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4日上午11时,家里突然传来噩耗:“快回来!你老子摔死了,摔死在他的自来水工地上”。

参天大树轰然倒塌,天旋地也转,宛如末日将临。我心如刀割,有如冬月寒冰浇头。我血液仿佛凝固,犹如腊月掉入冰河。唯有,眼睛还活着,泪水如同父亲引来的泉水源源不断。
人生七十古来稀,那是说古代。如今医疗卫生条件好,父亲年虽七十,但身康体健,脏器正常,血脉畅通,不敢说一定活成人瑞,鲐背之年还是蛮有希望的。
去年国庆,他从山底跑到山顶的水池,健步如飞,未曾歇息,而且还手提一把重近五十斤的水管钳。而正当壮年的我,却气喘如牛,中途停留三次,比父亲足足慢了十分钟有多。
只可惜,天不长眼,地藏昏庸,将有雄心会干事乐付出肯上当的父亲收之麾下,让他奔赴阴间做好人去了。
兄长住郴州,妹妹住桂阳,我远在广州,父亲砖石堆里垂死挣扎之际,孤苦无依,生生冻死,活活痛死。
儿子在中南大学读书。据同学们说,听闻爷爷意外去世的那一刻,向来坚强、崇尚男儿有泪不轻弹的儿子,悲伤之情好似火山迸发,立马买下了返家的高铁票。
因为疫情,儿子和在浙大读研的侄女,只能远在千里之外的杭州和长沙凭吊,视他们如同命根子的爷爷。要知道,侄女可是父亲的心头肉,儿子可是父亲的掌中宝。要知道,这对出彩的孙子孙女,是父亲傲娇的资本。
因为疫情,二叔在河源的儿子儿媳、女儿女婿,在广州的三叔和他的女儿女婿、儿子儿媳;在珠海的四叔和他的儿子儿媳;五叔在东莞的女儿女婿;六叔在佛山的儿子、女儿女婿,这些父亲的至亲,都只能异乡悲伤,异地哀悼。
驱车赶回的途中,亲友们千叮嘱万嘱咐:逝者已逝,注意安全。为了弥补遗憾,安抚良心,我恳求家人传过照片或是视频来。万般无奈之下,妹妹才先后传来三张父亲遗照。
第一张。瘦弱矮小的父亲,被断砖碎石所掩埋,全身上下全被泥土覆盖。白发成了泥土色,黑衣也成泥土色。前额一个洞;后脑一窟窿;左脚尚存一只鞋;右脚仅残存半只鞋,血肉模糊,想必是父亲苦苦挣扎所致。
第二张。妹夫帮着父亲洗澡。枯瘦如柴的父亲平躺在凉席上,脸上一条刀划一般的伤痕。淤黑青紫的右手臂比他的腰还粗。据说从砖石堆里抬出来的时候,父亲的右手臂就像工作中的钟摆,绕着断裂处左右摇摆。

第三张。换好寿衣的父亲,头向南,脚指北,脸朝天,向着他的水利工程。原本的慈眉善目,被外力所伤害,嘴唇和下巴,黄色的组织液仍旧在汩汩直冒。
此时此刻,肝裂肠断、五内如焚、痛不欲生、肝胆俱裂,撕心裂肺、哀毁骨立、痛心疾首、心头剜肉……任何一个原本入木三分的词语都苍白无力。唯有靠边停车,大声嚎哭。
为了安全行车,妻子果断地关掉了所有的手机。
经过五个多小时痛苦地煎熬,终达京珠高速郴州北出口,开机查验行程码和健康码的时候,近百个未接来电,两百余个未读信息蜂拥而至。女儿看过之后,说都是关心、叮嘱和支持的,最多的是“需要帮忙的地方尽管开口。”
夜已黑,天更冷。停车开门的那一刻,我和妻女浑身发抖。长跪在地,哀哭大嚎,但这一切于事无补。父亲已经死了,永远起不来了。乡亲们看着心寒,纷纷围拢。

“阳间少了一个好人,阴间多了一个冤魂”,古稀祖姨母涕泗横流。
“可惜了,天不长眼”,耄耋之年的五爷爷五奶奶,泪如雨下,哭泣得老脸扭曲变形。
“天瞎眼了,这好的人,怎么就遭此下场?”杖朝之年的仁花伯母、九连伯母等人声泪俱下。
“这好的一个人,怎么就死了啊?天啊,把我寿命给他吧……”,鲐背之年的四荣老奶奶亦呼天抢地,捶手顿足。
“再给他健健康康活十年,湾里就要大变样。”子知伯伯子升伯伯扼腕长叹。
“搞错了,阎王老子你癫了,你瞎眼了,怎么可以将他掳走?”前来帮忙的年轻人抱不平,摇头恨天。
“你老子是方圆几十里,最不计较个人得失,最舍得付出,最吃得起亏,上得起当的人。”父亲曾经的同事方连、先名、社荣等人如是评价。
“你湾里,不要说出十个,哪怕是三五个你老子这样子的人,乡村振兴至少早十年实现。可惜,上天不公……”邻村支书华伟等人中肯地说。
父亲已离去,乡亲们朴实的言语,简单的举动,就是对父亲最好的评价,就是对父亲最好的纪念,也就是对我们最好的慰藉。
父亲,天底下最好的父亲,爱我们胜过爱他自己的父亲,他养育我们兄妹三个,就像种养三棵树,时时刻刻呵护着,定时浇水,按时施肥,准时拔草。风来了担心吹折,雨来了害怕打倒,太阳出来了又担忧晒坏。
我们抱回奖状时,他要多喝几杯土酒,以表庆祝;我们闯祸回家,父亲也要多喝几杯酒,以示不满。喝酒之后,请家法,动教子棍,直到我们意识到错误,且保证不再重犯方作罢。
我七岁那年,六月正是收获花生的季节。贪吃的我,扯起带着泥土芬芳的花生就狼吞虎咽。这下子,快意了嘴巴,却害惨了肠胃,苦坏了身体,累趴了父亲。当晚,我呕吐不止,狂泻不停,父亲背起飞跑送医院,没有歇息,只有狂喘。
现在想来,马拉松也不过如此。下辈子,父亲一定有能力成为一名出色至拿奥运金牌的长跑运动员。
“修路架桥善乡邻,挖井掘泉为路人。搭上性命成冤魂,博得千古传英名”,父亲葬礼上,一名退休老教师泪如滂沱地吟诗赞颂。
“同德求仁勋绩传梓里;终身革命达贤惠黎民”,父亲的追悼会上,村领导在给父亲这位老党员老干部致悼词时,流涕痛哭,泣不成声。
父亲出生在积贫积弱的五十年代初,不幸殁于安定和谐的新世纪。他,三十岁不到就担任基层干部,随后入党,数十年如一日,不忘初心,牢记使命,为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添砖盖瓦。

父亲急公好义,热心村里公益事业,远近闻名。带领村人建筑油榨坊、架设高压电、重建村小校舍,修筑东南北三个方向的三条公路,早出晚归,饥餐露宿。
三年前,含饴弄孙的父亲,放弃了在郴州桂阳等地的生活,不顾母亲儿女反对,和一干兄弟的劝阻,毅然返乡,取出自己为数不多的养老钱,请挖机,雇人工,先是整理村容村貌,再是新修西向公路,后又引来清澈甘甜的泉水。
今年2月25日,四奶奶去世,我回老家两天,第一天是在村人的指示下,才在父亲新修不久的公路上找到他。古稀之龄的他,挥舞着䦆头,将车轮压烂的路面整平。衣服上、白发上,就连花白的胡须上都垂挂着碎小的泥巴。
音容宛在,风范永存。一步步走过父亲修筑的路,一眼眼看到父亲铺设的水管、修建的水池,一阵阵吹着父亲吹过的风,父亲一直就在眼前。
臧克家老先生曾说过:“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父亲舍己为公,乐善好施的精神,将永远激励我们继续为乡村振兴出力。
父亲虽已永逝,但永远不会远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