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陈亮之《水调歌头》寿朱熹词（续完）

水调歌头·癸卯九月十五日寿朱元晦

[宋]陈亮

人物从来少，篱菊为谁黄。去年今日，倚楼还是听行藏。未觉霜风无赖，好在月华如水，心事楚天长。讲论参洙泗，杯酒到虞唐。〇人未醉，歌宛转，兴悠扬。太平胸次，笑他磊磈欲成狂。且向武夷深处，坐对云烟开敛，逸思入微茫。我欲为君寿，何许得新腔。

网友素心问：钟教授，我市高三质检卷考了陈亮这首词。其中“未觉霜风无赖”和“太平胸次，笑他磊磈欲成狂”，不好理解。能否烦请钟教授为我们解惑？不胜感谢！

钟振振答：（接昨天）接着再说“太平胸次，笑他磊磈欲成狂”二句。

“太平胸次”，应化用自道教上清派的经典《太上黄庭外景经》（成书年代约在汉至三国间），其《上部经》曰：“行间无事心太平。”务成子《注》曰：“恬淡无欲，以道自娱，施利不足，神明有余，则为太平也。”（见宋·张君房编《云笈七签》卷一二《三洞经教部》）。

唐·白居易《初授秘监拜赐金紫闲吟小酌偶写所怀》诗曰：“子孙无可念，产业不能营。酒引眼前兴，诗留身后名。闲倾三数酌，醉咏十余声。便是羲皇代（上古伏羲氏时代），先从心太平。”

宋·晁迥《法藏碎金录》卷五曰：“白公（白居易）有诗句云：‘富贵亦有苦，苦在心危忧。贫贱亦有乐，乐在身自由。’又有诗句云：‘闲倾三数酌，醉咏十余声。便是羲皇代，先从心太平。’予（我）因省己（省察自身）而言之。爰以引年致政（退休），阖扉燕居（关上家门闲居无事）。虽非富贵，亦非贫贱，月尸优禄（不为朝廷做事，却每月都领取优厚的退休金），无□掌（当作‘鞅掌’，谓烦劳）之事，可以言‘身自由’也。日养天和，获逍遥之乐，可以言‘心太平’也。二者备矣（两者都齐全了），何以加焉？由是较量（比较），不让白公之所得（所得不下于白居易），何况庆幸有余也。”

又，韩淲《斯远作冷语甚佳以其富贵神仙中致非畸人山泽所宜戏次韵柬之》诗曰：“飞流作枕山作屏。采薇散发神气宁。岩扉无人昼长扃。几回午梦惊独醒。水边石上草自馨。岚光近散远以凝。长飙撼树时静听。洒然尘销天籁清。幽禽刷羽飞来轻。泉源舞荇声泠泠。殷雷收暑甘雨零。碧落乍空鹳且鸣。闲身无用心太平。试琢新语朱弦声。世俗所为吾不应。因君诗来如饮冰。”

又，吴锡畴《寂寂》诗曰：“寂寂闭门坐，身闲心太平。豆花含雨重，梧叶坐秋鸣。道路风波恶，山林梦寐清。少狂无复在，未减是诗情。”

这个语典，陆游诗词中用得特别多。如《独学》诗曰：“少年妄起功名念，岂信身闲心太平。”自注曰：“《黄庭经》：“闲暇无事心太平。”

又《晚起》诗二首其二曰：“学道逍遥心太平，幽窗鼻息撼床声。”

又《北窗哦诗因赋》诗二首其二曰：“病多不辨酒中圣，身远且令心太平。”

又《书怀》诗曰：“无事自能心太平，有为终蔽性光明。”

又《书适》诗曰：“万事罢经营，悠然心太平。”

又《长相思》词曰：“悟浮生，厌浮名。回视千钟一发轻。从今心太平。”

又《破阵子》词曰：“看破空花尘世，放轻昨梦浮名。蜡屐登山真率饮，筇杖穿林自在行。身闲心太平。”

陈亮词将它变化了一下，用为“太平胸次”，其实意思是一样的。

在陈亮之后，宋·杜范《次花翁自笑韵》诗袭用了他的“太平胸次”一语：“村翁活计谢田庄，肯与时人较短长？余事诗篇陵（凌）鲍谢（南朝宋著名诗人鲍照、谢灵运），太平胸次到黄唐（上古黄帝、唐尧时代）。以通为隐浑无碍，有乐偿贫似略当。自笑此生成鹘突（糊涂），谁知鹘突正难量。”

要之，“太平胸次，笑他磊磈欲成狂”云云，是赞扬朱熹“恬淡无欲，以道自娱”，而笑话他人每每计较名利得失，胸中有不平之气，痛苦烦恼，欲成癫狂。至于“笑”的主语，是陈亮，还是朱熹？或者陈亮兼朱熹？不管怎么理解，都是可以成立的。

【附注】

“笑他磊磈欲成狂”，直接用“磊磈”的本义，言如有石块横亘于胸，亦可通。

又，此实有取于《世说新语·任诞》篇：“王孝伯（东晋王恭，字孝伯）问王大（东晋王忱，小字佛大）：‘阮籍何如司马相如？’王大曰：‘阮籍胸中垒块，故须酒浇之。’”宋·佚名《锦绣万花谷》前集卷三九《酒》所引，作“阮籍胸中磊磈”。祝穆《古今事文类聚》续集卷一四《燕饮部·饮酒》“酒浇磊磈”条所引略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