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 刚
本世纪初,我在宁波一家做出口针织服装的公司上班,任研发中心主任。所谓研发主要就是定制,公司接到外商订单,按照客人提供的样品一模一样生产出来就是了。功能性服装也有技术含量。以市面上的滑雪衫为例,正规的滑雪衫有防水(雪)、保暖、透气功能。防水(雪),就是在小雨或小雪情况下,小雨(雪)像水珠一样在面料上站不住脚,会很快滑落下来,从而不易打湿衣服。这就和西湖上的荷叶一样,荷叶上的雨水永远是水珠,荷叶一摇动水珠就会掉下来。为什么雨水在荷叶上只能形成水珠呢?这是因为荷叶上有层看不见的纳米结构,这层结构表面张力很大,雨水渗透不进去,而一般纤维衣料没有这种结构,遇到雨(雪)水就会渗透,因而打湿衣服。为了赋予衣料防水(雪)功能就得对衣料进行特殊处理,使其具有类似荷叶一样的纳米结构而面料颜色、手感、其它性能都不丢失,这就是技术。
保暖和透气是一对矛盾体,衣料保暖势必影响其透气性,所以也要采用特殊技术处理,衣料才能既透气又保暖,如复合衣料内衬的单向透气薄膜就有这种功能。
研发中心的主要工作就是分析客人样衣,一是确定面料成分;二是确定编织方法是梭织(类似编席子)还是针织(类似织毛衣);三就是面料具有什么特别功能,这些功能客人一般会说明或者商标标识上有,接下来就是定制,自己公司能做的就自己做,不能做的就外协。我所在公司比较大,订单也多,客户涉及许多国家。公司要求是“来者不拒”,即不管你在什么地方,什么企业做出来就行。至于成本不是考虑的主要因素,因技术难度越大产品利润越高。因此,我得经常在国内颠沛流离,往来穿梭。
一次,我在慈溪一家公司洽谈业务时,合作公司老板问,公司新招了个重庆来的技术工人,姓夏,你认识吗?我问叫什么名字,老板说,夏刚。我说,认识呀!之前和我在一个工厂上班。我说,找来见见,晚上一起吃个饭吧?老板说,王工说了还有什么话说。于是叫人把夏刚找来,当晚老板请客算是他乡遇故知了。
饭后,我邀夏刚到我酒店去住(反正是标准间)夏刚和我聊了一晚上,聊起出外打工难免唏嘘。一吃不惯,在浙江荤食大多是海鲜,而内地人大多是猪肉。海鲜做法简单,清蒸或盐焗,即使红烧也只是放点酱油而已,豆瓣、辣椒基本不搁。重庆人吃饭离不得辣椒,说得形象点重庆人菜肴中没有辣味就没胃口;二住宿简陋,那时许多公司,特别是小公司大多没有单独员工宿舍,像夏刚工作的慈溪这家公司还算好的,有员工宿舍但条件也不好。夏刚住的寝室我去看过,虽是两人间,但室内除了床之外什么都没有,夏天就是一把破风扇降温。
李白的《静衣思》“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只有长期在外漂泊的人才能深刻领会其意义。出门在外,听到乡音都觉得是见到亲人。记得有次我在宁波一个人吃饭,期间邻桌有几人说四川话,便搭白邀约在一起吃饭。饭后我便去把单买了,从此再无来往!
夏刚比我小几岁,高中毕业,头脑灵活,人称“科技”脑壳。在工厂转产针织期间是车间学习技术的尖子。那时他学的是安装台车—一种编织汗衫面料的机器。在这方面夏刚领悟力较强,很快就掌握了这门技术。
1983年工厂接受了一项研发真丝针织的任务。真丝织物已有上千年历史了。考古发掘中发现许多贵妇人,穿的都是真丝织物,但这些织物都是梭织物。真丝梭织技术比较成熟,但真丝针织比较困难。真丝没处理之前十分粗硬,仿佛人的头发,根本不能成圈(针织必须弯曲才能成布),而且对织针磨损很大。夏刚和我把真丝丝锭放在太古油中高压浸泡,待蚕丝柔软后,再上车织布,从而实现了真丝在针织领域内的突破。据说当年市里负责这项工作的刘隆华副市长还给过工厂两万元研发费,但我俩一分钱也没得到过。
九十年代初,重庆还很闭塞,国企效益也每况愈下,我厂也不例外,因而急于寻找出路。那时,引进外资是时髦,迷信外商能救命,出口更是能解困。期间,有人介绍一新加坡客人说是出资搞个合资企业生产羊毛衫出口。听到如此好消息,企业领导坐不住了,贷款100多万美金,引进了新加坡客人引介的意大利电脑提花毛衫编织机合资成立L.D.L公司生产羊毛衫出口。但据我所知,外商分钱没出占有30%股份,个中缘由自己猜想。“天下熙熙皆为利兮,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这款设备有当时最先进的电脑提花机构,需要一定电脑知识的技术人员才能掌握,夏刚懂点电脑,于是调夏刚负责电脑编程上机工作,同时担任车间主任。那个时期可能是夏刚最高光的时期。
先进设备是引进了,但最重要的产品销路问题或许根本没有考虑过,及至产品上市后才发现,重庆羊毛衫市场早已被上海、嘉兴一带羊毛衫产品占领。重庆地产羊毛衫无论是款式、花形、价格都不能和沿海企业比,何况重庆还没有原料生产企业,唯一的重庆毛纺厂已在八十年中期就破产了。
上世纪九十年代甚至本世纪之前重庆人做生意都还停留在计划经济时代,还在依靠市、县百货公司,供销社销售。至于外销,重庆大多数销售人员还是生瓜蛋,两眼一抹黑,既不懂外语又不懂做外贸规则更莫说了解国际行情了。
那时中国还没有加入WTO,出口实行的是配额制,没有配额,即便有订单也不能出口。配额由商务部统一分配,各省市都有配额指标,但重庆企业多数企业没做过外贸觉得配额没用,能分到的配额也不要。直到我到浙江后才明白,配额相当于计划指标是可以变现的。一些“醒”得早的沿海出口企业甚至通过招标囤积配额到时议价转让给有订单急需配额的企业谋利。
沿海许多出口企业知道利用出口退税政策,有的订单价格接近成本甚至亏损,但出口退税那部分利润也十分可观(那时出口退税最高达17%)。
在这种内销市场饱和,出口一点门路也没有的背景下,(新加坡客人手头也没有订单资源)L.D.L公司很快陷入困境,不久,整体打包给了重庆一个叫做XX实业的私营企业,其实就是转移债务。这个企业在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在朱镕基总理清理基金会浪潮中很快破产,夏刚真的下岗了。
下岗后,夏刚做过小生意,开过出租车,但一直不太顺利,于是只身来到浙江想利用自己的技术特长挣钱养家。但夏刚在浙江打工几年并不顺利。慈溪那家公司老板后来碰到我说,夏刚辞职了。电话联系说在杭州萧山。
夏刚在萧山工作期间,我也去看过他。那家工厂很小,只有四台针织机,就是一个家庭作坊。业务也不固定,有单子就加工,没有单子就停工。老板不想放夏刚,害怕放了夏刚有单子无法开工,就这样拖着。老板有点抠门,看到夏刚没事时,就叫夏刚给他带小孩,夏刚无奈,只有这样挨着,但心里一百个不愿意,谁愿意给老板当家庭妇男?!
后来夏刚又到了宁波,但还是一个小老板,几台二手设备,有业务就加工,没有业务就给工人发生活费。这家老板更小气,我去找夏刚时,老板神叨叨的,盯着夏刚不想夏刚和我见面,好像我要挖走夏刚一样。其实老板懂事,我还可能下单给他加工的。老板时常拖欠夏刚工资,夏刚气不过给我说,想整老板一下!我说算了,不行我给慈溪那个老板说一下,再回慈溪去干吧!
其实技术工人要整老板很容易。一些小动作就能让老板损失上万,而打不出喷嚏来。作为针织机技工,只要把织机喂纱器装偏点,机器一旋转,如果故障探测器失效瞬间就会毁坏一盘织针,一盘进口织针大约要2000多美元。我亲自见过一个工人离职时整老板,把进口织机三角座扔了一个的事。这种三角座是在同一圆周上切割加工出来的,国内无法加工,加工出来也可能不在同一圆周上,很麻烦。结果,老板只有去德国原厂进口,损失不小!
后来,我在去慈溪工厂谈业务时,给夏刚曾经工作的老板说,夏刚想回来。老板说,如果夏刚愿意回来,就回来吧。但夏刚在慈溪还是没工作几年。再后来在浙江就联系不上他了,听说他回重庆了。我想是夏刚嫌外面工资低吧,我听夏刚说,他每月才3500元工资。
夏刚在浙江工资不高的原因之一是夏刚毕竟不是针织专业科班出身,没有织物组织结构分析能力,只能按照其他技术工人分析的编织图上机操作。如果他有织物结构分析能力,那个年代在浙江很好找工作,每月收入六到八千没有问题。
还有,在外打工经验和知识面很重要。沿海老板比较现实,不看你学历多高?经历如何?只看你能否给他带来经济效益。我在浙江时就碰到过一个中国纺大针织专业毕业的技术人员,三十多岁,专业知识不错,但知识面不宽,在工厂也只是给老板在车间调机。一月工资4000元左右,还要成天与棉纱粉尘和油腻打交道。在沿海要想混得好,除了知识、阅历外,还要懂电脑,有驾照、会外语。
像我这样在宁波一个公司一干十年的很少。收入可以,上班自由,出门打的,来去自如,可能是主要原因吧。记得2003年非典期间我回重庆(未给老板报备)节后回宁波时给老板打电话,我能回公司吗?老板回复,别回来了,你自己在宁波隔离半月吧!半月住酒店等花了三千多,老板也没犹豫直接就给报销了。
回来后夏刚又开过一段时间出租车。大约是2008年,听说夏刚患上特殊疾病,这种疾病比感染上“非典”的概率还要低十万分之一,在当时是不治之症。夏刚在重庆某三甲医院治疗不到一周后就去世了。呜呼哀哉!
夏刚儿子争气。夏刚到浙江打工不久儿子报考海军,XX舰艇学院毕业后成了一名见习舰长,如果现在还在部队至少是中校了。
2022年3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