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没见过我爷爷。我的有关爷爷的信息,都是通过父亲、姑姑以及其他的长辈得到的。
据大人们说,我爷爷的名字叫李万义。我老爷爷三个儿子,我爷爷排行老二。在他们弟兄三人中,我爷爷活得年岁最小,但却是最有出息、最有本事的一个。我爷爷的个子高高的,相貌与我父亲、叔叔很像,长得很帅,是一个标准的男子汉。他虽没念过书,不识字,但口才很好,伶牙俐齿,一般人都说不过他。他的记忆力非常好,经过的事都记得很清楚。他会算账,账头特别清,特别善于做生意。据姑姑说,我爷爷本事很大。原来他们老弟兄三人分家时,我爷爷分到的是老院的五间南正房靠东的一半,但我爷爷不满足于老院的那点家业,一心一意置办房子和地产。为此,他就提出要自己出去盖房。结果就把老院的房子用地兑换给了我三爷爷。这样,我们家的地就多了一份。之后,我爷爷就在老院西边,硬凭着镢子、铁锹搌出一片地方,足足可以盖一个四合院。
据我大姑讲,那时候我爷爷为了把家里的光景过大,自己特别勤劳辛苦,长年累月东奔西跑,跑盂县、溜五台,做生意,挣了不少钱。但挣的钱,从不用于改善生活,只是一味地买地,盖房子。说起我爷爷的本事大来,我姑姑她们都觉得很自豪、很光荣。据说,为了盖房子准备石料,我爷爷雇佣了村里的好几个石匠。他们整整开了两个冬天的石头,我爷爷跑了一趟盂县赚到的钱,就把他们几个的工钱都打清了。那时候,我大姑、三姑(我二姑从小就给了人家)虽说是闺女家,但我爷爷却没有半点娇生惯养的意思,也看不起闺女(重男轻女),只知道让她们干活儿。就是靠着全家人的不分白天黑夜的辛苦劳动,才盖起了这个大院子。

据大姑说,那时,她们生活很苦。吃得大多是粗粮,以小米和玉米面为主。细粮很少吃,逢年过节才能吃到饺子和馍馍,还经常吃糠咽菜。就是这样,通过不断积累,后来我们家成了富裕户。家里盖起了四合院,置办的地产也很多。地多了,自己种不过来,爷爷就找了几个长工。据我父亲说,那个时候,我们家的地是全村最多的。有水浇地,更多的是旱地。旱地很多,每年可以收三十石小米。我们家的光景也好起来,大门上安装了铜质的虎头,炕上也铺上了毛毡、毛毯。据我父亲说,我们家是全村惟一能够铺起毛毯的家户。据我姑姑(三姑)回忆,我爷爷是属龙的。当时,他的心气很足,野心勃勃,总想把家里的光景过成全村最大的。但可惜他的理想未能实现,随着社会世道的变化,我们家的家运也日渐衰落下去,一天不如一天了。
说起我们家衰落的原因,父亲和姑姑都给我们说过一件事。这件事很奇怪、很神异,简直让人不可思议。用现在人的话说,很有几分迷信的味道。那是一年的夏天,晚饭后,我爷爷、奶奶、大伯、父亲一家人都在房上凉热。那时候,晚上在房上凉热是经常的事,家家户户都是如此。记得我们小时候还是那样,没有任何玩的娱乐的东西,更谈不上什么文化生活。就是到房上凉热,一家人合用一、二把蒲扇,大家在一起说说笑笑,谈天说地。往往是,大人们给小孩讲个故事,逗着小孩们乐。大家在房上,数着天上的星星,看哪个是牛郎织女,哪个是北斗星。那时候,家里没有什么照明设备,不用说电灯,就是连煤油灯也没有,家里只是点灯盏。据母亲说,灯盏是用棉花捻成一根粗绳,泡在一个灯盏里。灯盏很小,是瓷质的小碟子。用的油是棉花籽油或者黄莲籽油,也没有什么柴油、煤油之类的。到房上凉热,也有几分省油的意思。好多时候,都是等到热劲下去后,夜深了,大家才下去睡觉。

就是在这一天晚上,到了夜深的时候,发生了一件让大家当时百思不得其解、过后却觉得是一种不祥之兆的事情。大家正在房上歇着,不知谁忽然听到了有人推碾子的声音,只听到“滚龙”“滚龙”地碾子转了几遭。大家都仔细地听起来,确实是有人在推碾。我奶奶说,这么晚了还有人推碾?就让孩子们下去看看。那时候,我们家是四合院,西屋一间里放着一盘碾子,主要是自己家推米磨面使用,也常有邻家来我们家推碾磨米磨面的。但不知是谁下去的,看了半天,也没发现人,就有上来了。爷爷奶奶见他上来,一问没事,也就放心了。但过了不一会儿,却又听到碾子轱辘转动的声音。据父亲和姑姑说,又是大家都听到了,真真切切的。这时候,我爷爷就说,真实邪了门了,我下去看看。于是,他便下房去,仔细看了一遍,也没发现有人。一看,大门还是插着呢!当时,大家都觉得这件事有些蹊跷,但也弄不明白究竟怎么回事。
但就是在这件事后,我们家的光景就一天不如一天了。先是大伯的死。就是这件怪事发生后的第二年夏天,已经娶了媳妇、刚满十八岁的大伯,在浇地泼水时出了一身大汗,他便跳进水坑里打澡汔儿(洗澡)。结果,不幸害了重伤寒病,治了半天也没治好,不久就去世了。接着是国家发生了大事变,也就是九一八事变,那时就来了共产党,我们家的地一块一块地都被割了去,剩下的不多了。更为倒霉的是,到1937年发生七七事变后,日本鬼子来了。老百姓都遭殃了。这时,共产党成立贫农会,搞土地革命,我们家的地就更没有多少了。之前,我爷爷曾担任过村长,他的威信很高,对村里人很好,所以拥护的人很多,他在村里的势力是很大的。但我爷爷不是共产党,后来村里当官的都成了共产党。我们家的地也就保不住了。据说,我爷爷那时也很开通,知道形势变了,也能顺应大势,主动自愿让人家割地。我们家就这样衰落下去了。抗日战争爆发后,我们村不少人都当了兵,跟共产党走的人还不少。那时,我父亲还小,只有十一二岁,我姑姑已出嫁,叔叔刚生下来四五岁,爷爷的负担是很沉重的。他一边要应付兵荒马乱的形势,一边还得养家糊口,确实很不容易。这还不算,后来的一件事情,不但要了我爷爷的命,而且把我们家的家运推到最坏的地步。

那是1942—1943年的时候,日寇对晋察冀边区进行疯狂的大扫荡。那时的我们村——蚕宅村,一个位于平山县西部山区小觉乡的一个小山村,属于晋察冀边区四分区管辖。为了对付日寇扫荡,当地的八路军和民兵也进行了一些抵抗活动。村里的共产党组织,也号召人们实行坚壁清野。见鬼子一来,人们就赶忙把家里的粮食、衣物、生产生活用具、有用的东西、锅碗瓢盆等都藏起来,然后逃到深山老林里的大石岩(天然石洞)里住。待鬼子走后,才敢回家看看。经常有八路军、共产党被鬼子抓住杀死。在我们附近的村,不时也会有惨案发生。但因为有伪军和汉奸引路,狡猾的鬼子们,有时会突然进村,让人防不胜防。这一年,我们家正好养着两个八路军,常年在我们家吃住。据父亲说,他们是西南联大的学生,都是共产党。他们都穿着便衣,从来没见穿过军装。我爷爷为了保护他们可没少操心。就是在敌人的这次大扫荡中,我们家最最不幸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这一次,鬼子就是突然进的村,似乎神不知鬼不觉的,人们都没有发现。鬼子进村后,先占了我们村的几处制高点,控制人们的行动。当人们发现时,想跑也来不及了。还是人家八路军机灵,听到鬼子进村的风信,住在我们家的两个八路军急忙爬上我们家的西房。因为我们家的西房后面靠着一个不高的土疙瘩山梁,他们从西房上不用费力就能爬上去,从那里逃走。这次,他们就是这样逃走的。而此时,我爷爷却正在离我们家不远的我们叫沙货摊的一个地方浇地。别人见鬼子来了,都是没命的跑。有的被追上,抓回来;有的当即被打死。我爷爷也知道鬼子来了,但却并没有跑,也没有躲藏。有人劝他赶紧跑,他没当回事。结果被隔河对面山嘴上的一群鬼子给盯住了,最后被抓了起来。听老人们讲,我爷爷的胆子特别大,加上脾气也很倔,本来可以跑掉的,但他却没有跑。结果落在了鬼子的手上。

除我爷爷外,这次鬼子在我们村抓了不少人,有几个八路军,剩余的都是无辜老百姓。其中,有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竟然被鬼子扔到几丈高的河沟里活活摔死。据老人们回忆,在这次被鬼子抓的人当中,我爷爷表现最英勇壮烈。敌人抓住他后,问他:“你知道共产党的情况吗?”我爷爷戏耍他们说:“我一个土老百姓,还知道‘蓝’况呢?”敌人又问他知道不知道八路军,他也是装作一无所知的样子,开玩笑地说:“什么八路军?我还见过‘九路军’呢?”弄得鬼子汉奸们都无可奈何。敌人把抓到的妇女们集中起来,让她们都脱光衣服,裸着身子给他们跳舞(我们那里叫扭)。明知道都是一个村里的,不是家里的,就是亲戚关系,偏偏叫我爷爷去看妇女们扭。鬼子故意问我爷爷好看不好看,我爷爷面对这些畜生一点也不怕,就说:“那好看什么?难看死了!”他们从我爷爷口中半点信息也没打听到,最后无计可施。就用漤柿子水给他往肚子里灌,待灌得饱饱的时,就用栅猪窝板在肚子上压。这群畜生就是这样,把人折磨得死去活来的,以此取乐。即使这样,他们也没能让我爷爷张口。就这样,我爷爷几次都被折磨的昏过去,不知生死。最后这帮狗畜生恼羞成怒,一气之下竟将半死不活的我爷爷、被他们害死的八路军、老百姓,还有那个被摔死的小女孩等一同扔进一个猪圈里。弄来玉米秸等柴草,倒上汽油,放火烧掉。每当回忆起这段往事,姑姑总止不住破口大骂那些日寇汉奸畜生们。骂他们没有半点人性,野蛮、狠毒、残忍,还不如豺狼野兽!记得一九八几年的时候,有一次我和姑姑说起了胡耀邦去日本访问,说与日本要世代友好下去的事情的时候,姑姑竟然破口大骂起来:“那是一群六畜,怎么可以和他们打交道?跟他们友好?卖国贼!”我见此情,赶忙转移话题,劝姑姑不要生气。但姑姑还是被气得久久不能平静下来。据姑姑回忆,爷爷他们被烧的时候,好多人在远处的山上都可以看到那熊熊燃烧的烈火,但面对这群强盗的暴行,谁又能怎么样呢?等日本鬼子走后,我奶奶和我姑姑她们才到那个猪圈里,捡出我爷爷的支离破碎的尸骨,安葬了爷爷。这一年,爷爷才五十二岁!

记得有一年,我到大同去看我大舅。他再一次给我讲起了关于爷爷壮烈牺牲的事情,他还劝我说:“你们应该把你爷爷的材料整理一下,上报有关部门。当然不是为了领什么补助,主要是让他们给你爷爷一个说法,也算对得起死去的老人。”他还说:“你爷爷死得可真惨,假如不是你们家养着那两个八路军,日寇或许不会对他那么残忍的。都是那两个八路军惹的祸!”据我父亲回忆,我爷爷他们被火烧后,他们几个人沿着那两个八路军逃跑的路线去找,才知道两个八路军中肯定有一个是被打伤了。因为在他们逃跑的路上,随处可见留下的血迹。但当他们追寻到大约有二里半地处的一个山梁脚下时,却不见了任何踪迹,也不知他们是跑了,还是被人救走了。从此后,我父亲他们也再没有见过那两个八路军。对于爷爷的死,我也真想整一份材料上报有关部门。记得父亲活着的时候,我曾跟他说过此事。但父亲却只是淡淡地说:“你爷爷死时,我才十三岁,他活了五十二,也就是那个命!再说,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算了吧!”后来,我也就没有再提这事。现在想来,觉得挺对不住爷爷的。但大姑、父亲、母亲去世也多年了,活着的只有姑姑和叔叔了。姑姑耳朵很背,跟她说话很费力。问叔叔,因为爷爷死时,叔叔才六岁,所以他也不知道多少情况。我觉得如果把爷爷的事情弄得更详尽,确实很难。因此,也只好暂且作罢。今天,我总算把自己知道的有关爷爷的情况记录了下来,以此来纪念一下爷爷之死。愿爷爷在天之灵,能感受到孙子们对他的感激和怀念之情。
爷爷,我的亲爱的爷爷,您给后代儿孙积下的阴功祖德和为国家做出的贡献将永垂不朽,您永远活在后代儿孙的心里!安息吧,爷爷!我的亲爱的爷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