,一致嚷着要去那个天晴时才可以看清的海上小岛,他们听说那岛上全是猫。他们一遍遍恳求那个外号叫“红胡子”的领头人,他终于答应了:让他们坐采螺船去,上午去,天黑前再把他们接回来。
这个小岛叫依岛,它三面环礁,只有南面是细白沙滩。离南岸不远有一座小屋,这座小屋就是猫的世界。他们的登岛惊动了那些猫,它们从窗户和敞着的门口呼呼蹿出,足有五六十只。在阳光下,所有的猫脸都闪着光亮,漂亮极了。
小岛东北方还有一个海蚀崖,上面大小洞子很多,有的大到能够钻进去。他们钻进了一个又深又长的大洞,一直往里走,直到伸手不见五指了才退回来。他想起了在一本书上看到的抓特务的故事,特务就藏在一个小岛上,最后被登岛的渔民抓获了。他想,如果有特务,应该会藏在这个大洞里。
在小岛的北部,在墨蓝色的大海边,他们还捡到了紫红的大海螺,海胆壳,拇指大的小螺,碧绿或通红的卵石,黑蓝花纹交织的海星,碗口大的大花贝;见到了一只黑黑的像小猪一样的小海豹……
可是,快乐的时光实在太短暂了,一转眼,“天色已晚,海水闪着一大片橘红,一条船的影子出现了。我们一齐扬手呼喊。对方发出回应,是‘红胡子’的粗嗓门”。 他们得回去了。不过,大海已经深深地烙印在了他们的记忆之中,也烙印在了张炜的早期作品《铺老》《开滩》《槐岗》《初春的海》中——那是他最早写下的关于海的文字。
《张炜评传》 张期鹏、亓凤珍著
河南文艺出版社2022年3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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