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满山的红杜鹃
春 林
我带着妻子,还有可爱的女儿,一起游玩。景区山上的灌木丛突然出现几枝鲜红的杜鹃花,我禁不住随手折了一朵,去掉花蕾,先当喇叭含在嘴里吹了几下,然后就慢慢咀嚼起来。女儿大声尖叫,“爸爸,那个有毒,不能吃。”我笑着说:“这叫杜鹃花。它有很多种类。象这种红色的,是可以吃的,并且还带有一点甜味,爸爸小时候经常吃。”在女儿疑惑的目光注视下,我慢慢的咀嚼着,陷入了沉思。思绪飞进了我小时候在外婆家待过的那些令人难忘的岁月,还有那象熊熊燃烧的火一般的杜鹃花海。
我外婆家所在村落叫李家岭。这里四面环山,起伏连绵。每年初夏,满山的杜鹃花,红彤彤的一片,蔚为壮观。我外婆有四个子女,三个舅舅和我娘,我娘排行老三。外公外婆去世早,我没有见过他们。我大舅娘是童养媳,比我娘大十几岁,我娘是由我大舅娘从小带大的。我娘也每每把大舅娘视作自己的亲娘。我娘因为家务繁忙,每到夏季来临,就把我往大舅娘家一丢,然后就准备逃之夭夭。每当这时,大舅娘往往很不情愿地说:“谁生的谁带,别总是往我这里送,这儿又不是托儿所。”可我娘却依然我行我素。
我大舅早年因车祸去世。大舅娘因从小在这里长大,舍不得离开,不愿再改嫁外地,于是就招了一个上门女婿。外公外婆去世后,大舅娘就是一家之主。大舅娘晚来生得一女,取名翠云,跟我同年,只比我小几个月。二舅也是个地道的农民。只有三舅有点文化,在附近一民办小学教书,20来岁的小伙,还未娶亲成家,跟大舅娘家住一起。三舅常戴个眼镜,瘦长的脸,眉骨向外突出,眼睛深邃诡异,看人总像从上斜着往下看,好象两把锄头从上猛挖下来,目露凶光,令人不寒而慄。我平时管他叫“挖眼舅”。“挖眼舅”平日很少与人搭话,我见他就象看见鬼,总是躲得远远的。

在这个村子里,我有两个铁杆兄弟。一个叫“狗子”,是我二舅的儿子;另一个只知道他是另外一家的孩子,因在家排行老二,他家里人都叫他“二蛋”。因为年龄相仿,表妹翠云也常常跟在一起玩耍。说起这个表妹翠云,我大舅娘曾经跟我娘提起,说是想将来让翠云给我作媳妇,并说这样既能够亲上加亲,将来又可以省去我娘一笔数目不小的彩礼钱。我娘也没当真,只是说现在孩子还小,将来的事怕作不了主。我大舅娘原本就这么一说,也不知是哪个多嘴婆传了开来,搞得李家岭村人尽皆知。大人时不时开下玩笑,说翠云就是我媳妇,弄得我不好意思,愤愤不平。我们这几个还未到上学年龄的小孩整天厮混在一起,滚铁环、翻纸牌、抽拨螺,这些都是我们最喜欢的娱乐。我还能够玩出新花样,让狗子和二蛋对我刮目相看。
先说翻纸牌。把单张或两张纸,或其它纸质的硬壳,折叠交错穿插成一个大小不等的纸牌,有正反两面,扔出己方的纸牌,用力铲扇对方的纸牌,如果能把对方的纸牌翻过来即便获胜,按照规则便可把对方的纸牌收入囊中。我捡来两张旧报纸,将它折成一个大纸牌,再找来一块洋铁皮,用剪刀剪成与纸牌同样大小的方块形,很荫蔽的偷偷坎入纸牌里面,仅从外表上根本看不出有什么异常,就是由两张纸折叠而成。我的这张纸牌几乎成了王牌,只要一出手,“啪”的一声,呼呼生风,其它纸牌必“人仰马翻”。这个取胜秘诀,我从不轻易告诉别人。再说一下抽拨螺。我们玩耍用的拨螺通常都是用木头削制而成,其他同伴往往是把拨螺底部削得尖尖,可实际上转得并不快,不一会儿就会坚持不住,东倒西歪。我反其道而行之,总是把拨螺底部在石头上磨的平平,然后在磨平的底部用螺丝钉掏出一个小洞,再从废弃的自行车车轮轴承上抠出一粒钢珠,把它坎入拨螺底部的小孔里。这样在麻鞭的抽打下,拨螺就会转得飞快,快得看起来好象是静止未动,而且能持续很久。因为这,狗子和二蛋对我佩服的五体投地,对我的话也是言听计从。不过,也有不愉快的时候。
记得有一天,太阳晒得地面发烫。临近中午时分,翠云不知从哪弄来了一大坨粘粘的黄泥巴,并分了一半给我,我们俩开始坐在门前的青石板上玩耍起来。翠云先是将手里的泥巴捣成方块形,接着用手将一面掏出一个大洞,再将四周捏成圆形,然后用手掌心托住,开口朝上,突然翻转过来,开口朝下,一把砸在青石板上,顿时只听到“嘭”的一声,泥巴上方被强大的气流冲出了一个孔洞。我们通常把这个叫“炸碉堡”,翠云成功爆破,跳起来鼓掌大笑。我却另辟蹊径,把泥巴分成若干份,搓成小条,然后用手拍扁,胡乱粘贴在石板上。“挖眼舅”这时刚好从学校回来,他走到我跟前,一改往日凶狠古板的面孔,笑咪咪的指着贴在石板上的泥巴条,说:“春林,你把这个尾巴去掉,便可成为一个“上下大小”的“上”字。”说完,就夹着公文包回房里去了。我一听,马上来了精神,赶忙用竹签将最下方那一条泥巴条刮干净,再用手整理按平。然后,很骄傲的站起来,望了望四周,看看附近有没有大人,想以此显摆一下我多有文化。刚好,大舅娘端着一盆猪食从旁边经过,我大声说:“大舅娘,您快来看,我会写字了,“挖眼舅”说这是一个字。”大舅娘瞟了一眼,一脸的不屑,没好气的说:“看你的头,牙都没长齐,还会写字?”说完翻了下白眼自顾走了。我很失望,没有人来欣赏我写的字,于是便坐下来继续捣鼓我的泥巴。这时,狗子屁颠屁颠的走过来,看到我和翠云正在兴致勃勃的玩着泥巴,不禁大笑:“大家快来看哟,真是笑死人,春林跟他的媳妇翠云一起玩泥巴。”翠云一听,顿时羞红了脸,赶忙起身提着裤腿,一溜烟跑开了。我一听到“媳妇”这个敏感字眼,不禁怒从心头起。我慢慢从地上爬起,用袖子猛拭了下鼻涕,牙关紧咬,怒目圆睁,扬起拳头,朝狗子的脸上砸了过去。狗子大哭,捂着脸找他的娘去了。

五六月的天,阳光明媚,正是杜鹃花盛开的季节。有天二蛋突然很神秘的过来找我,说现在四面山上的杜鹃花开的真艳,建议一起上山采摘杜鹃花。我觉得这个主意不错,欣然赞成。于是,吃过午饭,我、狗子、二蛋、翠云,还有同村的另外几个同伴,一行七八人向李家岭的山坳出发。我们走过一座桥,趟过一条小溪,来到李家岭的山坳脚下。这儿是两座山的连接区,地势较为平缓,有一条羊肠山路可直达山坳的顶上,大人们常经过此路去到另一个村庄走亲访友。我们七八个人开始往山坳上爬。路的两旁,都是红彤彤的杜鹃花。于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我们连同杜鹃花上的树枝一起折断,再用树藤扎在一起,扛在肩上,沿着山路继续往上爬。山路两旁林木茂密,幽深寂静,偶儿能听到布谷鸟的叫声从远处传来。我们努力攀爬在山路石级上,鬼鬼祟祟,东张西望,象极了一队日本鬼子进村搜山。和我一起走在前头的二蛋突然在我耳边“嘘”了一声,并用手指向前面不远处山路旁边的一块草坪。我定眼一望,发现有只麂子在探头探脑。麂子是我们这儿最常见的野生动物之一,生性胆小,外形象梅花鹿,雄性头上还长有犄角,尾巴短小,跑的非常快,据说其肉味道鲜美,难于捕捉,通常只能用土铳或布置绳套才能逮住。我立刻向后面部队挥了下手,示意大家安静并卧倒匍匐前进。我们每个人左手拿着一小捆自己扎得严实的杜鹃花,右手撑着山上的石级,一个个撅着屁股,弯身弓腰,缓缓靠近那只麂子。麂子大概也未想到有不速之客突然造访,还在埋头自顾吃着青草。快要接近了,我们也看清了麂子头上的犄角,显然是只雄性麂子,其犄角向内向下弯曲,棕黄色体毛。几个人准备一涌而上,将麂子活捉。谁知二蛋突然忍不住打了个喷嚏,麂子惊的猛抬头,发现了几双诧异的小眼睛正注视着它,于是疯狂的转身逃走了。我瞪了二蛋一眼,并气的狠狠的踹了他一脚。我们继续赶路,很快来到了山顶。这儿是两座山的结合处,呈V字形,我们相当于处于V字形的最底端。山顶上有一颗古老的榕树,据说树龄有300多年了,我们七八个小孩手拉手才能合围,树底下还供奉有一个观音菩萨象。从山顶望向远处,依稀可以看见那边山脚下的沈家湾。据大人讲,这两个村庄早已心照不宣,默认以这颗榕树为界,山的这边属于李家岭,另一边属于沈家湾。我们放下杜鹃花,围着榕树盘坐下来。我们摘下象漏斗一样的杜鹃花朵,抽出花蕊,放进嘴里,慢慢享用起来。
“有情况”,狗子第一时间报告。我站起来一看,发现沈家湾那边的山坡有人头攒动。原来是沈家湾几个小孩也在这个时候上山采摘杜鹃花。每到杜鹃花盛开的季节,两个村的小孩有时为争夺山上清甜可口的杜鹃花发生争执,甚至大打出手。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我伸手大喝一声:“站住!这里是我们的地盘,再往上走,我们就要扔石子了。”对面的小孩不为所动,他们大概也有六七号人。等到距离我们只有十多米远的时候,我小手一挥,“打”,小石子纷纷飞进了对方的阵营。对方也不示弱,很快还以颜色。无奈我方居高临下,占据地利优势,沈家湾的小孩很快就落了下风。突然,只听下面大哭一声,沈家湾一个小女孩被砸中了,额头上流出血来。我们一看,大事不好,各自扛起自己的杜鹃花,快步跑下山,然后纷纷作鸟兽散。
我回到大舅娘的家,惊魂未定,还在喘着粗气。这时,一个老伯领着一个小女孩快步来到大舅娘家,小女孩就是刚才被小石子砸中的那个。老伯愤怒的找我大舅娘理论着,非要讨个说法,说是有人亲眼看见是我把他孙女的额头砸出了血。几个人都扔了石子,也不知道是不是就是我扔出的那一个砸中了她,只不过我是个领头人。现在是泥巴掉进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我百口难辩,呆呆的站立旁边。我大舅娘慌忙拿出手帕,一边给小女孩擦拭额头上的血迹,一边忙叫“挖眼舅”从里屋拿出两个麻饼硬塞到小女孩手里,嘴里不停给老伯陪不是,几乎都要给人家下跪了。

大舅娘扭头看我仍然呆立旁边,气不打一处来,抄起墙角的扫把就向我冲来,我拔腿就跑。大舅娘拿着扫把在后面追,我光着个脚丫在前面猛跑。到底是上了年纪,大舅娘根本追不上我,一会儿我就没了踪影。我跑到山脚下,钻进了繁茂艳丽的杜鹃花丛里,任凭大舅娘叫喊,就是不出来。夜色渐渐暗了下来,我闻着杜鹃花香,摘下花瓣,掐掉花蕊,放进嘴里慢慢的咀嚼。暮色降临,路人行走已渐渐无法看清路面,远处开始传来猫头鹰的鬼叫声,我不免有点害怕起来。这时,远处有火把攒动,大舅娘和几个舅舅在呼喊着我的名字,火把越来越近,我因为害怕就从猛的从花丛里钻了出来。大舅娘一看到我,赶忙把我搂进怀里,心疼地说:“伢啊,你怎么这么不听话哟,你要是被狼叼走了,我怎么去向你娘交代。”我也哭的泪眼婆娑。
“爸爸,爸爸.....”,女儿的声音把我从回忆中唤醒。“爸爸,您怎么哭了?我们快走吧,妈妈还在前面等着我们呢!”女儿显得有点不耐烦,我用手擦了下眼泪,顺手摘下一枝杜鹃花,抱起女儿,说:“乖乖,爸爸没有哭,爸爸刚才眼睛不小心吹进了几粒沙子,我们现在找你妈妈去。”说完,我们就继续向山下走去。
2022年4月16日于赤壁
作者简介:
春林,湖北阳新人。1968年生。1990年北京理工大学毕业。高级工程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