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伎 俩
（黑石河系列之十四）
作者：江维
太阳快落山了，村人陆陆续续从大田收工回家。
村人回家头件事，就忙着铡猪草，煮猪食，喂猪。稍时，各家各户房顶上，冒起袅袅炊烟，轻雾般在竹林间缓缓飘忽着。林盘中传出阵阵鸡叫、鹅叫、猪嚎、牛哞、狗吠的嘈杂声，组成一曲田园似的交响乐。
这个时候，黑石河边双桂村生产队长陈瞎子，从村头到村尾，来来回回走了好几趟。他一路走、一路骂，狗日的！胀死饭的！鼻屎大事办不成，老子叫你们吃！吃，吃他妈的铲铲！
原来，正值大战红五月，一方面抢收小麦，一方面抢栽秧子。公社督促很紧，要抢季节，拼命干加油干，每天下三道金牌，要求上报抢收进度，像催命一样。双桂村的麦子差不多收完，三百来亩大田，要水灌溉，抄耙平整，好栽秧子。灌田，主要靠五斗渠的水。五斗渠上方生产队，自然是近水楼台先得月，抢先截流灌田。双桂村处于下方，田灌不上水，秧子在秧母田里疯长，再不栽插就报废了。
五斗渠上方生产队做事很绝，要不派一群大肚皮婆娘（孕妇）守水，哪个都不敢硬上，闹不好整出人命来；要不派一伙二杆子守水，个个横眉吊眼，手持扁担锄头，一言不合，就发生斗殴，不是缺胳膊就是断腿，哪个还敢上呢？陈瞎子派出几拨抢水人，结果，根本抢不到水，还和守水人发生了恶斗，水狗等几个被打得鼻青脸肿。陈瞎子把水狗几个臭骂一顿，最后也无计可施，他只好叫江知青通知队委会成员，召开紧急会议，商议对策。
掌灯时分，会在牛圈房召开。圈内拴了十三条壮牛，牛们在各自圈舍啃嚼干谷草。
一盏马灯，搁在煮牛食的灶台上，昏暗的灯光照着牛圈房。大家散坐着，抽着闷烟，没有开腔。
陈瞎子坐在灶台边，摸出叶子烟，窸窸窣窣卷上一支，装在铜烟杆上，嚓声！划根火柴，点燃，吧嗒吧嗒抽着，他说，大家看看，咋整？狗日的！几百亩田，灌不水，栽毬秧子，吃他妈的铲铲！
这是秃头上虱子——明摆着。水渠只有一条，上方肯定占先，下方肯定吃亏。关键吃亏是小事，秧子栽不下田是大事，秋后肯定影响收成，收成减少了，各家分的粮食就少了。大家明白这个理。有啥办法呢？该想的法子都想了，实在没有招了。众人耷拉着脑袋，一个劲抽着烟。浓烈辛辣的烟雾，弥漫着整个牛圈房，把牛们熏得呼呼呼直打响鼻。
陈瞎子把铜烟杆在灶台上嗑几下，抖动身体，猛咳几下，呼声！朝地上吐口痰，接着又卷叶子烟。他说，平时，大家屄话极多，现在咋的呢？哑巴了？吃汤圆梗到了？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摇头晃脑，哀声叹气。
好一阵。副队长长福支支吾吾说，这……这……也不能怪我们，我看要不、要不等几天……
陈瞎子打断长福话说，你……你……你只晓得抹稀泥，我们可以等，上面不让我们等，秧子不让我们等。他把卷好的叶子烟装上铜烟杆，嚓声！点燃，吧嗒吧嗒抽着。他眼睛扫到躺在草堆上的江知青，呼地！他吐一口烟说，唉唉唉！江知青！别他妈的装睡了，你说说，咋整？
江知青是队上的下乡知青，有好几年了，算是老知青，队上的会计兼记分员。江知青不到二十，鬼精鬼怪的，他是公社学毛选积极分子，县“知代会”的代表，大队宣传队队长。江知青其实没有睡，他闭目养神，听见陈瞎子叫他说话，他睁开眼睛，从草堆上支起身来，耸耸鼻子说，嗯……嗯……嗯……你要我说啥呢？大家都没有招，我更没有招，这样吧，上报公社……
陈瞎子最怕的就是这个，惊动上面，证明他无能，必然撤他职。江知青的话正好顶在他肋骨上，他很不舒服，但又不好发气。他深深吸一口叶烟，浓烈的烟味，呛得他连咳几声，他说，好好好，上报公社？关键时候，你们一个个拉稀摆带，好！那你们就等着吧，秧子栽不下田，秋后收成减产，吃他妈的铲铲！
会开瞎了。空气凝固了。
好一阵子，江知青突然打个哈哈说，我说这事整的，不是打就是抢，自断退路，办这事要讲策略。大家说一下，咋整？说罢，他掏出金沙江烟，弹了弹烟盒，见人甩一支，自己叼一支在嘴上，嚓声！擦燃火柴，点燃，深吸一口，呼声！吐出来，他接着说，办法嘛，总会有的，大家不别垂头丧气，这个事儿，依我看，不能来硬的，硬碰硬绝对办不成事，要来软的，软招，但是，我有个要求……
陈瞎子忙不迭打断江知青说，杂种别卖关子了，说来听一下，只要田灌上水，随便啥子要求，我都答应。
嘘——江知青右手搁嘴边，示意大家不要说话。然后，嗖嗖嗖！他几步蹿出牛圈房，观望一下。
稍时，江知青又蹿进牛圈房，关上门，把大家叫到灶台边，围成圈儿，他压底声音说，我们要如此这般，只要这样做，保证把水放下来灌田。
大家一听，喜上眉梢。
长福打个哈欠，怀疑说，江知青！你杂种就吹吧，哄鬼呀，明显行不通！江知青笑笑说，长福！老子敢立军令状，你敢不敢？。长福哑口了。陈瞎子拍拍江知青一下说，闹锤子！别他妈的瞎扯了，就这样办。
会后，陈瞎子安排长福，召集几个人，用门板当闸水板，在周家碾把水渠闸断。然后，再安排水狗等人守住各个灌田水口。
江知青快速跑在陈瞎子家，从鸡舍里逮出两只老母鸡，以风卷残云的动作，将鸡杀掉，滚水退毛，剖肚开肠，打整干净，丢在锅里，生上大火。咕噜咕噜！熬一大锅香喷喷的鸡汤，然后再用两只锑锅装着。再叫小芳，骑车跑到大队代销店，赊两条红芙蓉香烟。
小芳高挑个，瓜子脸，梳条齐腰独辫子，长得俊秀，而且善良，在黑石河一带出名的美女。小芳与江知青同在宣传队，彼此有那层意思，但没有挑明。
江知青设计两套抢水方案，如果五斗渠上方是二杆子守水，他就用红芙蓉香烟进攻开路；如果是大肚皮婆娘守水，他就用鸡汤投石问路。江知青坚信，人心都是肉长的，只要话说得好听，牛肉都能做刀头。
月上中天。
江知青用扁担挑着两只装满鸡汤的锑锅，小芳抱着两条红芙蓉香烟。他们深一脚、浅一脚，往五斗渠上方去了。
到了五斗渠上方截水处，江知青乐坏了。原来，守水的不是二杆子，是几个大肚皮婆娘。
开初，几个大肚皮婆娘警惕地盯着他们，大声喝说，站住！要抢水嗦？哪个敢抢，我们给他拼命！说罢，几个大肚皮婆娘一字散开，拦住去路，丝毫没有通融的意思。
江知青放下肩上挑的锑锅，嘿嘿笑说，嗯嗯嗯！各位大嫂子！是我是我，六队的江知青，大队宣传队的，还有小芳，我们不是来抢水的……
月光下，有个胖子大肚皮婆娘，缓缓地走过来，把细把江知青和小芳看了几眼说，喔喔喔！咋是你们呢？她扭头朝身后几个大肚皮婆娘说，没有事儿了，熟人，大家是熟人。他们是那个唱太阳最红毛主席最亲的，唱得很好听。
小芳对胖子婆娘说，表嫂！是你嗦，你在这里干啥子？
胖子婆娘有几分怨气说，干啥子？龟儿子队长吃饱了胀憨了，派我们这些大肚皮守水呗，不来，杂种要扣我们的工分，狗日的！累得老娘腰杆都快断了。
江知青详装不知，笑笑说，喂喂！各位嫂子，辛苦啦！我给你们送鸡汤来了，晚上天气凉，大家吃几口，暖暖身子！
几个大肚皮婆娘听江知青说，瞪大眼睛，不敢相信是真的。
小芳对胖子婆娘笑说，表嫂！真的，叫她们过来吧，江知青专门炖的鸡汤，大家辛苦了，慰劳慰劳大家。说罢，小芳揭开锑锅盖子，一股香喷喷的鸡汤味飘起来。
呼啦一下，几个大肚皮婆娘围了过来。小芳一人发一只碗，然后舀上鸡肉和鸡汤。
几个大肚皮婆娘高兴坏了，咧着嘴笑了，呼哧呼哧！喝着鸡汤。
胖子婆娘端着碗，抿了一口鸡汤说，啊呀，香香香，真香！顿了一下，她板着脸问，江知青！你说老实话，不单单让我们吃鸡汤……
江知青笑说，表嫂呀！你太聪明了，简真聪明绝顶了，你看，你们，我们，是不是呢，嘿嘿嘿！抬头不见低头见……
胖子婆娘哈声笑了，她说，江知青，你娃娃，太鬼了，我晓得你的意思，这样吧，你敬我一尺，我还你一丈，反正我们的田灌得差不多了，你去放水吧。
江知青要的就是这句话，他飞速脱掉衣服，咚声！一个箭步，跳下五斗渠，把闸水板抽掉。渠水汹涌澎湃，哗啦啦！哗啦啦！往下方流去。
江知青爬上水渠，原地跳了几跳，抖抖身上水。
小芳拿过衣服，给他披上，含情脉脉说，披上吧，小心感冒了。江知青闻到小芳淡淡体香，差点醉了。
月光下，江知青和小芳相拥，拉着手，清清嗓子，摆个造型，唱太阳最红毛主席最亲。然后，陪她们摆龙门阵，天南海北神吹……
东方露出鱼肚白。江知青和小芳才回去。生产队几百亩大田，全都灌上水了，白汪汪一片。
陈瞎子等人在村头迎接。江知青得意说，这叫不战而屈人之兵。
大家听了，愕然。
作者简介：
江维，男，汉族，四川崇州人。下过乡，当过兵，原在四川省税务干部学校任职，现已退休。
《世界文学》签约作家，中国微型小说协会会员，中国文学艺术家协会会员，成都市作家协会会员。
从1980年开始创作至今，先后在全国数十家报刊杂志，发表中篇小说、短篇小说、小小说等百余万字，获得各类奖项二十多个。其中，出版发行《窗外有月亮》、《竹林茶园》两部中短篇小说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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