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谈:清风与归,著手成春
文丨张雪云

作者简介:张雪云,女,苗族,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三十六期少数民族班学员,供职于湖南省作协毛泽东文学院。有多篇文学作品发表于省内外报刊杂志,散文集《蓝渡》入选“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报告文学《桃李春风—湖南乡村教育扶贫纪实》入选“脱贫攻坚在湖南”丛书等。
很多年过去,我似乎早已习惯那些人生最初的凝望,有来处,也有归途。
暖春的一些光,不容分说,紧紧地裹挟着我。夜色淹下来,五彩霓虹灯逐一点亮陌生而熟悉的高楼,鳞次栉比,参差璀璨。此时,城市的气象和格局,让渐渐融身一处的我,有了某种恍惚。走出文学院大门,沿着岳麓大道两旁的绿化树,一些夜色,将我细小的心思接纳,那些久远的情愫,在心底潜滋暗长。
我自小城来,确切的讲,从一湾溪水出发,自一条沅水而来。印象中的沅水,曲婉而悠长,苦难而深情。水岸边,密密麻麻的船只,你挨我,我挨你,泊在码头边,或横斜,或伫立,皆错落有致,跳板搭着跳板,船头靠着船尾,似在静静地等待着回乡的人,其间有挑担者,背着背篓的,他们多深一脚浅一脚,蹒跚而来,担子里挑的,一头是烟火,一头是生活。这样的画面,总能温暖一个疲惫的归人。
常常,我站在水边,一些想象无限地丰富、壮阔起来,整个人也随着静水流深而辽远空旷。从一座城到另一座城,从一种方言到另一种方言,从一条河流到另一种河流,诸多人生的隐喻与密码,差不多耗尽了我整个的青春时光。
二十年前的我,曾在蓝溪水边一所偏远的村小支教。那时的我和我的学生,阳光而朝气,简朴而纯粹。每当春暖,草木烂漫,天色方晴,暖暖的日头升起,照在孩子如花的脸上,照着我斑驳的讲台,散发耀眼而又不可抵挡的光,我整天穿戴着这些光芒,浑身都是暖意。山花野得满地都是,我与孩子们在山间草坪大声朗读着“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内心莫名的柔软会汩汩涌出,原来,陪伴那些叫我老师的乡村孩子一起成长,就是一种幸福。只可惜,我在离开乡村小学很长一段时间之后,才逐渐理解自己当初的选择,并心向往之。
从蓝溪到沅水,其实,并不是一段太过遥远的路程。如川之逝,不舍昼夜。各样的事物,不断用奔跑的方式告诉我,青春是需要奋斗的。后来到了县城中学,环境变了,心境也随之改变,我除了更多心底的良知与肩上的责任,免不了又有些许的茫然,和那班青春期的孩子一样,内心多了一些隐忧。说实话,很多瞬间,我站在教室的讲台上,台下是那么多原本淳朴的乡村孩子,我很害怕他们在喧嚣的现世中分不清是非,在芜杂的世事中辨不明真伪,他们就如生活在一口光线不好,阴晦、湿暗的井中,他们很少有人能抬头望见自己的星空与未来,他们的未来世界,谁将为之打开?!
很多的日子,我推开窗,看着欢腾的校园,操场上嬉戏玩闹的孩子,我陷入沉思,我该怎样陪伴他们度过不长不短的校园时光?我又该如何还朴实的家长一个个如花似锦的未来?孩子又该如何长成他自己喜欢的模样?日子依然流淌着日子,欢腾与寂静,在我的心里住了很久,当我拿起笔,写下关于教育,或者他们的故事,我似乎走出了内心一直的黯淡。
因为生活的疏离感,使得一些渴望渐渐苏醒。如果,心里一直有所寄予,有一盏爱的灯,一束希望的光,一把点燃信念的火炬,我们的内心还会是一片漆黑吗?好在,无数次的悟见,我似乎遇着了那一抹光,并为之努力。但现在回过头来,我很想知道的是,离开教育的我,真的幸福吗?离开我的那群乡村孩子,他们,依然过得好吗?
不知不觉中,这院子里的杜鹃花又红了好几回。记得,刚到文学院时,有朋友问,每天走进这个大院,有什么特别的感受?我当时故作轻松地回答,挺好,也没什么,就是有回归的感觉,或许,这就是他们所说的文学点亮人生吧。如将白云,清风与归,其实,我只是幸运了那么一点点,因为,此时彼刻,窗外凤竹迎风,绿茵铺碧,银杏绘色,樟弄扶疏,有关这个院子的四时之景,皆可以落入我眼底,滋养余生。殊不知,这份幸运,得付出多少努力,得用自己拼来的可能,来回敬别人眼里的不可能。好在,心底一直有某种信念在支撑,我想,大概文学就是心底的支撑吧,这似乎很重要。
日复一日,置身城市喧嚣,投入一片陌生而熟悉的山水,时光仿佛变得深邃而悠远。从河西到河东,是一趟69路公交车的行程。雨斜在玻璃车窗上,窗外的景有些模糊,毛玻璃的视角效果,让城市更添神秘与幻想。有雨丝飘来,但这些细雨可以忽略,开窗至少可以透口气,车上人多,都戴着口罩。一站又一站,来来往往,有时候摩肩接踵,有时候寥寥几人。晴明的时候,看车中人,觉得氛围融洽,像一家人一样热闹;暗淡的日子,满是警惕、无言,彼此陌生却又听得到对方的呼吸,实在有点让人焦虑。公交车上的早晨,多是忙碌的,甚至拥挤,车上有买菜的老人,有上学的孩子,也有年轻的上班族。有平静的,有急躁的,有板着脸的,有警惕的,每一张光华的脸后,都有一个不为人知的“人世间”故事。我安静在角落,观察与思考,我得学会琢磨人,更得学会琢磨自己,咫尺烟火才是人间生活的底色。有时戴着耳塞,听书,听着听着,眼泪偶尔会莫名流下来。坐我边上的大妈,穿碎花上衣,阔腿裤,头戴一顶宽檐的编织帽,帽上的蝴蝶结,大得有点夸张。她提一个帆布袋,实际上并不是提,是抱在怀里,似乎警惕着身边人。当然,她看到我流泪,一脸惊讶之后,她不再把布袋紧紧裹着,掏出一片纸巾,友好的递给我。原来,每一个不以为然的善意,都会让我瞬间感动。
我曾被无数暖意包裹着,在乡村,在城乡结合的小镇,或者在我曾向往的城市。总之,我开始在路上,在公交地铁上,渐渐的,对陌生人也有了笑意。而且这种笑,在余光中总不凋零,是那种送出去便不刻意再收回的一种坦荡与宽阔。一些时间里,我身上与生俱来的无数微小的锐角,渐渐的营养不良,当遇上强大的光一照,没能等到恣肆生长便已消亡。很多之前在乎的东西,觉得没有意义了,我怀疑这种虚构的幸福,与大地,与自然,与心灵,脱离了某种关系,我充满羞愧地面对城市,我开始思考,远离了乡村,背弃了土地,我们的归程在何处?!可是又觉得,我从来就不曾离开过,依然心在乡村,只是以另一种清风明月的方式把自己活在了山水间。往往,只有行走在城市洪流中,才能更深切地理解乡村,在乡村的田间地头,栽过跟斗,崴过脚的人,才能更深刻的体会村庄,只有拥有过河流、土地、石头、鸟巢、天空的人,才有一种纯粹意义上的宽广。乡村,一直是一个文学人的灵魂底气,或者说是一个人向往城市的参照物。
我的内心渐渐被点亮,并积极起来,积攒多年的文学情结,被唤醒,被激发,我可以做些什么呢?我能做的很有限,除了参与培养更多的文学新人,为他人作嫁衣,我还得用文字取暖,发现文学的无用之用,并且学着热爱,热爱是我唯一的选择,唯一的理由。唯有无比热爱,才是最好的皈依。
记得木心说,好的文学之于我们,并非束之高阁,它是人生的一种陪伴。既可以陪伴漫长黑夜,也可以打发闲散时光,它回答人生中的困惑,也在孤寂时给人绵延不绝的力量。当然,好的文学,不止是陪伴。文字的深度,是一个作者知识层面与思考的深度,文字的高度,也是一个作者胸怀境界的高度。很多时候,我觉得笔有千钧,而且有一种由内而外的紧迫感,我得加快平时慢悠悠的步伐,毕竟,我需要时间,我在缓慢处生活了太久。很多时候,也有写不下去的困惑,我又常常安慰自己,正是因为不容易,所以才珍惜这份初心,这需要内心的淡泊,坚守的毅力,不虚美,不懈怠,不隐恶,能真实客观冷静地表达自己,就很好。
我称写作的过程,是织毛衣。织不好,可以拆了重新织,只是线虽然还是那些线,但已经没有了最先的柔顺,缺少了点什么,最好的状态是,能一鼓作气,气韵以一贯之,收放自如。好比走进自家的菜园子,想种大蒜,就种大蒜,想栽白菜,就栽白菜,如果什么也不想种,任其荒着,各式蔓草自由生长,也是可以的。不管是无心插柳也好,还是精心打磨也罢,文学走到最后,都不容易,更不轻易。我写《蓝渡》的时候,写《乡村教育深呼吸》的时候,当初并没有想过要出书,就是想着写下去,能说出来就好。那些流年里的不惑与沧桑,或悲或喜的情愫,平平仄仄的思绪,在如流水的字句里释放某种情愫,任一纸馨香随意流泻,在夜色阑珊里思绪纷飞,行走于唐风宋雨中,水袖轻盈,款款碎步,云淡风轻,缓急自如,不宠不骄,不纠一物,不着一事,不轻一人。沉浸其中,可以忘了时间,忘了空间,甚至忘了宇宙天地,白云苍狗,得世间宁寂,山水静默之气,如是这般就好。
写下这些的时候,四月的院子里,正浅翠流芳,典雅温馨。阳光斜在红叶石楠和玉兰树上,一树繁花,一树诗意,有暖暖的风,吹彻心间,有三五学友,歌以咏,咏而归。一些看似柔弱的光,长满细长细长的芽,在心上,投下一些或浓或淡的痕迹,就像我书中那些细小而卑微的文字,一一跳跃在如雪的云朵之上,亦跳跃在生活之上,与时间融合,变成姿态各异的样子,散发出质朴温暖的微光,出尘、入画皆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