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金.奥尼尔说,我们生而破碎,用活着来修修补补。
——代题记
一
老家有一座小镇,叫唐家观镇。镇上有一家姓莫的裁缝铺。莫裁缝取的是单名,就一个字:怪。莫怪有三个女儿,三个女儿都出脱得漂漂亮亮,令小镇唐家观及周边熟悉她们姐妹的人,尤其是年龄不相上下的男儿,一个个都眼馋得要命。
她们姐妹的名字亦与花同,大姐莫莉花,二姐莫菊花,三姐莫桂花。
莫裁缝是读过私塾的,名字虽然滑稽,为人行事却颇为讲究,待人接物彬彬有礼,是个谦谦君子,对上门的顾客能帮衬则帮衬,不能帮衬则言词抚慰,老少无欺,再加上他的裁剪手艺确实了得,在方圆百里的七乡三镇都是有口皆碑的。
我最早认识的是他家的大女儿,而且一见面就有了一种刻骨铭心的亲近感。
莫莉花就是个美人胚子,又心灵手巧,文文静静,尤其是她那双水汪汪的眼睛里养着的两个眸子,就像从清泉里刚洗过的一对黑宝石,光亮幽深得迷死人呢。
小镇上的孩子启蒙迟,女孩子更迟,开学的头一天,八岁的莫莉花挎着父亲莫裁缝亲手缝制的小书包,微仰着头说,“我叫莫莉花。四月间出生的。”她大大方方地向镇小的老师自报了尊姓大名。莫裁缝很绅士地就站在女儿的身后保驾护航,满面春风,却又笑不吱声,他是有意在考验女儿,心里是颇有几分得意的。
“哇,莫莉花同学,你好漂亮哦!人和名字一样的,果然是一朵清纯的茉莉花耶!”老师说话很甜,也是一个特漂亮的女子,见了莫莉花却眼睛一亮,由衷的赞叹便脱口而出。她刚从省艺校毕业就分配过来了,是小镇上学历最高的教师。
“老师您才漂亮呢!像是从图画里走出来的。”做手艺的人见闻广,莫裁缝就忙接过了话茬笑笑地说,“早就听说镇小来了个从省艺校毕业的女大学生,肚子里是装满了彩色墨水的。这是我女儿他们的福气呦!”他说的并非是奉诚话。
老师的桃子脸嚓地就红了,比东边天际的朝霞还要光彩照人,她也友好地笑了笑,把薄薄的下嘴唇撮过同样是薄薄的上嘴唇,吹了吹额前垂着的刘海,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大叔,您老见笑了,你家莫莉花今后会比我更有出息哩!”
“那就好,那就好,借美女老师的吉言,更托美女老师的福气呦!”见身后挤满了家长和儿童,一口一声美女老师的莫裁缝就忙拉着女儿的小手退了出来。
“我小名叫栀子花。是白驹村的,就住在村口联珠桥右手边的档头,正好是资水北岸的江边上。我母亲去逝得早,是奶奶把我带大的,吃九岁的饭了。”我姐姐紧跟了上去,像一只活泼的小喜鹊喳喳地叫着。人群中瞬间又荡起了笑声。
我奶奶也站在人群中间,她那多皱的脸庞上亦绽开着好看的菊花瓣。
“又是一朵花呵!你的姓名是——?”美女老师说完便掩着嘴笑了。
“我姓廖,广羽廖,奶奶告诉过我的;名字叫栀子,我爸爸给取的,栀子花开的栀子。”姐姐是白驹村的小美女,奶奶送她去唐家观镇小报名,已经三岁的我也吵着闹着去了。也就是那一次,莫莉花的名字便在我幼小的心田长出了根来。
小镇唐家观与下游的白驹村相隔不过三公里路程,同饮着一江澄碧清澈的资水,但白驹村小的条件要差一些。住在村口江边的十多户人家之所以愿意舍近求远,并且还既是送礼又是说情,硬是请了大队支书前往协调关系,就是冲着镇小有一位艺校毕业生做班主任来的。开学以后,姐姐每天一早就随着邻家的同学们往唐家观镇小赶去,下午四点半放学后又三三两两地结伴回到家里来。他们背着母亲或奶奶缝制的小书包,手里拎着一个竹筒饭盒,开开心心的样子特令人羡慕。
“我也要跟着姐姐上学去耶!”姐姐和莫莉花是同桌,她俩特别投缘,每年寒暑假期间,姐姐都总会邀请莫莉花到我们家里来玩,莫莉花还经常一口一声要我也叫她姐姐。小小年纪的我心里便忽发奇想,姐姐就姐姐呗,说不定她还真是我前世或来生的亲姐姐呢!我于是就爽爽朗朗叫了她一声:“莫莉花姐姐!”她的应答却只有一个“嗳——”字,不过她把尾音拖得老长,就像潺潺流水漾开的波纹,一波紧接着一波,余响不绝于耳,她末了还近前拉着我的小手说,“拉勾,扯勾,一万年,心不变。”我却始终不敢抬眼看她,害怕自己一不小心就会掉进她那两弘清泉,尤其害怕从她那一对黑宝石般的眸子里闪出的幽光,那是一种能够洞穿人五脏六腑的幽深之光啊!但我却又特喜欢亲近她,总想着同她玩,当然还有我的亲姐姐栀子花一起玩了。姐姐上四年级那一年,满了七岁的我有一次也就硬是吵着要当姐姐的跟屁虫,其实心里是另有着小九九的,那是我的小秘密。
“你咯小调皮,等明年吧,明年新学期开班你就可以启蒙了。”奶奶顿了一下,抬起手来捋了捋鬓边的几缕白发后又说:“要是你爸当年不去部队耽误那几年,你也早该上学了呢!”奶奶笑得满脸都是菊花开,一手拉住我,一手像赶鸭子似地让栀子快点跟上其他的同学们。我当时就好奇地问过奶奶,“为什么我比姐姐小好几岁是我爸爸耽误的呢?”奶奶不语,脸上的菊花瓣却开得更加热闹了。
二
“奶奶,您真是好耶!”这话是我想要说的,姐姐却先替我说了。姐姐是最知道我心思的人,我还只有三个多月,母亲就得急症撒手人寰,我是奶奶用米糊喂养大的,也是趴在姐姐稚嫩的小肩背上度过的幼年,因为大人毕竟有大人的事要忙,奶奶给我喂过米糊,换过尿布后,就把我交给了只大我五岁多的姐姐栀子花,她当时还不会抱人,也抱不住我,奶奶就用一根布带把我梱在也还只是个小女孩的姐姐背上。这些事姐姐却从未跟我提起过,是我后来从邻居的口中听来的。
奶奶吻了下我的额头说,“小馋嘴,是想要我带你去小镇唐家观吧?如今你姐姐上学读书了,读书是正事,你不能经常经缠着姐姐的,耽误学业可不得了。”
“是呀、是呀!”我兴奋得跳起来,“姐姐对我好,奶奶对我更好!”
“小汉子不准油嘴滑舌!”奶奶装出一脸严肃,“有一说一,有二说二。”
我立马小手一抬,学着姐姐们的样子给奶奶行了个队礼说,“是!一二一!”
“你呀,你呀!”奶奶笑着摇了摇头,满头白发居然比芦花还要白。
在我们乡下有句名言:人穷礼不穷。家里来了客人,要上街去沽酒称肉,没有了煤油没有了盐也得到唐家观镇上去买。从家里出发,过了门前九峡溪口的联珠桥,沿着一条溯江而上的官道也是纤道的弯曲小径,远远地就能够看清匍匐于资水北岸的小镇唐家观了。一根根色如腊肉皮的柱子探入时涨时退的江水中,居然能奇迹般地支撑起一栋又一栋吊脚木楼,并且历经数百年风雨而不倒。在蒙童的眼里和心中那是一个多么繁华的小镇啊!南杂百货,山珍河鲜,剪纸风筝等琳琅满目;尤其是各式各样的资水特色小吃,如:麻辣豆腐干,白嫩豆腐脑,糖油粑粑,粟米棕子,糯米青团,蜜制酸枣等等应有尽有,看得我眼热嘴馋,口水咕咕地含在嘴里不舍得溢出来,因为在我的幻觉里,我都已经一样样地尝过鲜了。
“唉,看把你这张小嘴给馋的哟——像前世都没有吃的一样!”我的母亲病逝之后,奶奶既当祖母又当娘,她心疼地说着,又摇了摇头,就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小小手绢包一层一层地打开,拿出几个硬币来,给我买了几个糖油粑粑饱口福。
唐家观的街巷很深,且弯如月牙,是前人依傍着江湾而修建的,溯江而上进入街口,过五栋座北朝南的单向铺面就进入到街巷了,街巷里铺面对着铺面,檐口咬着檐口,一路青石板连着青石板,天晴要近午时分才可见到从檐口缝隙间泄漏下来的点点光斑;倘是遇上落雨天却无须撑伞更无须戴箬笠,檐口有木槽接住雨水,会曲里拐弯把檐溜一直送至江边某处,给汤汤资水凭添几叠人间烟火的温馨浪响。但是有一回,我奶奶一层一层地打开小手娟取银毫子为我买糯米青团解馋当午餐时,却听得叮当一声脆响,一颗硬币落地像长了无形的腿脚似地沿着青石板一路跑去,我发现奶奶单薄的身子像风中的树叶抖了一下,立马又蹭着一双小脚想要追上它,可当她一手掌盖下去时,银晃晃的硬币又跳到了她那皱巴巴的手背上,再用手指去抓它,却原来是一粒明晃晃的太阳光斑,而那一颗淘气的银毫子早已经悄没声息地落入进青石板与青石板相接的缝隙里了。奶奶摇了摇头一声叹息,轻声责怪我说,“就你咯张小馋嘴,一进唐家观就只挂牵要吃吃吃!这下好了,”她把手一摊,又补了句吓唬人的话说,“银毫子被青石板给吃了。”
其实我的心思奶奶不懂,我是想着能遇见莫莉花姐姐的。但每一次都不巧得很,总是在我们打回转出了街口,学校里午休的铃声才叮叮地响起来。我磨磨蹭蹭落在奶奶的身后,还心有不甘地一步三回头,却连莫莉花的影子也没有见到过。
资水涨了又退了,月儿圆了又缺了,人生可遗憾的事情实在太多,待我启蒙读书时,守了半辈子寡,含辛茹苦了一辈子的奶奶却又从容地走了。是的,奶奶走得很从容,那天太阳快落入到对河的白羊山顶了,奶奶自己打水洗了个澡,然后叫我端了把椅子靠堂屋门放着,她说,“今天西边的云朵很光彩,我想要好好看看,也好顺便目送太阳落山。”奶奶落坐之后,又嘱我把梳子递给她,那是一把黄梨木梳子,据说是奶奶的陪嫁,奶奶十七岁嫁入我们廖家,这把梳子跟了她有59年,把她的一头青丝梳成了满头白发,居然一颗齿儿也没有掉。奶奶是边梳头边去了另一个世界的,或许是去了她说的云朵光彩的西天吧。奶奶还说过一句话,也好顺便目送太阳落山。但是在那一天傍晚,她的小孙我却成了目送奶奶走完人生之旅最后一程的唯一亲人。奶奶享年76岁。而这之后不久,我姐姐她们班的学生们也作了鸟兽散。姐姐栀子只念过小学后,就去了龙塘公社卫生院学护士,跟在没有妈妈照顾的爸爸身边。莫莉花姐姐也没有继续升学,而是到县服装厂学做时装的手艺去了。莫裁缝是个有眼光的人,他明白推陈出新才是硬道理。
我姐姐栀子花去了龙塘公社卫生院学护士以后,莫莉花姐姐也就没有再到我们家里来过了。为了巩固这个残缺的家庭,刚满十八岁的哥哥黎晖也便早早地成亲了。嫂子石榴花比我哥哥大两岁,是邻村祠门口石岩匠的女儿。嫂子自己没进过校门,对读书事却看得特别重要,她把所有的希望全都寄托在小叔子我的身上。
唐家观说书的秦爹总说天下的女子苦,但在我们白驹村做女人是既苦又累的。忙了山里忙地里,还有家务事等着做。眼看着“双抢”在即,男人们就一个个地都走光了。为赚回几个买农药化肥的救急钱,他们只得把家中及田里地里的农活全都留给了婆娘和儿女们,自己却赶脚去给洞庭湖沿岸的产粮区抢收抢插当禾客。我哥哥黎晖当然也去了,他是白驹村的一条年轻壮汉,凡外出做拉锯的解板匠,或抢收抢插的禾客等场面活,是绝对少不了要他到场的。用村里恒山伯的话说:“黎晖不去能行吗?我们这支人马中,就他这一根体面的擎梁柱子啊!”
奶奶去世后,我心中的偶像就只有两个人,一个是哥哥黎晖,另一个是嫂嫂石榴花。我是在哥哥和嫂嫂的羽翼下度过失去了奶奶庇护的童年和少年岁月的。
但我的心里,却经常想着我姐姐栀子花,当然还有莫莉花。
盛夏的夜晚,带着丝丝水气的凉风从屋场左侧的资江涌来,萤火虫在右侧的山间田垅里闪着耀着。我却总喜欢在门外的禾坪里唱响一首关于萤火虫的童谣:
萤火虫,打灯笼
打着灯笼找良心
时儿潜入溪沟边
时儿越过高田埂
良心丢了难找寻
……
这是奶奶在世时教我唱过的。奶奶豁了两颗门牙的嘴里关不住口风,常有童谣溢出。悠扬的童稚声与虫鸣的大合唱,在山村夜晚的水月间明明晃晃地流淌着。
小镇唐家观仿佛就在咫尺,莫莉花姐姐也能够听得到我唱响的童谣么?那时候,小小年纪的我还并不懂得这一首流传于白驹村几百上千年了的童谣所承载的特殊含义,在我的心里痴痴地想着的就只是自己眼前的事情,因此也就越唱越来劲,一会儿仰着个小脑袋望星空,一会儿又把稚气的目光投向了上游灯火斓珊的小镇唐家观,我是执意要从万家灯火中寻找出哪一盏灯光是属于莫裁缝家的么?
嫂子当然也不会知道我的心思。她根本无心去关注,因为这是她最忙碌的夜晚。直到夜深了,我才回家倚堂屋的门槛坐着,却仍然努力地唱着童谣,给在堂中切猪草的嫂嫂石榴花作伴。可唱着唱着一双眼皮却愈发沉重了,撑也撑不开呢。
“我又不怕什么,半夜了还不去睡啊!”嫂子已经不下三遍五遍催促我。赶忙揉了揉眼睛,我回头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说:“我不困嘛!”嫂子就甩了一下散在额前的乱发,边切着青嫩的猪草,边游丝般轻微地叹了声气说,“唉,你呀!”嫂子心里一定很清楚,强打着精神的小叔子为的是替她分担些许寂寞。
灯盏里添过两次的煤油也快燃尽了,灯芯的光亮由白转红,堂屋里看着看着就暗了。嫂子似乎是有所察觉的,三下两下便把碎细的猪草用撮箕撮进灶屋的大锅里,然后,嘱我将昏黄的一豆灯光吹熄,她自己就坐在灶膛门口生火煮猪潲。
柴薪很干,灶火正旺,长长的火舌咝咝地从灶口直往外舔,嫂子那一张被风雨阳光捈抹得黝黑的苹果形脸庞经由红红的火光辉映着,像是又被抹上了一层五色的油彩,亮得眩目。我顿时就觉得,嫂嫂原来是如此的端庄而又美丽!然而嫂嫂又叹了口气。她在娘家是长女,三个妹妹和一个弟弟全都是她帮着母亲给拉扯大的,如今嫁到了我们廖家来,也并没有像俗话所说的“既然为人妻,就得从糠箩里跳进了米箩里”,而照样是风里雨里忙里忙外,劳累得身心疲惫便是无疑了。在我们白驹村还流行着一句俗话,叫“长兄当父,长嫂当娘”。此话于比情此景中年幼的我来体会,便是愈知其中深意的。我真想扑上前去安慰嫂嫂,并且告诉她说:“嫂嫂,我也是快八岁的人了,会给你做一个好帮手的!”但我终于没有敢说出口,怕嫂嫂反而骂我是个傻小子。顿时就有一种愁绪在蒙童的心里滋生着。
这样的夜晚莫莉花姐姐会在做什么呢,会不会又在逗得缝纫机嗞滋歌唱?
一不小心我打了个盹,果然在梦里见到我姐姐栀子花和她的同学莫莉花了。
三
我最初认识的字,是“天、地、君、亲、师”。那是写在我们家神龛中间的神柱牌位上的,烫着金,辉煌得很哩。父亲偶尔回家时就总会把我举过头顶,一遍一遍地念给我听过。但我那一颗幼小的童心却并不懂得其中的含义,并且还常常走神,总是想起我姐姐的同桌莫莉花不久前来我们家说过的,“等姐姐也学会裁剪了,你就穿姐姐亲手给你缝制的新衣服好么?姐免费给你做。”我已记不清那是第几次见到莫莉花姐姐,但是在我的心里,她是有着天上神仙姐姐般漂亮的。
父亲并不能经常回家,他也只有到我们村邻近的病人家出诊时才能顺路来家里看看。但他每一次回家又肯定是事先就有所准备的,因为总是会从他那有着红十字标志的出诊箱里翻出一包花生或几个鸡蛋来,那是病人家打发给大夫的人情。父亲是个中西皆通的大夫,中医是年少时在唐家观专门跟老郎中拜过师也盖过卦的,西医却是当兵后在部队医院随军抗美援朝从实践中所学,所以他转业到地方医院后无疑是个技术权威。按理军医是可以一直留在部队医院服役的,但我父亲不行,他去当兵前就已经有了家小,当初他是因自告奋勇用了几剂猛药救过一位驻扎在唐家观小镇的南下剿匪部队中得了伤寒的首长,被那位首长看中后却没有在当地办过任何手续就随军去了前线,这一去就是四五年,他因为思家心切才主动要求转业到了地方。也正是因为如此,在后来的运动中我父亲被打成了混入革命队伍的牛鬼蛇神,我姐姐栀子却为了护士转正还不得不跟父亲划清界线。
我总算盼到启蒙入学的那一天了,嫂子石榴花领着我去报名认老师,并悄悄地告诉我说,“她叫殷老师,也是你姐姐的老师,是教学生认字、做人的。”嫂子的声音未落,我立马就接过话茬说:“还有莫莉花姐姐也是殷老师的学生!”
“小朋友,还记得你那位神仙姐姐呀?”殷老师也似乎想起几年前的事情了。
殷老师的声音好甜哟!蒙童的我心里像有蜜在流淌,忙偷眼看那位我幼时就见识过的被称为殷老师的人,即一愣:殷老师原来还是这么年轻,这么漂亮啊!
我忘了报姓,自报名字说,“我叫黎稼,黎明的黎,庄稼的稼,八岁了。”
殷老师笑笑地说,“黎明的庄稼。这名字好有诗意耶!”又朝我嫂子点了点头。嫂子并不懂得诗意为何意,也忙给老师报以笑容说,“老师您才诗意耶!”
顿时便惹得前来帮孩子们报名的家长全都笑了,嫂子也莫名其妙地跟着笑。
上课铃被敲响了,叮叮叮好生脆亮,嫂子一直望着我跟随同学们涌进了教室。
同学们都进入教室后,由老师分了坐位,我的心里却充满好奇,一双童贞的眸子溜来梭去,想要找出哪一张课桌是莫莉花姐姐和我栀子花姐姐当年坐过的。
“同学们好!”老师脆脆的声音响了起来,比上课的铃声还要悦耳,把我的目光和思绪也拉了过去。殷老师大大方方的清了清嗓门,扯了扯衣服的下摆,于是就落落大方自我介绍说:“我姓殷,叫殷桃花,以后你们就叫我殷老师罢!”
那一天,殷老师穿一件袖口同领口均卷着白边并绣了金色丝线的黑色短袖衬衫,着一条隐格的墨绿色裤子,乌亮乌亮的长辫梢上扎一对火红的蝴蝶结,白白净净的桃子脸上两个浅浅的酒窝满盛着甜甜的笑意,而高高隆起的胸脯却格外抢眼。她的出现,顿时使几十双童稚的目光灿烂无比,嬉笑打闹的教室里寂静一片。
窗外有一棵老槐树,树上有几只翘尾巴的喜鹊却在喳喳喳地叫得好烦人。
“同学们,从今天起,由我来担任你们的班主任老师,并且还兼教你们的唱歌课和图画课。”脆亮的声音如泉水般淌过来,溢满了孩子们小小的心湖。殷老师又接着说:“你们都是来自小镇上和山村里的孩子,是蓝天同大地的宠儿,对于小小的教室一时肯定还并不习惯的。我们今天的唱歌课就搬到野外去上吧!”
“好啊!这好啊!”仿佛是异口同声,大家雀跃着,欢呼着,便紧跟着殷老师来到了学校南边的一片绿叶婆娑的香樟林子里。只是孩子们却很长时间也并不明白,学校为什么在开学的第一天就安排殷老师为我们这一群蒙童上唱歌课呢?
我始终还记得特别清晰,那是一个秋阳高照的爽晴日子。有风儿徐徐地拂过,从翡翠树叶间筛落的阳光带着浓郁的香樟的气息,在孩子们的身上、脚踝边蹦着跳着。殷桃花老师说,“同学们,等你们真正地懂得音乐了,就会感觉出音符就是这个样子的,是鲜活的,是带着香樟气息的。”孩子们都静静地听着,很是入迷,却并不懂得老师话中的意思。殷老师在说这一番话的时候,淡淡柳叶眉下的那一双眸子,格外的明亮。比蹦着跳着的阳光还要明亮。不过我的一双眼晴却总是在不安分地四处乱瞟,因为我一直在想着莫莉花姐姐也许会突然从这里路过。
这时,老师领唱的歌声响了起来:
雄鸡尾巴拖几拖
山里的娃儿会唱歌
不是爹妈教给我
是我自己聪明捡的歌
……
同学们也跟着老师唱。这一支儿歌我们实在是太熟悉了,唱得可欢快呢!童稚声声里,脚下蓬勃的绿黄相间的草地仿佛要把我们哄抬起来,香樟树林里,刹那间便成了欢乐的海洋。但我一直没有弄得明白,殷老师教唱的第一首歌居然会是我们也同样熟悉的一首儿歌。只是这一首我们平素唱得滚瓜烂熟了的儿歌一经殷老师的口中唱出来,却是那样地动听,那样地韵味十足,正如她所说是鲜活的,是带着香樟气息的。忽然就有一群我还是头一回见到的,身披七彩羽衣的稀罕大鸟不知是从何处闻声飞来,也栖落在香樟树的枝柯间,吉咩咩吉咩鸣叫得好欢,它们莫非也在学着老师的歌唱么?那一次,殷老师还教孩子们唱了另外一首歌:
长城外
古道边
芳草碧连天
晚风拂柳笛声残
夕阳山外山
……
唱着唱着,夕阳当真就往西山的那一面走去了。我同样还记得,我一颗蒙童的心忽然感到了沉重,只是一时间说不清缘由。我真希望姐姐栀子花和莫莉花也在同学们中间,但一双清澈的眼睛把前后左右都扫了一整遍,哪有她们的身影哦!
晚风拂柳笛声残
夕阳山外山
哼唱着这一首令我的心里忽然就生出了莫名惆怅的歌曲回家,我仿佛觉得自己开始懂得事理了,并且时不时有一种想要抒发情怀的冲动。如今偶尔想起这一些美好的往事来,我似乎终于明白,或许那时就已经在心里埋下了诗歌的种子呢。
四
又是一年过去。镇小放暑假了。
一天早上,我被一阵紧似一阵的打稻机“嗡嗡”声从睡梦中碾醒。便赶紧揉了揉惺忪的双眼,刚一定神,心里就暗自喊了声,“糟糕,太阳晒屁股了耶!”
盛夏的阳光是从木格子窗的眼洞钻进了房间里来的,明亮的光斑如银毫子般跳着蹦着,是火一般的灼人呢。我慌忙下床,去到阶前踮着脚尖张望,金波翻滚的稻浪中,队里的十多名妇女在抢收早稻。她们已割倒约两亩稻子了。空旷的田间如产后的母亲显得极其疲惫,麻雀如淘金者在稻草人群中努力地搜寻金子,我嫂嫂却并没有在割稻的行列,她是生产队里的妇女队长,无论做什么样工种的农活都总是会捡最重最累的干。那两位脚蹬打稻机,手里搂着一束纯金般禾摊子正在脱粒的妇人当中,有一个就是我的嫂嫂。“嚯,这事我也能帮上忙呀!”我在心里说着,便一路猛跑也进入了田中,完全没有去顾忌泥水是否湿了衣衫,仄身一插便挤入进嫂嫂与同样是在脱粒的岩成嫂嫂俩人的中间了,气喘吁吁的就帮着蹬起了打稻机来。嫂嫂并没有拒绝我,因为打稻机只能算得上是半机械化,和泥带水的稻菽一旦搭上脱粒滚筒,脚下的踏板自会重似千斤,哪怕是只添上微弱的脚力,那也是一种力呀!嫂嫂只侧身望了我一眼,什么话也没说,便继续着手中的活计。这时,我却吃惊地发现,汗珠儿在嫂嫂的脸颊上已经串了线似的滚落下来,她身上的衣衫已无一根干纱。太阳像成双的火球,一个在天空悬着,一个在水田里浮着,人就如同夹在火炉的中间了,加上稻飞虱叮人皮肉,稻芒刺人眼目,还有吸血的蚂蝗也不时来侵犯……哦,我在唐家观镇小读书时念过不下百遍的那一首“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的古诗,于此情此景中就觉得根本无分量了。
嫂嫂仰脸看了看炫目的天空,太阳已经正当顶,她撩起带泥水的衣角抹了把汗,大声喊道:“都歇一歇脚吧,要回去吃午饭了!”打稻机的嗡嗡声戛然而止。嫂嫂说歇脚,而手却并没有停下,她顺势拿过一只篾筐,双手嚓嚓地将谷粒往篾筐里填,一筐满了,又接过另一只筐……不到半小时,禾桶四周的十多只篾筐就已经全都装满和泥带水的新谷了。嫂嫂分秒必争地拔出插在禾桶旁的那根扁担并招呼另外几名体魄强壮的妇女说:“喂,趁太阳正烈,我们赶紧把出了桶的谷子都送到队屋禾坪里去吧!”自己就率先挑了满满一担,低一脚、高一脚地走出泥田。浑浊的田泥中,嫂嫂踩出的脚凹里正冒着气泡,三个,五个,花朵一般呢。
所谓“双抢”,即“抢收”和“抢插”,那既是春天的延续,又是秋天的开始,一环紧扣一环是必须的。晒完谷子回到家中,嫂嫂只胡乱扒了一碗剩饭,就又要率领生产队的妇女们到麦湾冲去扯秧。上午刚收割后的稻田里,已经有留守在家中的唯一男劳力石岩伯在吆牛“打糊滚”(打糊滚即夏收时一种耘田的名称),那一个个短短的禾篼,全被“糊滚”搅上来的泥浆压住,水田里是一派淤泥的汪洋。石岩伯六十出头,鬓边爬满白发,满脸的络腮胡须也已经花白,但他站在糊滚架上却如一位策马出征的老帅,见有妇女们路过,一串顺口溜便喊得回肠荡气:
白驹过隙无蹄印呦
白驹村里穷得要命
青壮挣钱跑江湖呦
老幼守不住寡妇村
留我石岩忙不赢呦
忙脚忙手呃又忙心
再往下喊就是逗乐妇女们的粗言野语了,但妇女却没闲工夫搭石岩伯……
“到麦湾冲扯秧去啊!”担任妇女队长的我嫂嫂嗓门大得出奇。
“扯秧去噢!”妇女们回应着,也全都加快了脚步。
村里人之所以选择了在麦湾冲播种秧苗,是历代老农的经验使然,自然是有着道理的,这地方上午向阳,下午却阴凉得很,偏西的日头被一线黛色山脉遮挡着,山湾里的草木远比其它地方青葱,是麦苗一样的青葱,所以才叫做麦湾冲的。我起初还以为在麦湾冲扯秧是“双抢”时的一种享受。只是不一会儿,农妇们脸颊上就又渐渐地渗出了汗珠,已经干了的布衫也渐渐地被汗水浸湿……原来扯秧同样是一种很费力气的劳作。我站在嫂嫂旁边见习,只见她双腿一前一后叉开,腰杆弯成桥拱的形状,两手却左右开弓,嗖嗖嗖一阵水声响过,仿佛就在眨眼间的工夫,一把青翠如烟的秧苗就抛在身后了。这样呆呆地看了一阵子,我终于忍不住说:“嫂,让我也来试试吧!”话没说完,紧傍着嫂嫂的岩成嫂就接过了话茬说:“小叔子也想试试?等你鸡巴长出粗毛了再试吧!”秧田里顿时就爆发出喧天的欢笑声。我被闹了个大红脸,偷眼看嫂嫂,嫂嫂也笑得前仰后合呢。笑声过后嫂嫂冲我正色道:“怕没你呷苦的时候?还是先练练弯腰功和腿脚功吧!”
我起初并不服气,也大人般叉开两腿弯腰就扯起秧苗来,可是秧苗还未扯上一小支,腿肚子就酸了,腰杆也如断了一般难受……我隐约觉得自己的脸色一定纸一样惨白了,嫂嫂见状就摇了摇头说:“你以为五谷粮食就那么容易呷吗?”
山冲里有风拂来,田垅里的秧苗如碧波般荡漾,我却也不由得叹息了一声。
嫂嫂也一定是腰杆发胀了,空出一只泥水淋漓的手来轻轻地捶打背脊。泥水溅落着,星星点点全都绽开在嫂嫂那件粗蓝布衬衫上。看着看着我就觉得,嫂嫂的粗布衬衫变成了她做新娘时穿的那件花衬衫了。“嫂嫂,你好漂亮噢!”我在心底里由衷地赞叹着。这样的时候,岩成嫂抬头看了看天色,尔后侧过身子对嫂嫂石榴花说:“喂,怕是该起秧了吧?”嫂嫂点了点头,立起身,又一次履行起妇女队长的责任来,她点将般说:“石山婶和石岩婶还有恒山伯娘,你们到队屋坪里收谷子去,其余人把秧挑到塅上田垅里,插完了收工,夹卵回家呷晚饭。”
没想我嫂子一句“夹卵回家呷晚饭”的粗话,又引来岩成嫂拿我打趣了,“石榴花,你是想男人了吧?这里除了你小叔子有个小鸡鸡,哪来的卵让你夹呀!”
妇女们又是前仰后合一阵大笑。我当时便想,白驹村的女人是真正的乐天派,劳动是艰辛的,但于她们却是快乐的,我同时也在心里暗自庆幸,多亏我姐姐栀子花和莫莉花姐姐不在这样的现场,不然我会多么尴尬,也会感到无地自容的。
见我不置可否地杵在她的身旁,嫂子便用粗嗓门朝我吼道:“还呆着搞么子,赶紧上田埂走起呀,帮石山婶她们收谷子去嘛!”虽是高腔,却分明深含爱意。
队屋坪也是每年正月用来耍狮舞龙的一个活动场所,分三垅乘以六摆开十八床晒垫,婶婶伯母们忙得又是一身臭汗,谷子堆在队屋的大堂里如一座座小金山。
石山婶婶也拿我开心了,说,“你哥不在家,是你晚上陪着嫂子睡的吧?”
紧随着又是恒山伯娘帮我打圆场说,“小叔子疼嫂嫂,咯是好事嘛!”
我脸烧得滚烫却又无语,因为我确实是跟嫂子睡的,是嫂子听见我说梦话担心我是害怕走了魂,主动要陪我睡。其实呢,我是经常在梦中跟莫莉花姐姐说话。
五
无忧无虑的日子过得真快呀,过了一个学期,又过去了一个学期,唐家观镇小再一次接纳了一批启蒙的新生。殷老师照样还担任着全校四个班级的唱歌同图画课老师。那样的时候,我已经是三年级的学生了。学会了唱许多新歌,一下课就唱,放学回家的路上也唱;也学会了画许多图画,学校操坪里画,家里板壁上也画……少儿的世界里充满了歌声,涂满了色彩。我想得最多的是成了画家以后一定要给我的嫂子石榴花,老师殷桃花,当然更有栀子花和莫莉花两位姐姐一人画一幅美丽的肖像油画。她们各有着各自的特点:嫂子石榴花黑里透红的满月脸庞上始终漾溢着朝气;老师殷桃花白净的两颊微笑时浅浅酒窝里总是盛满着爱意;而姐姐栀子花和莫莉花却有一双沉静时似积蓄着幽幽潭水,热闹时又像闪着明亮星星的眼睛……这一切都在从童年成长为少年的我心目中留下了深深印象。
有一次,我正这么想着时,奶奶绽放着菊花瓣的笑脸却蓦地浮现在我的眼前了,我心里猛然一惊,于是大声地说,“奶奶,我一定会给您绘一幅世界上最美丽的油画肖像!”但是当我再举目寻奶奶时,见到的却是天边的一抹绚丽晚霞。
记忆中莫莉花姐姐去我们家的次数并不多,但每一次去都会给我带上一两份小礼物,如彩色折叠拉页连环画,如比火柴盒稍大一点的腊笔盒,还有就是几串糖油粑粑或几个糯米青团……有看的有用的还有吃的,那可是我的盛大节日哦!
那时我奶奶还健在,我大概也就四五岁吧,姐姐栀子花巧嘴不饶人说,“嗳,莫莉花,你这是来看我奶奶还是看我弟弟呀?小心我弟弟长大后非你不娶耶!”
“你——你尽瞎说!”我发现莫莉花姐姐听得一怔,潭水幽幽的眼眶里似掠过了几许波纹,但她随即又热闹起来,“真坏哩——你!”抡起两个拳头就要去打我姐姐栀子花。两朵花闹过笑过,莫莉花忽又回头,“你姐她是瞎说的。”一双眸子却比宝石还闪亮。真有些猝不及防,我一时语拙,不敢抬头看两位姐姐。
随着年龄的不断增长,我满脑子也就越是胡思乱想着这些花儿们的事,殷老师是什么时候来到了我的身边,也一点都不知道,“你不是希望长大后要成为一名画家吗?”老师仿佛看透了我的心思,一脸严肃地提醒我说:“画家与手艺人是有区别的,可不能光凭手上技巧,得要首先学好文化才行的。”我有些不好意思,更不敢抬头看老师,慌慌张张地赶紧就把一张正在画着图像的纸藏进了抽屉。
毕竟是又上升了一个年级,同学们活动的天地就更加广阔了。
上图画课的时候,为了节约纸张,殷老师在征得校长的同意后,常常就把我们领到资水江边的沙滩上去练习画画。汤汤东逝的资水清清粼粼,在流水中游写着自由体诗句的鱼群也成了孩子们临摹的对象,还有往来江中的帆船,船上的艄公同水手,以及从孩子们身边经过的负重的纤夫……全都成了我们图画中的景物。沙滩是上帝赐给我们的画布,我们尽情的在这块硕大无比的画布上任意涂鸦。
慢慢地,我们居然能够把眼前的景物画得愈来愈真切了。
“同学们,仅仅画得像还不行哦,这只不过是走出的第一步,”殷老师舒展着淡淡的柳叶眉,由浅至深,娓娓道来说,“因为艺术的真实并不等于生活的真实。真正的艺术家首先应该是哲学家,要有自己独到的思想,深远的意境。”怎么会是这样呢?刚刚以为自己已经成为画家了,又说我们还只是走出了第一步!殷老师准是看出同学们的疑惑了,就笑笑地说,“先休息一下吧,大家可以去自由活动活动了。”立时几十位同学就作鸟兽般散开,在绵软的沙滩上打滚、嘻戏。
虽然早已经过了中秋,但连续十多个爽朗晴天,暑气却照例还很酽稠。有几个年龄稍大一点的调皮男生便悄然溜进了江中游泳。当时,殷老师正坐在江边一片树荫下想着心事。她的坐姿真美哟!白里透红的桃子型脸上有甜甜的笑意流淌着。老师一定是沉浸在美梦中了,她是在想象着我们这群山村和小镇上的孩子脱颖成为了歌唱家,成为了画家么?殷老师已经三十出头,在乡下算是个老姑娘了,却还正处在热恋中,因为她一心想着要把自己亲手带的我们这个班级完成初小学业(当时初小是四年制),一直拖着没有结婚。现在好了,我们终于快要毕业了。
殷老师的未婚夫是县委宣传部的副科级理论干事,经常有大块文章发表在报刊,还上过《人民日报》和《红旗》杂志,是人们称道的郎才女貌型最佳派对。
我还正处在想入非非中,意想不到的灾难却降临了。那几位悄悄溜进江中游泳的男生中,有一个小名叫牛儿的同学已经被江湾的旋流卷进了江心,待同学们发现时,牛儿已经精疲力竭,小脑袋在激流中一仰一仰地就要沉入江心了……
“出大事了啊!出大事了啊——牛儿快要被淹死了!”
同学们的呼喊声顿时大乱,也把殷老师从江岸边树荫下的甜梦中惊了醒来。
说时迟,那时快,殷老师立时起身,连衣带裙便冲向了滚滚激流的江中。殷老师老家就是在下游的江南镇,她从小就同驾船的父亲在船上生活过,水性好得很呢。只见她双臂挥动,如一支离弦的响箭,浅蓝色的裙子同水天融成了一色。仿佛只是一瞬间的事情,殷老师就托住了正被江水呛得“啊扑、啊扑”的牛儿。
这真是不幸中的万幸啊!牛儿终于得救了。但由于江水流速太快,更主要的还是衣裙带水,殷老师托着的牛儿在快到下游崩洪滩的入口处才到岸边。然而学生们最亲最敬爱的殷老师却被崩洪滩汹涌的激浪卷走了。“快来人哪!快来救我们的殷老师啊!”我的声音率先响起,顿时,江湾里童稚的呼救声又响成一片。
涛声在湍急的江谷中咆哮,崩洪滩两面对峙的石壁间也有我们的呼救声在撞来荡去。但是我们美丽的殷老师却不见身影了!闻讯赶来的人们一直追到很远的下游,也就是快要靠近殷老师家的吊脚楼下才追上了被激浪卷走的老师的尸体。
“真是造孽呀,一开学她就把星期天都交给了补习的学生,她这是想自己的家了!”有人怆然泪下说。老师已经永远地失去了青春和美丽,一对盛着爱意的浅浅酒窝也不见了,静静地躺在由牛儿家自愿捐出的一副棺木里,双唇乌紫,脸色惨白……大人们一片惋惜,“殷老师是因为心急没有来得及脱掉皮鞋,吃水后的皮鞋太重,使她双脚无法施展才遭厄运的。年纪轻轻就走了,真是遭孽啊!”
时隔十年,二十年……直到我后来在武警部队服役,不,应该说硬是从上世纪七十年初到至今我快退休了,还能清楚地记忆起殷老师出殡的场面。那是怎样的一种悲痛情景啊!小镇唐家观和我们白驹村里凡是能够走路的男女老少全都出动了,人人胸前佩戴着白色的小花为殷老师送行。手捧着殷老师遗像的牛儿走在出殡的最前面,随后是刘校长、蒋老师、吉总务和全校的学生及家长。人们全都低垂着头,流淌着悲怆的泪水,恸哭声震撼着汤汤资水和江峡两面的群山……
殷老师就安葬在我们家屋后左侧的金鸡岭上。这是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殷桃花老师她父亲提议的,老人家说,“就让桃花立身在高高的金鸡岭上吧,这样往下游能望见她的出生地江南镇,向上游能清楚地听到镇小叮叮当当的上课铃声。”
然而殷老师的未婚夫却没有来,这一定是香消玉殒后的殷桃花怎么也想不到的。老师也一定想不到的还有凡经由她教过唱歌课图画课的我们这些学生,全都在第二年春天人手在老师坟墓周围种植了一棵桃树,金鸡岭后来又名桃花岭了。
六
从我的童年到少年时代,在经历了奶奶的去世和殷老师的遇难,尤其是在龙塘公社卫生院当医生的父亲被无端地打成牛鬼蛇神,随之而来的又是父亲为了让自己女儿能够顺利转为正式医务人员的编制,他咬破指尖写下血书主动提出与女儿断绝血缘关系,而我姐姐居然也默认后,我倏忽便觉得,人生原来是如此地无常,美好的事物居然是那么地容易失去。少年的心中也就曾一度布满了阴霾。成天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晚上回家作业也懒得做了,早上的晨读也懒得练习了。
“看看你这一副没得出息的样子,以为天会蹋下来,地会陷进去呀!”见小叔子我一早起来又在望着一江资水发呆,嫂嫂石榴花实在是有些忍不住了,便劈头盖脸地对着我吼道,“醒醒吧你!”她这是恨铁不成钢啊!我着实是吓了一大跳。正待慌慌张张想要进屋取书包去镇小上学时,嫂子又喝道:“今天就别去上学了,就这点承受能力亏你还是个伢儿!书读得再多又能够做成个么子事嘛!”
我傻傻地望着眼前这个平日里对我呵护有加而又目不识丁的嫂子。眼眶一热,泪水就险些儿淌了出来。嫂嫂的脸庞更加黝黑了,腆着怀胎七八个月的大肚子,腰间系着的粗布围裙像兜满了江风的帆篷隆起着,为了给她的小叔子我挣钱交学费,白天照样上山下田挣工分,一早一晚还要扛着锄头背着筐去山上挖药去采金银花,不就是指望我能好好上学读书,长大了有个好前程么?我终于止住了即将夺眶而出泪水,啪地一声跪在嫂嫂石榴花的面前:“嫂嫂,我知道错了!”
“碰哒鬼哟——哪个要你下跪啊!男儿膝下有黄金,只跪天跪地跪父母,嫂嫂我与你是同一辈分的人,我不就是指望你能长成一个经得起风雨,担得起重担的堂堂汉子!”嫂嫂慌张地把我拉了起来,心痛得真想要煸我几个响亮的耳光。
也就是在那一次,嫂子石榴花居然脱口说出了一句让我铭心刻骨的文雅话来:“无情男子非好汉!我小叔子今后肯定会是一个有情有义的人!”这话真是中听耶,我虽然似懂非懂,却鸡啄米一般连连点头,心里就盈满着暖暖的阳光了。
从童年到少年,仿佛就是一夜间的事。
睁开惺忪的双眼,我却并没有成为一名画家,而是只读完初小就成了生产队里的放牛郎。到唐家观去买牛铃铛时,踏上那条熟悉的小径到得唐家观小镇的街口上,我似乎就有了更多的发现:先是七个平平整整的青石板台阶,尔后就是五栋依山临江的木屋。这一段木屋的前面是没有吊脚楼的,而是用枕木铺成的悬空过道,外面是用上等杂木做成的临江护栏。人在上面行走,低头就能看到汤汤流过的澄碧资水。我就这么走着,快要接近到吊脚楼的街巷处时,耳际便忽然响起了“吱——哒哒哒”的缝纫机的歌唱声。那是流泉飞瀑的声音,那是百鸟啁啾的声音……想着想着,我猛一抬头时,不小心就被一双隔窗的黑幽幽的眸子给怔住了……原来是莫莉花姐姐!是我天天都想见到的莫莉花姐姐终于又回唐家观了。
“喔耶——是黎稼弟弟吧?我去县时装厂学徒才几年的时间呀,你就长这么高了!”清清亮亮的声音就追了过来。我居然紧张得连头也不敢再抬,一溜小跑着就远远地逃开了。再经过这一扇窗户时,我总是勾着头,虽然连做梦也想碰到那一双水汪汪的目光,但又害怕自己会一不小心就掉进到那两个神秘的深潭……
从那时起,少年的心中就又无端地多生出了几许或叫着牵肠挂肚的惆怅来。
直到十四岁的那一年,我总算是有机会名正言顺地去见莫莉花姐姐了。
“我们去请莫莉花姐姐为你做一件新衣裳吧!”姐姐学护士出师之后,一直等到父女划清界线后才被正式招进龙塘卫生院,也终于领到了第一笔工资,她要做的第一件大事就是给我扯了一段蓝仕林布,让我穿着这一套新衣服去跟堂叔学做蔑匠。说实话一开始我是很不乐意的,并且还曾想过也要与姐姐划清界线,因为我觉得她太软弱也太爱虚荣了,后来是嫂子跟我说了一席话,我才终于肯原谅她的,嫂子说,“你就不要再逼你姐姐栀子了,你看她如今瘦成这个样子,她自己的心里压力还大不大吗?她也不易得呢,心里有苦无处诉,她跟我说过她的心里是始终压着一个十字架的。”嫂子叹息了一声又说,“这是个什么世道啊!”
姐姐不再是原来的栀子花了,神情都萎了,也许那时她就已经患了绝症……
还是接着说我去莫裁缝家的事吧,后来还是由姐姐带我去的,我的心里却惴惴然,我把所有的激动和不安都强压在少年的心中,尔后又鼓足了勇气,才大大方方地跟随着姐姐进了莫裁缝的家门。一双眼睛四处梭巡,却没有见到想见的人。
“是廖栀子呀,哦还有黎稼小少爷,你们是来找莫莉花吧?”莫裁缝忙站起身来,很绅士地笑着说:“她同她母亲去黄沙坪外婆家了。明天才能回来的。”
我的脑海里“嗡”地一声,一种莫名的恼怒无端地涌上了少年的心头。
“这真是不巧啊,好几年没有见到老同学了!该不会是由莫伯母带着相亲去了吧?”姐姐说着,就把手中的一段布递给了莫裁缝,姐姐说,“那就只有麻烦莫伯伯了,她还亲口承诺要给我弟弟免费做衣服哩!”我姐姐嘴还是那么灵巧。
木木地杵在那里,我的心里七上八下,郁闷得头都要炸裂了。
“来来来,黎稼小少爷,快把男子汉的腰杆挺直了,让莫伯伯给你测一下身材。”莫裁缝口里同我们说着话,扶了扶架在鼻梁上的金边眼镜看了我一眼,然后把姐姐带来的蓝仕林布轻轻一抖,便平平整整地铺开在裁衣的台子上,只见他顺势拿了一块划片,横竖斜勾地划了几下,手起剪落,三下五除二就把一块整布料裁剪成衣和裤的雏形了。“明天就有穿的,做好了托人帮你带来。”莫裁缝说。
“谢谢莫伯伯!”没听到人家谈价钱,姐姐沾了点小便宜应得特别快。
就是那之后的第三天,我穿着姐姐栀子花对弟弟的一片情意:一身蓝仕林布新衣服跟堂叔学蔑匠去了。临出门的那一天早上,姐姐专门把崭新的衣服送到了我的房间,还借着窗外溢进来的晨光把衣服抖开,边看边夸赞,“你看看,这衣服的针脚缝得多密致,肯定是大美女莫莉花用缝纫机缝成的。”也不知是从哪里来的兴奋,我一跃而起便麻利地穿上了新衣,还有意地挺了挺年少的腰杆说:“姐,你看我像一个男子汉么?”姐姐似乎敏感到了些什么,笑笑地说:“你今后也要娶一个像莫莉花姐姐那么漂亮的女子当媳妇哦!”一语道破天机,我顿时羞得满脸通红。又或许姐姐根本就是无意,话音未落她又默默地去了厨房,帮嫂子石榴花做饭去了,留下自称是个男子汉的我在房间对着穿衣镜偷偷乐了个满心满怀。
但是,那一次后不久,姐姐却检查出得了癌症,再见姐姐时她却已经……
七
姐姐也走了,父亲下放在黄沙农场进行再教育劳动改造,哥哥黎晖不是外出做锯木解板匠,就是去洞庭湖区当禾客,身边真正疼我的也就只有嫂嫂石榴花了。
“学徒学徒,做马当牛,到了师父门下,你什么事都得学着做!”嫂子每次送我出门时,都会苦口婆心地告诫我,“要勤快点,坟山里人又不是累死的。”
“知道了,我会做得很好的。”我理解嫂子的苦心,回答是由衷的。
嫂嫂又说交待说,“我已经把你爱看的那几本书也放进包袱里了。”
那是姐姐留给我的忆念,一本是《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一本是《飞鸟集》。
几年的学徒生涯,我跟随师父做的是基本上全都是蔑匠包工活,并且是在资水中上游的老山界上,就寄居在由卖竹子的生产队安排的农户家中,就连粮食和干菜也是从自己家里带去的。当徒弟的得首先学会做饭菜,还得晨起给师父打洗脸水,摸黑收工还要清扫场地,最后又把洗脚水送到斜端着一根竹烟竿、翘着一双二郎腿的师父面前。然而我却一点也不觉得累,不觉得厌烦。心里盼着的就是早日把粮食和干菜快点吃完,只有到了那时,师父才有可能委派我回家去取粮草。
“师父,粮食快吃完了。”或又说,“干菜也没有了。”我百般殷勤把暖暖的洗脚水送到师父的面前,每每还假装不经意而实际上却是怯怯地提醒着师父。
师父吸了口烟,悠闲地喷出成团的烟雾来,半晌才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
“您难得勾腰哩,从早忙到晚,腰脊椎肯定累痛了,您只管坐着,我来给您洗呀!”为了得到师傅允许我回家取粮食的请求,我拐弯抹角极尽讨好之能事。
“你去打听一下看,这几天要是有便船往家门口过,你就回去一趟嘛。”师父总算松是口了,他把快吸尽的残烟磕掉,又添上烟丝后说,“快去快回啊!”
一切安排妥当后,那一天便是我的节日到了。
每每在那样的一天到来时,我肯定比雄鸡醒得还要早,一跃而起下床后,穿上平日里压在枕头底下由莫裁缝只瞟了一眼就下料裁剪,而且肯定是经由莫莉花姐姐那一台崭新的缝纫机缝制的蓝仕林布衣服,就赶到江边等侯便船启锚开船。
近乡情更怯,还刚上船我就在想象见到莫莉花姐姐和我嫂子的情景了……
“依哟哟——嗬嘿!”船佬大一声吆喝,船就梦幻般地离开了江岸。
木船顺流而下,江风习习,涛声浩荡,两岸景致甚是迷人,我佯装翻着书页。
船头的掌篙手问我,“喂,小篾匠,你看的是么子书呀?”
“是《飞鸟集》。”我有口无心地应着。
“里面说的鸟吗?”
我不置可否地说,“是鸟的梦。”
“鸟也有梦呀!”
我们正说着话,后面掌梢的船佬大蓦地一声长腔就喊起了粗犷的野歌子来:
江两岸大道上如花的女子
好漂亮,好漂亮呦
你可睁大水汪汪的眼睛
望一眼船上的俊俏郎呦
我虽然只有一根竹篙两页桨
却能带着你漂过洞庭闯大洋
出得湖来天宽地广呦
总比做一辈子山花花强
郎学杜鹃啼血声声喊
喊不应江岸上如花的女子
好心伤,好心伤呦
……
声声如诉,字字如泣,长歌当嚎,短歌当哭,船佬大已经三十有六了,却还是一个纯粹的单身汉,他这似唱似喊又似吼的野歌子是用了真情的。而年少的我却心不在焉,只眼巴巴地注视着前方,看是否快要到唐家观了。船过马歇滩,我便迫不及待地请求船佬大靠北岸莫裁缝家门口的莫家码头停一停。还未等船头靠岸,小小少年便纵身一跳立在码头上了,也来不及向好心的船佬大挥手作别便一路小跑着拾级而上,为的就是能从莫莉花姐姐的窗前虔诚而过……我确实是走得小心翼翼的,两耳捕捉着“吱——哒哒哒”的缝纫机的歌唱声,却又勾着腰不敢抬头,直到再也听不到动人的歌唱了,然后才怀着一颗踏踏实实的少年心回家。
“一只鸟儿、一朵花、一颗星、一个雨滴……”我这是在说《飞鸟集》吗?
“宝宝,你看像一阵风刮过的是谁呀?是你叔叔回家啦!快叫你叔叔呀!”像是早就掐准了我的行程似的,老远就望见嫂嫂石榴花抱着小侄女站在门前向我招手了。这是嫂子生下的第二胎,也是个闺女,她已经把大女儿送回娘家去带了。
我小跑着立在嫂子的面前,恭恭敬敬地叫了声“嫂子”,尔后就把胖嘟嘟的小侄女抱了过来,走到门前的石榴树下,唱起了即兴自编的《女人花》的歌谣:
淡雅栀子花
清纯茉莉花
血色樱桃花
灼灼石榴花
刚唱过四朵花,我忽然就停下了,感到似乎还遗漏了一朵花似的,但当我看了看自己抱着的两岁还不到的小侄女甜甜地笑着的样子,又立马接着唱了起来:
怀中小小花
是朵幸福花
四季花儿开
芬芳满天涯
理想总是美好的,而现实却是多么地残酷。风吹来一声凄婉的微叹,此时的嫂子正从屋档头抱了梱柴禾经我身后进厨房,她这是要给我做几样可口的菜肴。
八
茉莉花又开了。开得清纯,开得质朴。
当我真正有资格面对面请莫莉花做衣服的时候,她已经初为人妻了。也就是在那一次,我却感觉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狼狈,而那一种狼狈又令我终生难忘!
当时我跟堂叔学徒已经年满三载,可以正式脱师独自走江湖从艺了。
脱师那天我想要做的头一件事,是多么地令人激动而想想又是多么荒唐。在当学徒的那几年里,师父每月会给我伍毛钱理发费,而我却为了省钱一咬牙只花两毛钱去剃光头,每月就能够积蓄下三毛钱,再加上三年来每逢过春节师父发的小红包,到唐家观布店去买一段当时流行的草绿色布料该是切实可行的。我当然知道自己潜意识里是想着去莫裁缝的店里请他女儿莫莉花做一件体面的军便装。因为我记得她说过最喜欢军人的。然而没想到手头的积攒刚好只够交布料钱。
布料已经按我说的尺寸扯下了,清点出身上所有的整钱和零钱,数来数去还是没数出盈余,“您再算算看,是不是算错了!”我接布料的手有些发起抖来。
“哈,你这小青年是怎么说话的,不信任我是吧?不信任我你自己算嘛!”营业员是一个大块头女人,一脸横肉却白里透红,她说着把算盘往我面前一推。
我还清楚地记得自己从家里去小镇唐家观布店途中的复杂心情。快接近进街巷入口处的裁缝铺,我老远就听到了缝纫机“吱——哒哒哒”的歌唱声,那样的时候我的胸腔里就像怀揣着一只小兔子,心砰砰砰地乱跳乱撞着,但我却终究没敢抬头,只一心想着买了布料后堂堂正正走进裁缝店,理直气壮地去请神仙姐姐莫莉花为我做一件流行的军便服,并且还假设了许多种与她见面时的美好情景。
当时我已经在心里开始改口称呼莫莉花为神仙姐姐了,这是我在老山界上听多了仙女下凡的民间故事的缘故。并且还坚信莫莉花原本就是传说中的花仙子。
可是现在,依旧是凡夫俗子的我口袋里却再也掏不出付做衣服的手工费了。
这是多让么人感到难为情的揪心事啊!我怀着一种从未有过的懊恼和失望的心情悻悻地往回走。那是初夏的一天,一连几日暴雨刚刚放晴,资水陡涨了好几丈,倾泻的江水一浪高过一浪,从两岸冲下的枯木杂草,时而垒成喜鹊窝,又时而扭成一条长龙,唐家观下游入口处的护栏边,站满了观望大水的人群。我却一点看热闹的心情也没有,只顾埋着个十七岁的圆圆光头往家里赶去。但令我没有想到的是,当我刚走近莫裁缝店门口的时候,一个甜甜脆脆的声音就随着江风飘了过来,“嗳,小帅哥,做军便服是吧?”循声抬首,我险些儿一脚踩空。原来是那一双自己做梦也想碰到的黑幽幽的眸子在笑笑地盯着我。她已不再叫我黎稼弟弟而是称呼我小帅哥了。我当时多少有些得意,又肯定是一脸的窘态,但也就是那一抬首的瞬间,我想象中的神仙姐姐和现实中的莫莉花便牢牢地定格在步入青年的我的记忆深处了:她那鹅蛋脸白白净净的,两个浅浅的酒窝里,涨着红晕,盛着微笑;养着黑宝石的汪汪深潭中,一尘不染;偶一眨眼时,两缕柳叶眉就颤了一颤,没有一丝儿惆怅;一头刚剪过不久的齐耳短发在江风的吹拂下,一丝一缕地飘动着……我一时语塞,不置可否地腼腆笑着。莫莉花就像看穿了我的心思,忙大大方方地说,“进屋吧,进屋啊!”便轻捷地走在前面,把我领进了裁缝铺。
也许是为了驱走我心中的尴尬,莫莉花接过我手中的布料一边比划,一边同我道起了热乎的家常,“你也当师傅了吧?你还没有去当兵耶,就不认我这个姐姐了!”顿了一顿她又接着说:“这身衣服就算是我履行当年的承诺,免费给你做哦!”话语声就像泉水似的,在我忐忑不安的心间淙淙流过。也就是在那一次,莫莉花姐姐还自豪地告诉我她已经结婚了,“你姐夫是县消防队的大队长,他穿军装的样子真是帅气呢!”她说这话时,两颗黑宝石般的眸子忽闪着幽幽光亮。
我只是一声不吭地听着莫莉花姐姐在说,我能说什么呢?又该怎么回答她呢?当初懵懂童年时的稚语,情犊初开少年时的心里话,全都只能是深深地藏在心里,到了老来看天边燃烧的夕阳时,才可以独自回味和静心享用的呀!正这么想着时,布料就裁剪成形了。“你看看,多帅气噢!”莫莉花姐姐说着,还有意拿着裁剪后的布料把我领到长长的穿衣镜前,让我自己从下到上打量了一番。我微低着头,装成毫不在意的样子,一双含羞的眸子却总是不由自主地跟着镜中莫莉花的身影梭来梭去。莫莉花一定是看出什么了,“扑哧”一声就咯咯咯地笑了起来:“哪有这么追着姐姐看的啊!”手中的布料就飘落到地上了。我忽然就觉得,眼前的这一位神仙姐姐,也许真的就是我上一辈子或下一辈子的亲姐姐哦!
也就是在那一个初夏的夜晚,我终于领略到了失眠的感觉原来也可以是那么地美好。窗外月色星晖如水。从窗格里泼洒进来的银辉,在我的床前漂浮摇曳如少年的渺渺思绪。一定是有夜风儿在轻拂着,窗外的树影也在微微地摇动呢。我忽然就像是又闻到茉莉花清纯的馨香了,一颗年轻的心,也就渐渐地平静下来。
我还真的不知道自己是在什么时候入睡的,但那一夜所做的一场十七岁的青春美梦,却始终还清晰的记得:踏着曦微的晨光,我独自爬上了后山,就循着一缕一缕溢人心脾的香气,于万木丛中寻找着初绽的茉莉花。我曾听姐姐栀子花说过的,在资水中下游一带其实有着许多种类的茉莉花,但于初夏开放的却只有被白驹村人俗称为香魂或木梨花的一种,且一般夹生在春夏里蓬勃生长的灌木丛中。虽是贱生,却很特别,每一枝所开的花朵都是单数,通常是一朵或三朵。我于是想,那就只采摘一枝一朵的吧。那一朵说不准正是神仙姐姐莫莉花的花魂呢。
也就是在那一场梦里,我终于把一枝滚动着清亮晨露的茉莉花虔诚地送到了神仙姐姐莫莉花的手中……还真是怪事耶,莫莉花居然真变成一朵茉莉花了……
哦,虽然是梦,但梦由心生。从蒙童到少年再到十七岁的准青年,我那一颗对石榴花、殷桃花、栀子花、莫莉花等美丽女人怀满虔诚和敬意的拳拳之心,于那一个夜晚后,总算是安安稳稳地给放下了。但是,多梦的年龄也一去不复返了。
九
第二年秋天,我父亲终于得以平反并恢复了工作,我也在那年秋季征兵中入伍成了一名武警战士。当我穿上崭新军服的一刻,我想到了姐姐更想到了莫莉花。
到了部队后,紧张的军事训练和自觉的文化补习让人喘不过气来。当时我正在营房里埋头看书,有战友见我如此发奋便打趣我说,“嗳,黎稼,你是不是做梦都想当将军啦?”我的回答是铿锵而果断的,头也没抬就说,“不想当元帅的士兵不是好士兵!”战友却颇不以为然地回了我一句,“你就吹吧!将军嫌太小还元帅,做梦吧你!”但我并没有跟他说,我的心中只有理想,却没有了梦想。理想和梦想是绝然不同的两个筐,前者是理性的,是用来装目标的;后者是非理性的,是用来装浪漫的。这时,眼前的书页中忽然跳出了一句话,“我们生而破碎,用活着来修修补补。”这句话对我触动很大,令我的心仿佛裂开出一道血痕。
既然生而破碎,须用活着来修修补补,我又何不咬紧牙根、挺直脊椎更加发奋而努力地让理想与梦想并驾齐驱?就是从那之后,我便开始了业余文学创作。
世人有一种说法,叫红颜命薄,然而我却更愿意拐一个弯说,女人如花,但每一种花的花期都很短暂。这难道就是宿命?于是才有了诗人所感叹的,“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十八岁那年我外出当兵后,家里不久就传来了噩耗。我嫂子石榴花七年生四胎都是闺女,这不是她的错,她一直想要为我们廖家生个儿子的。我记有一次在家吃饭时哥哥黎晖板着一副脸孔冲着我嫂子说,“都生一窝了,也该给我生个能传宗接代的了!”嫂嫂只嘀咕了一句,“又不是我一个人能做到的。”哥哥却把饭碗往桌上一摔,头也不回就走人了,并且数日没有归家。因为一再超生,嫂嫂的妇女队长已被罢免了,并且生三胎时也罚过款,而这一次处罚更惨,没收了八年前结婚的陪嫁家具还不算,就连夫妻俩辛勤劳苦,省吃俭用给女儿存下来读书的积蓄,也全都掏出来交了违反计划生育的罚金。嫂子自己没有文化,哑巴吃黄莲苦了半辈子,然而到头来却竹篮打水一场空……嫂子是一个烈性子女人,她实在是想不明白:自己生的孩子自己养,这犯了哪条王法啊!
是夜,我嫂嫂石榴花却把半瓶剧毒农药“咕噜咕噜”当红糖水给喝下了。
然而接到家里拍来的电报,她的小叔子我却只能望乡落泪,连想回趟家送亲娘一样待我的嫂子最后一程的机会也没有,部队首长听了我的事由后说,“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没假。”我当时多么幻想能变成《飞鸟集》中的一只飞鸟啊!
嫂子就这么怀着遗憾走了,她曾经跟我说过的那一句“看看你这一副没得出息的样子,以为天会蹋下来,地会陷进去呀!”的铿锵话语却犹在我的耳际。但是嫂子啊!你曾经是如此坚强又能吃苦耐劳的一个人,怎么自己就这么想不开呢?后来我才终于知道,嫂子其实还另有隐情——我哥在外面已有了别的女人。
我进部队后其实就已经定下了自己的人生目标,要做一个我嫂嫂期望的“堂堂男子”!为比我不但要履行好作为一名武警战士的职责和义务,还要努力自学文化,争取早日提干。果然功夫不负有心人,我陆续在军报和《中国武警》杂志上发表了诗文,被誉为武警支队的才子。但真正的机会却是老天爷给的,那一年八月,三湘大地上的四水一湖暴涨洪水,我们支队接到命令后被紧急派往洞庭湖严防死守野鸭子垸的堤垻,那是由总队司令员亲自督阵的一场恶战,也是我头一次见到将军级的大首长,他不但面对滚滚洪涛指挥若定,居然还能像一座铁塔般立于冲锋舟到行将缺口的杨柳垸去了解第一手险情……洪灾终于过去了,由于指挥得当,省委、省政府下达给我们武警总队严防死守的几个垸子全都保住了。我也连夜赶写了一篇题为《脚踩洪涛冲在前》的5000多字的人物通讯,发表在第二天省报的头条位置上。那之后没过多久,我居然被调到了省武警总队给司令员当秘书。到了省城,天地是大多了,却时有雾霾笼罩着,我说的不仅仅是自然界的雾霾。一天,我去机要室给首长取文件,漂亮的机要员小肖顺便递了一封信给我,并且神情有几分暧昧地打趣我说,“是你老家哪个土妞给你写来的求爱信吧?”能在总队机关工作的,要么是有真本事,要么是有硬靠山的,我算是哪一类呢?“机关”重重啊!我当时也只是很礼貌笑了笑,我怕一不小心把自己也陷进去了。更何况我已隐约地听人说起过,肖美女是首长从下面点名调来总队的。
当时我并没有来得及看信,取了一叠文件就往回走,因为有些急件是不能过夜的。首长办公室的门敞开着,我的办公室就在首长室的隔壁,取了文件的我没有在自己办公室停留,而是直接就把文件送到了首长的案头。首长的红木办公桌有乒乓球桌那么大,桌上一只青铜雄狮昂首俯身,威猛之极。首长是在对越自卫还击战中曾经立过一等功的战斗英雄,五十岁不到,是武警部队中较年轻的少将。不过他的性情很古怪,这还不仅仅是体现在爱酒爱女人那一类事儿上,这是英雄男儿的共性,原则上是可以理解的。我说的古怪是只要他一进入办公室,临八一路的那扇窗户就会即刻关上,还会把厚厚的朱红色窗帘也合得紧紧的,完全整得像个密室,也很少有开房间的大灯,只纽开桌上的台灯台看文件。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林彪打仗思考问题时爱抓豆子吃,毛主席一有空闲时就爱躺着看书的伟人癖好。有战友曾跟我介绍过,这是首长在对越自卫还击战中夜袭敌阵用手电查地图时养成的习惯。首长并不在房间,我进门一眼看见朱红色落地窗帘全幅开着就知道,还看到窗台上居然有一盆含苞待放的茉莉花。我当时心就一怔,却并不是又想起了莫莉花,而是在想这不就是前几天去基层调研时……我立马意识到自己不是一名合格的秘书,除了给首长负责起草有关文案,别的事我一概莫不关心,幸亏还有跟随首长的生活秘书。这时,我才打开了手中的那封信,是从小镇唐家观寄来的挂号信,天呐!我顿时惊得呆了:是一封血书,署名是“冤妇莫莉花。”
原来是莫莉花姐姐请求我为她的男人洗刷冤情的,血书摘要如下:
黎稼弟弟(请允许我最后一次这么称呼你):得知你已经是省武警总队司令员的秘书了,我男人是县里的消防大队长,这你是知道的,听说也属于你们司令员管的兵,他在前不久的一次火灾中冲进大火中救人牺牲了,本应该属于因公殉职的烈士,但他不仅没有被追认,事后还说他指挥不利,要追究他的责任。这其实都是因为姐姐我长得漂亮惹的祸,你姐夫的一个上级(某某某)多次想打我的坏主意,有次还被我煽过他一耳光的。这次你姐夫走了以后,那畜牲居然明目张胆地提出要我做他的情人,只要我同意了,他马上就可以替你姐夫申报为烈士。
这难道就是我莫莉花“红颜命薄”的宿命吗?反正他已经走了,我也只好追他而去……黎稼弟弟,你能帮姐姐我讨还个公道吗?姐姐会在天堂保佑你……
血写的字很粗,也很模糊,内容却十分冷静,而且还是真名实姓的举报。
“光天化日之下,居然有这一类畜牲不如的东西呀!”我不禁拍案而起。但是我很快又冷静下来了,莫莉花姐姐所指控的这个人我是认识的,是县委常委兼县武装部政委,我前不久陪同首长去基层调研时,就是他代表县里作的汇报。那人乍一看还是蛮有水平的,并且仪表堂堂,深得首长的青睐和赏识——这当然是因为他与首长攀上了老乡,还送了首长一盆他自己说是频临绝种的名贵花卉后。
难不成就是这一盆茉莉花吗?我顿时感到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茫然,不敢接着再往下想了,而那一份展开的血书竟如火一般灼痛着我的双手,惶惑中我赶紧把它藏进了衣袋……但是与此同时,我的眼前也仿佛出现了我姐姐当年为什么会向命运妥协,而自愿默认了与父亲断绝血缘关系的情景,以及莫莉花大呼一声,“苍天呐——你何时能真正地打开天眼啊!”就纵身一跳,吞没在滚滚资江激流中的幻觉镜头,并且,我的耳边还似乎由远而近飘来了一个多情少年唱响的即兴歌谣:
淡雅栀子花
清纯茉莉花
血色樱桃花
灼灼石榴花
但是,我却始终没有敢接着唱后面的那几句:怀中小小花,是朵幸福花……
我会不会也像我姐姐一样向命运妥协,而让心灵压上深重的十字架?但如果我勇敢地接受莫莉花姐姐的请求帮她向权贵挑战向上申诉,我又有这个能力吗?
我的心头忽然一阵绞痛,紧接着又是一阵惊怵和恐惧,便想,该不会也有癌细胞已经渗入进我的体内了吧?但耳边却又似乎有一支由远而近的童谣声响起:
萤火虫,打灯笼
打着灯笼找良心
……
这时,门外响起了铿锵脚步声,来人正是我服务的首长。我下意识地双脚一并便行了个军礼:“首长好!”首长却手一挥说,“你去吧,这没你的事了!”
我刚出门,随在首长身后也同样貌美如花朵的机要员小肖就进了办公室,之后就听到了拉合窗帘的声音,随后又听得砰然一声,“是花盆落地了?”我下意识地回头,却见到首长脚下黑亮的皮鞋后根一闪,门被合上了。我正迟疑着,几丝清纯的香气已然扑入进我的鼻腔,还仿佛看到一缕白光闪过,那会是花魂么?
零落成泥碾着尘,只有香如故……这句诗居然如一梭子弹从我的耳际擦过。
作者简介:廖静仁,文创一级,湖南省文史馆馆员,全国五一劳动奖章获得者,全国第三届青创会、第八、第九届文代会代表。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当代》《十月》《中国作家》等。著作有散文集《湖湘百家文库廖静仁卷》和长篇小说集《白驹》等十余部。有作品被译成英、法等文字并入选初、高中教材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