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犹太人照片墙
在椭圆形窗外的雨中
老教堂的内部,光影是暗的
满墙黑白照片,岁月剥蚀的气氛透出画面
似乎,一切都在凄风苦雨中
有些场景,其实是喜气洋洋的草坪聚会
是歌声、笑语和灿烂的表情
但是,为何还是有止不住的悲伤
汩汩流淌
最初的时间,一直紧紧粘住墙壁
从未离去,只是略显僵硬
但整个大屋子,不得不肃穆起来
解说的声音是低沉的
这个中年男子,有一双清澈眼睛
饱含宽容
那或许是满墙的逝者们,带给他的
他说,我在这里做解说,已经十多年了
老教堂外的车流和噪音,高一声,低一声
世间声浪,和此刻的雨声,他已浑不在意
下午咖啡
黄红相间的无轨电车,载着爱情
和一对长辫子,驶过老照片里的时光
消失在咖啡街角。这,令他怀念
他想,除了看得见的人的葬礼
万物离去的告别仪式,都在哪里一一举行?
譬如无轨电车,停泊在了哪一个年份
被谁的大手和铁锤,一一拆解
丢弃在秋日的午后?
他以目光轻抚狭长街面,无法记起
面包石街道,失去无轨电车许久的伙伴
躺在流年的夕照里,回忆如光影斑驳
渗进石头缝隙,和忘川
柳叶,从那一年的车顶悠悠飘下
落在杂志的封底,便不动了
街边的咖啡卡座上,一个中年人,独自啜饮
对面巨幕影院,涌出一群散场的年轻人
快乐地四散。他怯怯地望着
想拉住其中的某一位,说点什么
但最终,他没有起身
噪音与呻吟
你并不能清除噪音,这是时代的赠与
请在里面,慢慢寻找音乐
月亮不是升起来了么?虽然无枝可栖
把它当成一只飞鸟吧
但不要指责它,脱落了羽毛
当把一座森林整片放倒,露出大地新鲜的肌肤
荒凉,也将剥夺月亮周围的大块云朵
它袒露的,是一团无助的灵魂
一位长者唱着史诗的断片,从天边现身
衣衫褴褛,以铜盆为鼓
仿佛要用清瘦的长臂,重新开启一个纪元
但海水撤走了,似乎去寻找森林
他的前世恋人。就像蓝宝石
去约会绿宝石
有谁理解,他莫大的愁绪和相思
蚊蝇,从残存的水洼中飞起
想去捕捉残存的一点热血
而人群溃散,饿殍倒在光秃秃的山岗上
对噪声充耳不闻,只有风声鹤唳
长者微弱的吟哦,断断续续
像在风中飘荡着似有若无的风筝
听起来,只是呻吟
冰雨
是因为我遇见了你
冬天才意外落泪的么
冰面已经开化
谁将跃跃欲试,要趟到对岸去?
而岸边黑色灌木,滴下了汗珠
在这别开生面的冷雨中,热气蒸腾
我猜,这是季节一个破例的感动
天幕正慢慢低垂下它的厚重
湿湿的傍晚,把你的身影勾勒成一株白桦树
在一个高高斜坡的顶端
婷婷玉立
当车灯雪亮地扫射过来
就像撕开巨大的掩饰
雪花,竟从冰雨的帘幕中飘逸而出
提示我,你真切的蜜友们
即将簇拥而至,环绕着你孤独的傲娇
长久地舞蹈
我须得快速抛开头顶一柄伞的飘摇
放开自己,如同挣脱禁锢
以湿漉漉的头发,满眼的泪雨
穿越这冷暖不定的人间
赶在大雪普降之前,奔向你
八点钟
这是你的街区,这是你的高层
乔木葱郁,向上生长
却也无法够到你,就像无法触及星星
我走在大楼底部,看尽了袖珍的山水
看见繁花,在我彷徨的心境里
我乘电梯直达天庭
秒速,浓缩了千年跋涉
那其中的艰辛,你有所不知
走进月宫,桂树正在吐出花蕊
你独自飘香
置身于神话里,在你开启门扉
那个微微响动的时刻
而神话外的楼下长街,正打开忙碌的开端
路人匆匆,车流奔涌,他们如何知道
一个逆行者的幸福
清晨的纷乱,叠印出人间街景
如纸屑般单薄
我一一穿过这些,飞向你
这是初升的太阳神,去与月亮汇合
这是一帘打破晨昏的幽梦,在光线颤动的上升里
独自发生
出行
孤独驾驭着我,奔向它注定的结局
也可能,天上有一双神秘的眼睛
看得透彻
但地上的生灵,只有最后时刻才能开悟
而现在,座驾劈开空气
劈开凝滞的时间
落叶,向两处分开
这往昔的飘动的雨
点点滴滴,落入道路两侧的泥沼之中
大地上的道路,永无尽头
天梯,从云端垂下
少年时光,正一节一节順梯而下
似乎要冲破风挡,与我相拥
但最终,无法触及
我和它们,翻卷在路边
燃起的大火,在碎裂中照亮了
追赶过来的车队
驾驶室里,灵魂在最后的目光里艰难浮现
惊恐与茫然,同时摇曳着
终于散去
给你
你电话里说离开时,晚照浸红了窗子
我也匆匆离开
电梯里,簇拥着许多模糊的面孔
走出室外,都一一散开
只剩下一个清澈的自己,被大地托起
你在手机另一端,住进我无法瞥见的一抹安静里
你的隐秘心情
和垂下的长长眼睫,也隐于月下
或许你刚好睡了,我在你的梦的边缘行走
你睡在无法触碰的湖面
瀑布散开,成为无声的波纹
如莲,揉碎了谁的星语
听雨
不会有青葱一样的人儿
从窗前走过
沙沙雨声的寂静里,落下一根轻巧的针
心,竟禁不住,为之一颤
狂风送来的,也被狂风卷走
雨,针脚细密的过客
留下缜密的心思,渗进打湿的垂柳
叶脉委婉在皎洁里
微微荡漾
此时,她开启了雨后的窗棂
探出纤纤手指
在湿润中,开出一朵荷花
半路上
他的身体走在路上,两边的树叶哗哗作响
耳朵却未倾听
头颅有着另外的沉重,里面
压着无字的石碑
假如停下脚步,就无法再走动
会变成一棵树
在路的中间生长,挡住行人去路
谁都会不得不停下来,察看树的奇怪位置
或者在迟疑中,缓缓绕开
他们或许会想,它为什么长在这里
只能这样告诉你
它的前生,是一个男子
一个被思虑拖住了脚步的人
南岸
住在南岸,背对着江水
江风从后面吹过来,从脚踝吹过来
他们,却很少转回身
用胸膛,无顾忌地迎接那风
风在长堤上一直跑来跑去,这让人担心
他们只是在风弱处,听涛
江风,一遍遍撕扯着他们的衣襟
似乎要大声说出些什么
譬如对岸的事情,譬如江心里的那艘沉船
风,一遍遍锤击
可南岸的人,保持着固有的姿势
从不回头
江风似乎愤怒了,反复劲吹
他们,一个个直不起腰来
现在,成了一片老榆树林子
挤在一起,佝偻着
一圈圈年轮
如大大小小的镣铐,套在一起
冬天在外面呢
这个季节被挡在窗外,但是
不会离开半秒,将一直以铁石心肠
蹲守在那儿
尾随着夜色
比夜的阴影更浓,这是它的质地
风不断加剧着寒意
一旦推门而出,
在一瞬间,就会击穿我
在浴室内躲藏
却与春夏,无半分相似
蒸汽浴,无论怎样弥漫
也无法从极寒中,赎回命运
能做的,只是一场拖延
而抗衡,是另一道律令
路边的老榆树,那倔强的兄弟
一边等着与我见面,一边与严寒戏谑
雪花,在树冠之上慢慢织出了银色
缠绕成一种披挂
这是冷冽之下,别样的温柔
所以,必须忘却身后
那闪跳的炭火,一步跨出门槛
冬天早已抖开黑色大氅,猛扑过来
你,也猛扑过去
2018.01.05.哈尔滨
茶歇
从前繁忙的码头,汇合着货船和集装箱
水手上岸,和装卸工一样
散发出咸涩气味
现在整个时代,就是一座望不到尽头的码头
遮蔽了海水和天空
在动与不动之间
堆砌着各种庞大的体积
零星的人影,瓢虫一样闪过
而你
一直背对着窗子,脸庞和目光
罩在细细的暗影之中
声音很低,暧昧着表情
短暂的茶歇,把自己和对面
那位停下来倾听的伙伴
隔离于一小片脆薄的安静里
码头,被挡在了窗外
明晃晃的光线,在你微微耸起的肩头飞舞
似乎,要剪碎跳荡的暗影
这是在写字间,捕捉上午露出的缝隙
像狭小船舱,碰见一本丢弃的童话
目光流转
茶几上的文竹,悄悄开出一点儿细弱的微笑

包临轩,毕业于吉林大学哲学系。现任黑龙江日报报业集团总编辑,黑龙江省作家协会兼职副主席,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先后出版评论集《生命的质感》、诗集《高纬度的雪》、《蓝钟花》、《雪与铁》、《雪地钢琴》、《包临轩诗选》等多部,与人出版合集多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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