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觉巷二号
作者:梦萌
胥州城老街有个弘觉巷,与花房巷平行,向北百十米各自相交于朝阳路。巷里有几座院子,房屋栉比鳞次,错落有致,一满的深宅大院。巷子的路面是用青石铺的,石缝间的棱角已被踩踏得光滑如矶,很有些年代了。道两旁各植有几棵中国槐,与古式屋宅相映,另有一番古色古香的气息。
入口路西第一家院子,原是县中队驻地,连向北曾在此呆过十几年,现改为东区职工托儿所。与托儿所北邻的便是弘觉巷二号,里边住着二十几家胥州的老户居民。房屋虽几经修缮增建,夹杂了许多土木结构的平房,但旧时的几座主要建筑仍依稀可见。五间亭于左,八角坊位右,弘觉阁居中,文宿斋续后。五间亭现住着两户人家,一家姓朱,一家姓冯。姓冯的占住三间,新建两间,屋前辟有小花园,颇具古宅遗风。冯家男主人去世多年,家里只有遗孀和一对儿女。这老媪叫金银花,儿子叫冯喜,女儿叫冯晶晶。冯家本属名门望族和书香门弟,但历经时代变迁,大浪淘沙,最终落根于母子三人的相依为命。
提起弘觉巷二号和冯氏家族,在胥州历史上的确值得大书一笔。
据说,冯氏祖先原是明代省城一位大官,后来不知何故削职为民。明末农民起义攻下省城后,冯家携万贯家资迁居胥州。那时胥州还只是个小镇渡口,冯家便广置地产,大兴土木,成为胥州首富。原胥州老街和弘觉巷遍布冯家的商行、作坊、客栈、钱庄、府宅。直到清朝末年,仍生意兴隆,财源茂盛,富甲一方。唯一缺憾是冯家人患有一种先天遗传疾病,死伤无序,自冯喜爷爷上推三代,均为单世相传。冯喜爷爷兄弟二人,一叫敬轩,一叫敬辕,独有变异,均生得身强力壮,是为冯家一幸。光绪年间,康梁变法,新学渐兴,科学民主初萌。冯氏兄弟受这些新思潮影响,遂由商贾治家转而为新学兴国,作了许多对国家民众有利的事,最受欢迎的莫过于兴办教育。现在的弘觉巷二号就是当年冯家兴办的弘觉书院,也是胥州城创建最早的一座民众学校。
一九○○年,朝廷下令,将各类旧时书院,一律按等级改为学堂。弘觉书院遂改为弘觉男子学堂,并在现幼儿园处设立弘觉女子学堂。此时康梁思想已被孙文思想所取代,同盟会、哥老会在省城和胥州活动频繁,秘密宣传革命思想,发展组织,筹措经费,开展活动。冯氏兄弟是胥州最早的同盟会员,利用举家雄厚资财襄助革命,从此弘觉二堂就成了革命的活动基地,并在全省建立了许多秘密据点,开办农庄,兴建矿厂,冶炼生铁,制造炸药,密谋举事。为广交天下革命志士,联络各方英雄豪杰,冯喜的爷爷冯敬轩派弟弟冯敬辕挟资出游,并从汉阳购回大批军械,秘密藏匿。省城起义前夕,冯氏兄弟又将全部家产作抵押,通过上海洋行购买步枪一万多支、大炮十几门、子弹数十万发,秘密运回,暗地武装新军和扩充义军。
一九一一年十月下旬,同盟会联合哥老会等民间武装力量,秘密控制了新军,在省城发动起义,迅速光复了省城并及各州县。清廷闻讯后大为震惊,立即调集邻省驻军从东西两路夹攻,企图消灭新军。在异常残酷激烈的反击战中,弟弟冯敬辕率部冲锋陷阵,浴血抗敌,最后惨死于清军的炮火之下,时年仅二十一岁。弟弟阵亡后,冯敬轩悲不欲生,意志弥坚,倾其全部家产资助资产阶级民主革命。及至国民革命胜利后,冯家资产已散失耗尽,仅保留弘觉二堂勉强支持。冯家为国民革命毁家纾难,功垂青史,但冯敬轩并未获得新政的封荫,仍艰难地支撑着两个学堂,直到阖然仙逝,甚是凄苦。
冯家两门仅留一根独苗冯鼎,年已二十七八,秉承父业,直到解放后仍为小学教师,一介书生模样。冯鼎三十丧妻,一直未续,后经连向北摄合与金银花结婚。弘觉学堂两院房产解放后经过三大改造、查田定产等运动,收为公有,分别为县中队和弘觉小学所占。后来县中队和学校陆续迁出,才辟为幼儿园和文教局家属院。冯鼎系文教局职员,又适逢落实政策,便获得五间亭三间房屋产权。再后来,连向北与荆娟结婚后,荆娟亦归属文教系统,又经他多方疏通,也取得文宿斋厦房两间产权。冯连两家同在一个院,加之媒妁之缘,所以关系甚密。金银花小冯鼎十岁,又与连向北有过一段恋情,你来我往,时间一长,难免发生一些苟且之事。
荆娟发觉这一隐情后,就经常指桑骂槐,甚至发展到大打出手和戏闹县府的地步。此时冯鼎已退休在家,忍受不了此等羞辱,一时心堵,口吐鲜血,断气升天。冯鼎死后,连向北工作变动,把家搬到道北的那座单面楼上,文宿斋的房子留给女儿连娜居住,这段风流韵事才渐渐平息。
金银花五十岁出头,保养极好,甚有贵夫人气韵。她已下岗多年,贩过粮食,运过木材,经营过服装,没天没地地奔波,却总是折本赔钱。好在女儿和儿子都已工作,日子虽然紧巴,但还算过得去。特别是晶晶停薪当了歌厅老板,来钱容易得就像胥河里的水,哗哗哗流淌不尽。她除了无心再漫天价地跑生意外,最大的感触是觉得冯家又要时来运转了,又要恢复到他爷爷在世时地产占半个胥州城的鼎盛时期了。她信服“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的这句格言,这是任何人也无法扭转的规律,是阴阳互转天地轮回的真理。她更佩服女儿晶晶。作为女人,不但要美貌,还要有才干。光有美貌,只是一盆花,供人欣赏把玩。光有才干,只是一堆牛粪,上到地里只能多打粮食。既美貌又有才干的女人,才是尤物,才是人精,才能既供人欣赏又创造物质财富。晶晶就属这种女人。冯鼎说女人是祸水。连向北说女人是带刺的花。这些全是迂顽之见。既然是祸水,为什么时下到处是卡厅红灯区呢?就不怕祸水带来灾难横祸吗?既然是带刺的花,为什么男人都争着抡着聘小蜜包二奶养情妇呢?就不怕芒刺扎了肉、扎了心吗?晶晶的气质和才干就在这里。她摸透了男人的心理和市场行情,才选择了歌厅这种时髦职业,用美貌兜售祸水和芒刺,效益岂能不特好呢?钱岂能不像流水似的往口袋淌呢?她懊悔自己老了,姿色不济了。要不然,她也会像晶晶一样,弄个歌厅老板当当!
近来,令金银花感到不安的是儿子冯喜。他整天闷闷不乐,心事重重,很少和她说话。偶尔说两句时,不是唉声叹气,便是撇嘴瞪眼。那目光充满着狐疑、怨恨和鄙夷——像旧社会歧视妓女和现在瞧不起三陪小姐那样的目光。而且这种目光也常在他姐姐晶晶日见 日失 丽苗条的身段上巡逡扫瞄,语言便少不了夹杂许多讥笑和嘲讽,仿佛那美貌背后真的掩藏着什么芒刺和祸水。更使她吃惊的是,有一次他竟对他的身世提出质疑,问她到他底是谁的儿子?是冯家的还是连家的?
她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事,也不知儿子受了什么屈,只是呆坐在沙发上生气流眼泪。末了就哭诉着,说冯喜呀冯喜,你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呢?你怎么能对自己的身世发生怀疑呢?你知道这话对母亲该是多大的刺激和伤害呀!你们冯家,世世代代人气不旺,就只等着你续接香火呢!我是冯家人,死是冯家鬼,怎能不懂这些做人立家的道理呢?冯喜呀,难道你想不起你爸的面容?难道你没拿你爸的照片和你比较?那突出的额颅,那微缩的耳轮,那爱撇的嘴角,特别是稍显鹰钩的鼻子,有那一处不像你那书匠父亲呢?……冯喜当然还记得父亲的面容和不至一次两次拿着照片比较对照,也深知自己有许多部位和父亲长得一模一样,但这些仍扫除不了他心中的疑窦,就问,那么晶晶呢,姐姐晶晶呢?
金银花仍在突然翻涌的感情急流中濯洗岁月的蒙尘,恨不得将自己的心掏出来让儿子检验。她说,是的,晶晶虽然像我,不像你爸,但又有哪点儿像连家人呢?如果不像我而像你爸她能成为胥州第一娇吗?她的声带口腔发出银铃般的声音难道不像你老子在课堂上的滴滴之音吗?……
母亲感情的真切和话语的不无道理,使儿子鼓荡的心潮稍事平复了一阵,立即又被鬼城官司的迷惑与屈辱掀起一场急风暴雨。四年了,自己一直被母亲、姐姐和丁庭长蒙蔽着装进闷葫芦,现在是该合盘托出的时候了。于是他说,既然我,还有我姐,都与连家没有特殊关系,那么,连叔为什么要给姐姐二十三万元呢?为什么这二十三万元不是现金而是两张与集资户争食的空头支票呢?为什么借条上不写姐姐而写我的名字呢?为什么姐姐与你不出面却把我推进鬼城官司呢?……
什么,冯喜呀你说什么?金银花惊愕得犹如五雷轰顶,再也坐不住流不出泪了,她嚯地站起来,厉声追问儿子。什么你说什么?难道与鬼城打官司的不是别人而是你?难道遭集资户唾骂的不是连家而是冯家?是的,妈呀,事情正是这样。冯喜流着泪说,这几年你在外边跑生意不知道情况,为打这场官司我遭受了多么巨大的压力和屈辱呀!妈,请你告诉我,我们家与连家到底有什么秘密呀?你与连叔到底有什么隐情呀?请你告诉我吧,妈妈!
啊!金银花的精神崩溃了。她后悔自己这几年,不该扔下家和一对儿女去跑生意,不该对鬼城官司不问不闻,以至惹出这件有辱冯家门风和伤天害理的不义之事。起先,她听说过连向北病故和鬼城倒闭的事,偶尔回家也得到一鳞半爪有关鬼城官司的情况,听了就听了,也没再追问详情。谁料鬼城官司的制造者和原告竟是自己的一对儿女!竟是胥州城久享盛誉的冯家!他恨女儿晶晶,这么漂亮体面的姑娘,为什么要走进连向北的视野?为什么要落入他的陷阱?为什么要制造这场虚无的官司?难道……难道女儿也像母亲那样跌进他的情网?要不然,晶晶为什么会突然富得像一个大腕明星呢?连向北能给她二十三万元空头支票,为什么就不能给她十万、二十万元现金呢?……啊!晶晶,晶晶,这真是一场恶梦,一场悲剧啊!
这时,她更憎恨连向北,憎恨这个玷污了她也觊觎自己女儿的恶魔!是的,她曾热恋过他,也曾战胜姐姐夺得他的芳心并生下一个私生子。一想起哑巴儿子她就浑身颤栗。连向北死前对他作何安排?他现今又在哪儿呢?良心苛责和负罪感几乎将她击穿击倒。她陡然产生一种急于见哑巴儿子的强烈冲动,暗下决心一定要把他找回来。一个连自己亲生骨肉都不敢公开承认和领养的恶魔,怎么会平白无故给晶晶二十三万元债权呢?他为什么要设下死后的这个迷魂阵和陷阱呢?
金银花不再责备儿子冯喜,她完全理解他的心情和他所承受的精神压力。这个迷魂阵只有晶晶知道。她必须向她问清楚,必须识破这个迷魂阵。她找过女儿,但无论是方圆小区还是夜总会,都找不见她的人。她只好给夜总会管堂经理留下话,让转告晶晶今天务必回家,说她妈有要事与她相商。所以她今天也不去练什么香功了,独自在家等着晶晶。
五间亭冯家住的三间房两面临窗,光线很好。小花园的墨菊、杭菊和千絮球的清香飘进来,屋里充溢陶人的香气。三间老屋中,一间是金银花的卧室,一间是冯喜的卧室,中间是客厅。续建的两层小楼,底层是厨房,上层是晶晶闺阁。晶晶还在纺织厂上班时就很少回家,停薪当了老板购了豪宅就更难得在此一宿。客厅布设得古朴典雅,大漆八仙桌、檀木雕花木椅、镀金饰的雕花衣柜、四折雕花木屏风和几块达官名家赠送的牌匾,依然显示着冯家当年的富贵之气与儒雅之风。但金银花此时不敢正视这些祖先遗传下的圣物,暗自为自己给它蒙上一层污尘而懊悔。她在屋里转来转去,觉得一切东西都不干净,特别刺眼。她看着几天前抢购的四十八袋小包装食盐,心就惊动不止,好似真的有人把盐撒在自己伤口上一般疼痛难忍。沙发上放着一沓净水器传销的宣传材料,她觉得那东西和连向北的集资协议一样令人厌恶憎恨——虽然自己没骗人别人也没骗自己,但她听到许多传销上当受骗的例子比鬼城官司更加凄惨悲凉。
八仙桌下放着一个纸盒,她将纸盒打开,里边全是她这几年天南海北跑生意用过的车票、发票、合同、电报和五花八门的名片。名片更刺痛了她的心。这可真是妓女的面纱,是小偷的障眼法,是骗子的蒙面术啊!那上边的单位是假的,头衔是假的,地址是假的,电话是假的,甚至连姓名都是假的。一个人同时可制作几种或十几种名片,自然单位和头衔也同时是几个或十几个。如果照着名片上的电话号码打电话,一个电话打十天半月也休想打通,而一百个号码能打通七八个也算运气不错。金银花正是惨败在这些骗子手下的。那次,他与一位所谓中南工贸总公司经理签订了六十吨玉米的购销合同,她按约把整火车皮玉米发往成都,半个多月却没有人提货。她连忙赶到成都,按名片上的号码打不通电话,按地址又找不着单位。又过了半个多月,仍找不见那个公司那个经理,玉米早已发霉变质。她一狠心,只好贱价出手,连运费、占台费等,共损失了三万七千多元。
她狠透了这些名片和骗子,由此狠透了连向北的集资协议和鬼城官司!她气咻咻地把传销材料装进纸盒,正要抱出去烧时,女儿晶晶回来了。她只好把纸盒又放回原处,然后坐在椅子上用毛巾擦手。
晶晶脱掉风衣,一边将风衣往衣架上挂,一边说:“妈,你不是发誓再不做生意了,怎么又倒腾你那些胜利成果?”
母亲满脸不高兴地说:“我不做生意,我看你也别做生意了!”
晶晶身穿一件紧身的梨黄色羊毛衫,袅娜的身条轻轻一旋,凤眼便扑闪出惊讶的光芒:“妈你怎么了?你做生意失败,还能不允许女儿成功?”
“你坐下来,我有话对你说。”
“你说呀!本姑娘垂幸老佛爷训示。”
金银花突然不知如何向女儿开口,眼睛只是盯着那三块镌有“柔怀济世”等题词的牌匾沉默。
晶晶见母亲这般严肃,也不好开口。她看着那些小包装食盐,突然好奇地问母亲:“妈,你买这么多盐干啥?”
母亲目光这才离开牌匾,说:“听说盐也要涨价,所以我抢购了这么多。”
晶晶恍然大悟,随之朗声笑起来:“我说妈呀,你这是做生意亏本亏怕了。你想想,不但盐涨价,恐怕面粉、大米、菜油、大肉、蔬菜都要涨价!你能把这些东西都抢购囤积够吗?家里有这么大地方吗?吃完了怎么办?放坏了怎么办?再说,囤积这么多东西就是库存积压,这里边还有个资金的流动增值呢!比如这盐,涨价前后的差价,恐怕远远小于抢购占有资金的流动增值或银行利息!所以说,妈呀,你早该更新一下价值观念了。”
金银花终于忍不住了,严厉道:“别转移视线!晶晶,我问你,鬼城官司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要给我说实话。”
晶晶先是一惊,想不到母亲专门把自己叫回来原是这事,继而又想,既然她已知道,就没有必要再向她隐瞒了。况且,这事自己也给丁庭长说过并得到他的指教,所以不怕说漏嘴惹母亲生气。这样想了一番后,她便站起来,走近八仙桌,坐在椅子上,按照她与丁干然商量好的话,向母亲说了事情经过。
“连叔建鬼城钱不够,借我二十三万元,给我开了盖有公章和私章的借条,写冯喜的名字。他死后我就让冯喜告集资户要债。”
“你哪来那么多钱?”
“是通过大姨在信用站贷的。”
“这么大的事,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呢?我怎么没听你大姨说过呢?你怎么避过我和连向北打交道呢?”
“我让大姨不说是怕你操心。至于与连叔打交道,那是因为我谈的朋友在鬼城集资了,我去领分红款时他向我借钱的。”
“你建歌厅时又哪来的钱?”
“这……”晶晶始终忽略了这个环节,更没想到母亲问得这么细,所以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好,便茫然无措地吱唔着,“是,是借连叔的。”
“借了多少?”
“十八万。”
“还了吗?”
“他见阎王了,到哪还?”
“你给他写借条了?”
“没有。”
金银花的心在剧烈跳动,手都有些哆嗦,两只眼睛紧紧迎着女儿躲避的目光,低声而严厉地说:“你借他十八万,他又借你二十三万,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你老实告诉我,你到底和他是什么关系?”
晶晶嘴一撇,不屑地道:“他都快七十岁了,我能和我有什么关系!”
“没有特殊关系,他能白给你十八万元?他给过他老婆荆娟钱了吗?给过他哑……”金银花噎住了,没有再往下说。一想起哑巴儿子,她就由不得生气和伤心落泪。她站起来,流着泪,向女儿道:“天呀!连向北这个恶魔,缠了妈一辈子,怎么又缠上你了啊!”
晶晶毫无羞涩地说:“正是他缠了你一辈子,所以我才要报复,才要制他于死地!”
金银花更加震惊了,质问道:“那也不能用自己的青春作赌注呀,不能用自己的身体作赌注呀!”
晶晶也生气了,站起来,反唇相讥:“搂搂抱抱有何不可?比起卡厅小姐我已经够洁身自爱的了!比起你与他我已经够清白贞节的了!”
“啪!”金银花挥起手,狠狠地打了晶晶两个耳光,随之踉跄地跌坐在椅子上,浑身哆嗦:“天呀!这是怎么了啊?!”
晶晶知道自己说了错话,伤了母亲心,忙走过去为她摩挲胸脯,赔礼道歉:“妈,我说错了,你别生气。我的意思是说,他欺侮了你一辈子,我怎能再受他欺侮呢?妈呀,女儿向你发誓,我与他一点事也没有。这只是惩罚和报复!”
金银花忍不住了,猛地抱住女儿,低声呜呜地哭了:“只要你没事,妈就放心了。晶晶呀,你可是大家闺秀呀,可要为冯家祖先争光呀,可不能再有半点闪失呀!那十八万元,不要给任何人说。二十三万元,咱不要了,官司也不打了。晶晶,你说话呀!答应妈妈呀!”
晶晶搂着母亲,抽泣得肩头一动一动,似乎比母亲更伤心。她真想不到,自己刚一下海,刚一出手,刚一个小动作,竟招来这么大一场风波和灾难,不但给胥州城带来一阵风雨,也使众多集资户蒙受巨大损失,更把自己的亲人(也包括恋人和情人)卷入这个经济与感情的漩涡。如今,面对母亲,面对冯家祖先,面对“怀柔济世”的牌匾,她能说什么呢?她只能点头,只能答应母亲。
母亲摇着女儿的肩膀,说:“晶晶,你说话呀,你答应妈妈吧!”
晶晶抬起头,泪眼蒙蒙地点头道:“我答应,我答应……”
“明天就让冯喜撤诉。”
“不用撤。咱们不再追究,官司自然就湮水了。”
自从“错别字大王”新闻被两个文人火爆炒作一番后,丁干然在胥州城激起了众怒,不但公检法的人,就连一般老百姓都大骂他是奸污人民、戏弄法律,真他妈是个不学无术的法盲和政治流氓!更严重的是,这事不知通过什么渠道传到市委书记崔奕的耳朵,更把宝贝外甥骂了个狗血淋头。崔书记从来也没有发过这么大脾气,气愤地把一杯茶水朝丁干然身上泼去,骂道,你这个不争气的纨绔子弟,哪儿还有爱新觉罗家族的气血?在西区丢尽人,又跑到东区丢人显眼?你知道吗,为提拔你,我受了多少周折,冒着多大压力?你倒好,刚一上台,就演下这出好戏!是显示你的本领,还是显示你的权力?你的权是谁给的?是党,是人民。一旦没了权,你怕只是个地痞流氓街溜子。警告你,再这么胡整,我马上就把你这院长拉下来!丁干然明知理屈,也不敢强辩,从此再不提鬼城官司的事,再不提去西区执行的事。他这才想起法官们常说的“湮水”这个词。他希望鬼城官司在东区法院永远“湮水”了。
丁干然败北使西区法院院长蔡悒受伤的心灵得到稍许安慰。他想,既然东区官司“湮水”了,银行的九十万元就排除了威胁,再不会有人打它的主意了;而且,连友哲和老徐的死亡,给法院笼罩上一层短时难以驱散的阴影,法官们都不愿接手这个案子,他也为之心力憔悴和麻木不仁;加之半年多原告冯喜再不催案等因素,他也向丁干然学习,想让西区的鬼城官司暂时“湮水”了。等官司“湮水”一段时间后,再设法解冻账户,把钱归还给集资户。他认为“湮水”实际也是“拼时间论”的体现,时间是个消磁器,随着它的推移,慢慢地,双方都感到疲劳厌倦了,原先绷得紧紧的皮筋就松懈了了,谁对谁错的矛盾纠葛也就没意义了。出于这一思想支配,所以他给立案科安排,让把鬼城官司暂时搁置起来,等沉淀一段时间再相机而行。
面对两个同样“湮水”了的官司,两位老妇人和两位文人江郎才尽,一筹莫展。也许是三年多官司打得他们太烦太累,也许是连院长的车祸和老徐的死带来太大太多的刺激,也许是受西区法院和蔡院长情绪的影响,总之他们对鬼城官司失去当初那种“天降大任于斯人”的自信和热情,像半途而废的老牛一样松套了,懈气了,怠惰了。正像南彩屏给集资户们解释的那样:“有兴勤,有兴懒,有兴睡下不动弹。急什么急?钱在银行存着,既有法院看守,又有银行利息,迟早还不是一个样?迟早还不是咱的钱?”
这天,就在冯家母女如泣如诉、共话衷肠的时候,两位老夫人和荆娟来到弘觉巷二号院找连娜。自从东西两个官司“湮水”后,两位老夫人无事可做,又不约而同迷恋上传销。她们像当初“打官司专业户”那样,大街小巷地跑,一家一户地鼓动演说,很快就当上分支经理,也有了可观效益。但要命的是时间不长,下线的亲戚朋友一个个找上门来,大呼上当受骗,传销的健身器是假冒伪劣产品,要求退货。两位老夫人刹时傻了眼,这才想起该找专家咨询一下,于是就拉着荆娟到弘觉巷二号院找她女儿连娜来了。连娜没在家,她们正要离开时,却碰见晶晶。晶晶手里端着母亲的“百宝箱”正要去烧,刚走过小花园,来不及躲避,只好向她们打招呼。
“连姨怎么有时间到这来?”
“我找连娜。你见过她吗?”
“没,我也是刚回来。”
荆娟向另两人说:“她就是金银花的女儿。”
花大姐惊讶地赞道:“啧啧,这女子长得这么漂亮,要条有条,要色有色,和她妈一模一样!”
“大姨太夸奖了。”
“你妈在家吗?”
“在呢。要不,请三位大姨到我家坐一会。”
荆娟看了南彩屏一眼,见她点头,便向晶晶道:“你忙你的去吧,我们去看看你妈。”
三位夫人突然来访,着实使金银花既惊讶又高兴,连忙沏茶让座,摆出糖果,像招待稀客似的格外热情。荆娟是她的冤家对头,自然很少来她家走动。花大姐虽和她是老相识,但从未到她家来过一次。南彩屏更不用说了,虽然她不认识她,她却认识这位大名鼎鼎的全国劳模。今天她们的到来,既是冯家的荣耀,也是她的宠幸,所以不但使她惊讶高兴,更使她受宠若惊。
荆娟说:“我们找连娜有事,她不在,顺便来看看你。”
金银花说:“连娜了不起,是个人才。她在报上发表批判传销的文章我看了,水平很高!要不是听她的话,我恐怕又要上传销的当了。”
南彩屏说:“我们正是找她咨询传销的事。”
“难道你也搞传销了?”
“我与花大姐在家没事,听了几次讲座,就参加了健身器传销,各发展十几户,自己虽然赚了些小利,但却把联系户坑苦了。这些人都是亲戚朋友,买回的健身器全是假冒伪劣产品,大家都喊着要退货,所以来问问连娜。”
“大姐呀,你们上当了!按连娜的说法,这叫恶性竞争,是非法营销活动。”
“非法不非法,一问连娜,就见分晓。连娜是工商学院教授,专门研究这些,她的话就跟法律一样准确无误。”
“那就在我这等连娜吧,她总是要回家的。”
“正好,四围城!一边打牌一边等。”
“这主意好!我从广州带回一副麻将,还没上过桌,也亏了三位大姐艳福不浅。”
金银花说着拿出麻将,和大家一起挪了八仙桌,四位老妇人便噼噼叭叭地洗牌开局了。刚抓了两轮牌,晶晶回来了,见四人不记前嫌,玩兴正浓,心里便觉高兴,为她们续了茶水,拿了瓜子糖果,说声“大姨们玩,我还有事”,便穿上风衣,出门走了。
南彩屏理着牌,说:“如今这社会,就跟打麻将一模一样,手气不好,再大的本事也没办法。刚上老连集资款的当,又受传销的骗,越想赚钱越上当受骗,真是邪牌犟骰子,不输不由人!”
花大姐连忙用眼瞪南彩屏,呶嘴道:“今天不提连向北。你也不看看,一个是夫人,一个情人,一句话说错,两人打起来,大家都讨个没趣。”
荆娟睥睨地看了金银花一眼,矜持道:“人都死了,谁还再计较过去的陈芝麻烂套子呢。”
金银花也道:“既然荆妹这么宽宏大量,我还能计较什么呢?不过,我倒同意南大姐的话。现在政策好,钱也好挣,就是骗子太多,防不胜防。所以我如今啥生意都不想做了,没事就去练香功。刚才我就有感应,刚闭眼,就看到一片气光,预示有贵人要来,果然三位大姐来了。看这神不神?”
荆娟打出一个二饼,忙插话:“我也练香功了,一发功,满屋生香。不信,我打的二饼,三位嗅嗅,看有没有香味。”
南彩屏和花大姐没理睬二饼,金银花便拣过来,放在鼻尖闻着,叫道:“真的,好香呢!”
荆娟又说:“我听过几次香功报告,大师一发功,全场人都神魂颠倒,如醉似狂,许多病当时就被根除,哑巴说话了,聋子听见了,瞎子看见了,跛子走路了,脸上黑痣掉了,子宫肌瘤没了……听说许多高级干部和大学教授都练香功呢。”
“东风!”南彩屏打下牌,又抓了一个“发财”,便不高兴地说:“我就不相信气功会有那么神!完全是迷信,是歪风邪气。全国上下,人人都练功,这功那功,全是骗人。公园、街道、广场、机关单位,一群群,一片片,摇头摆尾,伸臂蹬腿,都成神经病了。气功要真能治病,国家还办那么多医院弄啥?要我说,那也是骗钱的鬼把戏!像集资一样,像传销一样,小心再上当受骗!”
荆娟心里虽然不服,但碍于南彩屏的身份地位,也不再反驳论证,只是埋头整理自己的牌阵。而金银花则不同,因为她刚入香功之门,并未对它有多少兴趣和感情,加之南彩屏的话很有说服力,使她大受启发,便随声附和。
“我看南大姐说的有道理。不算别的功,光香功胥州就有十几万人,每人两盘磁带,一本教材,就是十几万。全省呢?全国呢?恐怕不少于几个亿。瞧这钱来得多容易!”
南彩屏说:“如今的人,骗钱办法多得很。除了集资、传销、练功,不知以后还会有什么名堂呢!”
金银花说:“所以我也不练功了,以后只打牌,如果三位大姐有兴趣,就每天来我这玩,我给大家管茶管饭。”
“胡了!”花大姐一直没参加传销和练功的讨论,精心调兵点将,终于有了好牌局,便将骨牌唰的一声推倒,得意地叫起来,惊得其它三位夫人都莫明其妙。
第二局又开始了。其它三人仍议论着传销和练功的话题,绘声绘色地说出许多有趣的例子或披露一些发生在自己周围骗子骗人的新闻,要不就交流各自道听途说的官员腐败或三陪小姐的轶闻趣事,屋内不时传出爽朗的笑声。然而就在这笑声中,华大姐又发了一枚“炸弹”,赢了。大家未免起疑,正要检验牌阵时,花大姐哗哗啦啦地洗了牌,一边洗一边郑重地说:“别再说什么传销练功的事了!要我看,你们该关心一下银花的女儿晶晶,瞧她那俊样,能把全胥州城小伙子都迷住。大姨们也该给她介绍个对象了!”
“别操那份心。这女子本身就长得像花一样,如今又当了夜总会老板,追她的美男帅哥能有一个团。”
“唔,女子当老板了?在哪个夜总会?”
“还有那个夜总会,公园呗!”
“公园夜总会是晶晶开的?嗨呀,好体派呢,绝对胥州一流么!”
“可不,夜总会把钱挣扎咧,听说有公检法作后台哩!”
“具体情况我也不晓,我只去过两三次,看热闹。”
“光凭夜总会,冯家又要翻身了,又要成胥州首富了!……”
“又胡了!”花大姐牌倒声起。其它三人懒得验牌,齐声惊叫:“真是邪牌犟骰子!”
在哗啦的洗牌声中,又一局开始了,这一局大家谈论的话题仍然是晶晶和夜总会。这时花大姐不再缄默,把“两大本领”也使在老姐妹身上,一边指指戳戳地制造气氛,一边滔滔不绝地讲述着听来的和自己胡编乱造的关于夜总会贴面舞、桑拿浴、按摩、卡厅等的桃色新闻,听得大家时儿开怀大笑,时儿啧啧惊羡,时儿撇嘴懊悔。末了花大姐又揶揄说,要再早二十年,咱们四位,也会是夜总会常客。银花和荆娟,肯定是最叫红的坐台小姐,吸引的臭男人能排二里路……大家被逗得又是一阵畅怀大笑。
奇怪的是,夜总会是鬼城改造的,四位老夫人又都与鬼城和鬼城官司有点关系,但每个人都闭口不提鬼城和鬼城官司,万一提及时就不由自主地回避或自觉不自觉地打岔转移了话题,仿佛公园压根儿就没有过什么鬼城,仿佛胥州城压根儿就没发生过什么鬼城官司,仿佛世界本来如此将来还会如此,一切都在如此这般中悄悄流逝,没必要为此而报冤遗恨和牵肠挂肚。
屋外苦楝树上有两只喜鹊在喳喳地叫。秋风把小花园菊花的清香弥满一屋。老妇人们也不再争论是传销的聒噪还是香功的气息。她们专注地整合各自的牌阵,在“东风”和“发财”中享受着生活。
(摘自大众文艺出版社《悲喜娱乐城》)
【作者简介】 梦萌,陕西咸阳人,大学中文系毕业,工程师、高级政工师、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世界文学》优秀签约作家。已出版长篇小说《爱河》《悲喜娱乐城》《倾城》《金喽啰》《新部落》等5部,出版中短篇小说集《绿太阳》1部,出版长篇纪实文学《水经泽被》1部,出版散文集《随意即风景》等3部,出版报告文学集及其它图书10余部,获得省部市各类奖项10余次。其中《爱河》在省电台长篇连播;散文散见于《散文》《中华散文》《读者》等全国各类报刊,有的被百余报刊书籍转载选录,有的介绍到国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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