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时节雨纷纷,
路上行人欲断魂。
借问酒家何处有,
牧童遥指杏花村。

时光飞逝,转眼又到清明节。“清明要晴,谷雨要淋”,今天大晴天,好兆头。这个清明节,对十六岁的七七来说,没有“雨纷纷”,也没有“欲断魂”,有的是“三月三”、踏青的日子。
清明节,一个思念先人的日子。这种情感,七七似乎还没那么浓烈。爷爷奶奶去世将近30年,她从未谋面。挂坟就像一次野外活动, 她没有多少思想负担,不见大人哭,倒见小孩在坟前追逐打闹。
每年清明节,七七都跟父母回半屯老家挂坟,每次都要到大姑家聚聚。大姑小姑嫁同一个村子,凤凰县竿子坪镇鱼洞村。
这个村子,七七很熟悉。2010年秋天,母亲到两林中学支教,父亲也要上班,于是四岁的她被送到大姑家。在这里生活一年,她和这里的小孩打成一片,钻遍鱼洞村的各个角落。
七七想去挂坟,一个重要的原因是想吃大姑父炒的菜。大姑父是大厨师,村里有事都叫他帮忙炒菜,炒了一辈子的菜。
一大桌好菜,她想起来,口水早就“飞流直下三千尺”。
今天上午九点多,七七一家从凤凰古城下来,父亲开车。

父亲是八年驾龄的老司机。2014年10月2日,也是农历的中秋节,父亲买车。第二天,他搭着母亲从凤凰去吉首办事。刚下车,母亲的脖子硬得转不过来,原因是紧张过度,过了一会才慢慢好。现在不紧张了,七七常在车子里睡觉。在这八年里,他们自驾去了很多地方,近的是湘西自治州的很多景点。远的也有,2017年暑假到过云南的昆明、大理、丽江、香格里拉,2018年暑假到贵州的黄果树瀑布、大小荔波;2019年暑假到湖北的长江三峡、屈原故里、昭君故乡、神农架、武当山。2019年底到现在,新冠肺炎疫情期间,他们哪儿都不去,只在凤凰古城和乡下老家走走。
大姑家地势好,设计也很有序。两层半的小洋楼,厕所在房子后面,厨房、粮仓、柴房在主屋右边,与主屋连成一片,院子宽敞,有长长的围墙围着。晴天,有客人的话,大家就在院子吃饭。大姑家的前面是村马路,马路再过去是村部,村部坪坝有一个篮球场和许多健身器材,这里是全村男女老少游乐的天堂。村部坪坝旁边是停车场,全村车子都停在这里。停车场曾经是鱼洞村小学,由于学生少,十年前撤了,并入竿子坪完小。
半个小时后,到达鱼洞村。父亲刚把车子停好,七七就闻到菜味了。好熟悉的味道,难道菜已摆出来了?
果然,大家已经在院子围桌了。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东风是他们一家三口。
舌尖的诱惑,到底有哪些?首先是社饭,大姑父说,这锅饭,五斤糯米、五斤粘米、一斤腊肉、一碗社菜;其次是一大桌菜:小猪肉、鸭肉粉丝、酸辣猪肠片、腊肉、豆腐丝、莴笋叶、凉拌椿木芽;再次是小姑的特色蒿菜粑,嫩蒿菜煮熟,切细,然后和糯米粉各一半揉在一起,再捏成一个个圆粑粑,里面夹着盐菜肉末,用手压扁,贴两片柚子叶,放到锅里蒸就好了。
十点多钟,有点小饿,看到这桌大餐,更饿。开餐了,大家嗅嗅鼻子,清清吼咙,一堆碗筷稍稍乱了一阵,立马有序起来。嚼着可口的饭菜,个个喜形于色,称赞这个菜好,那个菜香。
大姑心肠好,但性子急、爱念叨。大家在高兴吃饭的时候,她却对着大姑父讲,你吃了饭就到山上干活去。小姑立马接话,今天还去干活啊?不用去,跟我们去挂坟,这活一辈子都干不完的。大姑父今年七十一岁,辛苦了一辈子,小姑的话让他刚刚绷紧的脸舒展开来,眯着眼睛,边喝酒边笑,“这才像人话,像你大姐只知道叫人干活,哪天累死了,她才高兴!”接着,大家你一句我一句地帮着大姑父鸣不平,大姑也不好意思说什么了。最后,大姑父和我们一起去挂坟。
站在鱼洞村,可以看到半屯老家,两村隔峡谷相望,十分钟的车程。
大部队出发了,三辆车。今天天气真好,蓝天白云,气温不高不低。路边绿油油的树叶、嫩嫩的青草、零星的油菜花、含蓄的草籽花……无不散发着浓浓的乡土气息,新鲜、淳朴、轻松,跟早出晚归、节凑明快的校园生活相比是两个世界。
回到半屯老家,有几个伯伯、叔叔坐在村口。他们在讨论新冠疫情,说最近好像又严重了些,管控工作做得牢,都不能出县呢。
大人们客气一番之后,我们朝爷爷奶奶的坟地走去。由于带的东西多,炮杖、钱纸、香、苹果、香蕉、刀头肉、酒、饮料等,大家提的、拿的、扛的,都有任务。
前年,爷爷奶奶的坟再次修整后,立了新碑,坟前的平坝宽多了,祭扫也非常方便。
母亲把坟前的平坝扫得干干净净,大家把东西放到平坝上,在阴凉处的水泥砖上稍作休息,等着大伯分配任务。
大伯是我们一大家子德高望重的首领、指挥者。他博学多才,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聪明有胆识。家里的大事,大家商量一番,最后由他定夺。大伯还是个侠骨柔情的大诗人,每天都写诗。看着他的诗,我都有写诗的冲动。
据说,清明祭扫要往坟上加土,这样子孙才能更加发达。父亲回老屋拿锄头、铲子、塑料桶……工具齐全,大姑父在离坟地不远处挖土,父亲用铲子铲到塑料桶,我把桶递给倩姐,倩姐在递给小姑,小姑再传到大姑手里,大姑就倒到坟上。
今天,小姑父留在学校杀菌消毒,否则他也会过来帮忙的。
我们在加土,四个小孩也忙得不可开交。他们各拿一把塑料纸包好的香,你追我赶,你戳我,我戳你。一会追逐嬉戏,一会又拳头相向。上一秒哈哈大笑,下一秒又哇哇大哭。大姑是“包拯”,此刻也没辙了!
坟上的竹子长得茂盛,意味着子孙发,家族旺。坟边栽的有青松,意味万古长青。难怪,有青松的地方,常常下面都有坟。
坟土加好后,大姑父、穗穗和我把挂纸挂到坟上。今年的挂纸和往年不同,全是些环保易碎的。挂纸很美,五颜六色。不一会儿,我们就把爷爷奶奶的房子打扮的漂漂亮亮。
接着,是一项最隆重的工作了,在坟前烧纸、烧香、烧“钱”、烧“金元宝”、放祭品。我们先从奶奶坟前烧起,大家都拿三柱燃香,跪在坟前,口中念念有词:“xx,清明了,给你送钱来了,想买什么买什么。春天了,播种了,你在那边不要太辛苦。我们现在过得很好,不要担心。看,今天老的小的都来看你,你要保佑我们平平安安,无灾无难……”念完之后,朝坟头扣三个头。
伯娘很漂亮,像个仙女,难怪她的两个女儿也很漂亮。她是两林乡一个山旮旯的,苗语叫“老平”。那里虽然通路,但地势高,从两林街上过去,要爬无数山、拐无数弯,像上天似的。其实,这里就是云贵高原边缘。
伯娘很讲究,会过日子,过年过节总有点仪式感。今天是农历三月三,她用地地菜煮一大包鸡蛋,拿到这里,每人一个。
三月三吃鸡蛋的说法是:吃了地地菜煮鸡蛋就不会头痛。相传在楚地,人们因为风吹雨打,头痛病很常见。三月初三,神农路过云梦泽(今孝感),见乡民头疼难忍,他找来野鸡蛋和地地菜,煮给人们充饥。人们吃了以后,头不痛了。因此,“三月三,吃地地菜煮鸡蛋,一年不头疼”的习俗延续至今。地地菜,又叫地菜、荠菜,营养丰富,清热利湿、明目、凉血、利水消肿、止血等。鸡蛋的好处不屑说,它和地地菜一起,营养自然丰富。
母亲好像有点笨,在坟前还问:“你们念那么多,老人家能听见不?”
大姑立刻接话:“肯定听见啦。我讲个故事,你们就明白了。前天晚上,我和乐乐到丽丽家取腊肉。当我打开冰箱时,乐乐问我‘爷爷不在家,爷爷呢?’我说‘爷爷觉觉了’。他又问,‘在哪里觉觉?’我说‘在地里,山坡上。’他指堂屋问,‘那,那个是谁?’我看着堂屋,一张大的毛主席像,于是对乐乐说,‘那是我们的伟大领袖一一毛爷爷呀。’乐乐立马纠正我的错误,不是这边,是那边。他指着堂屋挨厨房的方向说。我朝那个方向看,什么都没有,可心里毛毛的……乐乐才两岁半,据说12岁前的小孩,眼晴是阴阳眼,又叫天眼,能看到阴阳两界的人与事。”
乐乐说的爷爷,是他们寨子无儿无女的一个老人。几年前,好心的丽丽姐把他当作父亲一样照顾,他才能享受到天伦之乐。可惜,去年去逝了。
别看大姑没文化,但记性好,悟性也不错,典故多着呢。她越说越有劲,似乎真有那么一回事。

大姑看了看这两座坟,继续说,男左女右,左边山头朝前延伸一点就没了,右边则绵延千里,伸向远方,难怪,难怪……
难怪什么呢?大姑没说完。我看看霞姐,又看倩姐,他们已成年、工作,两个都方面大耳,曲眉丰颊。再看看自己,我虽然没有全懂大姑的意思,但好像可以续接她的话:难怪全是……
大姑的话,也许有道理。七七想,我们看不见爷爷奶奶,但是他们看见我们。他们无处不在,是我们的保护神,也是我们的监督神,保佑我们平安的同时,也监督我们不做坏事、多做善事。
最后一项工作是放炮仗,那是石伟哥和小鹏哥的事。
大家提着东西向车站走去,身后的炮仗声,夹着布谷鸟的声音,袅袅回旋在半屯老家的上空,久久回荡在耳边……

作者简介:龙爱珍,湘西凤凰人,凤凰作协、湘西州作协会员,作品《鬼迹》《雨中登八角楼》《我的蛊事》《到三门洞捡干柴的日子》等发表《凤凰》杂志上,《苗家养蚕的由来》发表在凤凰县苗学会2020-2021论文集,散文《小草》获凤凰县2020年度三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