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父 亲

我的父亲是普普通通的老百姓。几十余年的阴阳两隔也挥不去我对父亲的绵绵思念,且这种思绪随着年龄渐变愈发的浓厚,有时甚或是一种折磨了。对父亲,我是内疚的。在世时,他只是我一种生存的依懒与生命的养育,没有一丝爱的体验。辞世后,他成为我一种梦萦的回忆与无可奈何的自责。在我的印记里,父亲是一位除了劳作什么也不懂的人。

他生活在解放前夕,解放初和婆婆一起从黄龙一个叫纸坊村的地方移居现住地,多少识些字,没有太多的主见。他有我们姊妹三个。我是老大。他生活在一个划地为牢的农业合作年代。养家糊口成为他人生最大追求。所以他生命的每分钟都是与土地争食的每一分钟,他仿佛一台劳动的机器一样,日复一日地,默默地把自己交给了大地,他用汗水和不懈地重复祈求多收三五斗。让子女吃饱长大是他的终极目标。尤其是中道失母后,他更是如此了。母亲的过逝,使他少有的笑容也难得找到了,他除了正常的劳作之外,还要为我们做饭,洗衣服。他变得更加孤独寡言,更加衰老无奈了,更加勤苦清廋了。我们之间变得没有沟通,没有欢乐,有的只是田地劳作后父亲紧张忙乱的干他该干的活儿。唉,那是我们一家最阴暗的时候。

现在回想起来,那时懵懂的我们是多么的不体谅和不理解他啊!我们老是埋怨他不给我们想要的这些那些,直止他生命结我没有对父亲说过一句“我爱你”的话,真是后悔死了。父亲最开心的事似乎只有一次。那是1984年吧,农村刚刚实行了生产责任制,父亲在承包的一亩地里,种了一片翠绿的甜萝卜,秋季收获颇丰,卖了160多块钱,父亲用它买了一对架子车轱辘,以最短的时间请人给我们家做了一辆架子车,要知道那可是我们家最值钱、最现代化的工具了,父亲很爱惜他的那辆车,尽管不常让我们用它玩,但那是作为孩子的我们最引以为豪和最寝醉的一个冬天。

父亲是一个节俭到很吝啬的人。他一年吃用的油不到2斤,即使过年割肉也不到2斤,常常一顿饭做的很多,吃剩饭是我们的家常事。对于我们狼吞虎咽式吃饭方式很是反对,就是吃馍漏掉的馍花他都拾起来,吹一下,自己就吃下去了。他穿的衣服总是那样的单调和艰朴,一件衣服几乎穿到不能穿的程度,才恋恋不舍的放弃。他用的镢锨等工具,几乎到了极限才换。我们和他偶尔一起赶集,从没有吃过一顿即使最便宜的饭。父亲有生以来得到我的回报的只是一件呢子上衣和逢年过节时几十块零花钱,就是那件大衣他也一穿就是七八年,由黑到白的一直伴他到老。到我有孩子时,我们的生活也可以了。在我大儿子会走路的那个岁月,他赶集孩子缠着同往,爷孙俩六七里路走去走回,也只是给孩子和他只买了一块钱的油糕而已,他一辈子没有骑过自行车,拥有的最好的东西只有一件,那就是一台14英寸的黑白电视机父亲的勤俭治家是出了名的。

在那个以农为主的时代,种好田地多打粮食是村子里最重要的事情。父亲一到星期天不是带着我们姊妹三个到河坡、沟槽捡拾羊粪,就是割草积肥。我最害怕和父亲一起干活,比如锄地,他锄地很仔细,一块不落,一刻不停,而我锄不到一会就想停歇一会儿,老挨他的训叱。父亲是我认识的人里面最能吃苦的人。他从不偷懒,常常鸡鸣即起,做起活来就把回家给忘记了;常常星朗而归,拖着疲惫的身体而一言不发,到家里和衣而眠是他最大的特点。一到收获季节,那更是没命的抢收啊,四点多就起床做一锅饭,五点下地,常常废寝忘食连夜赶场,我现在想起来那种紧张如打仗般的生活都觉得很是害怕。一年下来,要是比粮食生产和节余,肯定我家最多,为此,父亲领着我们做仓储,换大瓮……忙得不亦乐乎,也许是贫困怕了,他从没有和我们一起享受过劳动的喜悦,从没有用节余的粮食为我们换过衣服,换过食品。父亲的勤苦是常人难以承受的。那个时候我们家分两地而居,爷爷继续留在祖籍黄龙山,在严禁乱砍滥伐的那个时期,父亲白天干完一天的活,晚上还要步行七十多里到爷爷住的地方,除给爷爷捎带些生活必需品外,还要赶后半夜扛着木椽赶回来,我家那三间柏木厦房就是父亲这样扛回来的,真的很难想象他是如何能承负起这超常的劳动啊。

记得我十三岁时,他带我看爷爷,回来的时候,我们父子俩在漆黑崎岖的山路里,他扛着三块我扛着一块给婆婆准备的寿材深一脚浅一脚的往回走,那一夜是我终生惧怕而难的一夜。但,父亲就是这么的一步步的坚持了下来。他把时间抠的很紧,常常囫囵吞枣的饭还没吃完,一放下碗就把我们往地里赶……上学后,自从我知道铁人王进喜,就常常把父亲当作我身边的铁人了。
父亲一生没有惊天动地的事业,他把平凡的自己融入到生养自己的土地上,围绕着家庭和孩子,在一天一天的与贫穷斗争中耗去了自己生命的全部,他从没有得到过片刻的安宁与丝毫的享受,每每想到这里,老觉得需要报答他,作为儿子亏欠他的太多,我就很难平静,但人生没有回头路,只能徒帐寥廓,特撰此文,以示纪念。

妈妈,你好吗?

岁月流失的是生命,增长的是思绪。随着年龄和生活的变化,往事如烟,挥之即逝,静下心来闲目疏理亲朋,最魂牵梦绕的就是我的母亲,而且变化愈大,思之愈切。
我的母亲是最平凡不过的人,她的人生伴着很多很多的苦难。
上世纪三十年代,她出生在陕南丹凤的一个小山沟里,那是一个散落着不到七八户人家的一条小沟。上世纪三十年代是中国最不平静的年代,我的外爷是陕南游击队的一个头头,据说是政委,母亲在家里排行老三,下有一弟一妹,生不逢时,因为爷爷的关系,母亲童少年时期没有一天是安稳的,丹凤的每一个可以藏身的地方都曾经留下过她稚嫩的脚步和虑惊的泪水,不可想象,一个女孩子为了躲避匪争、战乱和地方势力扼杀,经年累月的跟着母亲穿梭山林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要知道在那种年代,那种家庭,非人的生活是保障生命的最好办法啊。每天食不果腹,衣难取暖,居无定所,阳光无法享受,午夜与鸟兽为伴的背景,高山丛林就是家,可以想象,母亲是多么的茫然无措多么的蜷缩委细啊。山逶迤,溪涓流,林密蒙,脚采出。母亲象无名的蒿草一样把人生最灿烂最快乐的时光以那个时代特有的方式抛撒在丹江大地,那种原始般的生活给她播下的除了无限的痛苦还有后来剥夺生命的病疾。

稳定的生活是她唯一的希望。解放了,她的希望变成了现实。但是命运好象总是和她开玩笑一般,文化大革命开始了,爷爷的不幸最终导致了她新的不幸。爷爷那时候好象是攀枝花钢厂的一个书记,给家里盖了几间茅草房,被人告发是贪污。武斗开始了,爷爷被当时的闹派捧为头头,抓革命!抓革命成了那个时代社会生活的全部,人均不到三分沟地的家,入不敷出,生产撂荒了,百姓饥荒了,母亲举家逃荒了。
一个悄无声息的夜晚,丹江河畔,游击的爷爷带着他的妻儿子女离开了祖辈生息的纸房沟,驻立江边,帐然心头地踏上了出走渭北的艰辛之路。

几天几夜的奔波,合阳县防虏寨乡朱家河村成了爷爷看好的新家园。在那里,他们举家住在靠着大嘊的一个土窑里,后来由于户籍管理渐严,爷爷通过省军区关系,终于户落该村。那可能是六十年代初的事吧,也就是那个时期,为了减轻糊口压力,爷爷把母亲给了家住澄城县赵庄镇白家河村他的一个弟弟,我的另一个外爷家,从此,我有了两个舅家,不到两个年头,可能是1962年吧,妈妈以一斗粮的身价嫁到与白家河一沟之隔的合阳县防虏寨乡定国村。
在那个以合作化生产队为主要生活形式的年代,母亲婚后的一生是与天地争斗的一生,与清贫拼搏的一生。母亲一生留下我们兄妹三个,我是长子。印象中,她非常劳碌,没有很得心的享受过瞬间的好时光,除了吃饭和睡觉能看到她,母子惬意亲昵的时光是很难有的;印象中,她非常能干,常常是扛着锄头出去,夹着柴禾回来,人很高大、白晰、健壮,走起路来风风火火,步步有声,夙兴夜寝尽劳作,披星戴月似平常,象一台不知疲倦的机械,劳动的双手从未闲过一刻;印象中,她很孤独,在我降生的时候,她最亲近的人——外爷一家,因政策又迁回原籍,她举目无亲,困而无助;印象中,她很珍爱家庭。她用生命支撑着她的家庭,养育着她的儿女,为了不耽误白天生产队劳动,她常常利用傍晚时间,独自一人扛着五谷杂粮到距离村庄两华里的白家河沟里磨面(水磨),或者和父亲在晚上推着石磨,或者为我们兄妹做鞋做衣,鸡鸣时分难得休息。

在母亲谢世的前半年,上小学二年级的我成了一名红小兵,需要有一条红领巾,在那个物质凭票供给的年代,不知道母亲从哪里寻来一尺红布,但母亲不会裁缝(那个年代一个村有一两台缝纫机就不错了)。为了满足我渴求进步的要求,母亲牵着我的手到村里一位有缝纫机的人家,以帮人家干一天活的代价,请那家妇女为我做了一条红领巾。
小时候我非常调皮,因为那个年代没有玩具,没有电脑,我们儿童的生活也和时代同步,整天没事玩打仗,玩唱戏。记得有一次组织了一大群同伴在一个荒园子里玩唱戏,我偷偷把母亲刚拆洗的被面子拿出来挂在两个花椒树间当幕帐,结果玩的尽情,未了竟把被面子划出了好几道口子,母亲非常生气,非常生气!但终了还是原谅了我,一行泪滴一针线地把那条被面子缝好……

过年是我们最企盼的好日子,母亲为了给我们过好年,付出了很多。把窑洞打扫的非常干净,连嵌在门洞上的小窗也糊了白纸贴了剪花。我也高兴,以自己的方式忙着准备过年。到处找可以开心的玩具材料,终于在全村辞旧迎新的垃圾堆里找到了一个被弃的铁皮小胶水瓶,我废尽心计,忙啊忙,用钉子在小铁瓶周身打出了密密麻麻的小孔,用铁丝做了一个有一尺五左右的提手,整天轮着自制的呼风器,欢天喜地吊儿浪荡。到了大年三十,又找了些别人用过的木炭和硫磺,把呼风器装满,乐呵呵的睡了。晚上不到五点就早早溜出去,把呼风器里盛满的木炭点着,在院子里轮起自制的呼风器,起初,真的好玩,一圈圈火舌,映得满院通红,把满院人都惊醒了,渐渐的随着火舌溅出去的是透着蓝光的硫磺,所溅之处蔚为壮观!我兴头十足,愈发自得的轮,结果燃烧的硫磺溅到母亲刚刷洗过的门上、窗上……刹那间妈妈精心装扮的新气象让我毁于一旦,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了脸色铁青的母亲。也许为了满足我,过正月十五的时候妈妈用大白萝卜从中段切开,在萝卜心上挖了一个口,倒上一点菜油,蘸一线棉线为我们兄妹做了三盏灯。可以说那是我记忆中最快乐的片花。

第二次看到脸色铁青的母亲是秋收的时候,正在上课的我被传唤到打碾谷物的场子,记得那是一个早晨,秋风透着一股股凉气,碾打场很开阔,金黄的玉米堆了很大很大一片,远处围了一堆人,平日里很熟识的伯叔姨婆个个都默不作声,我很害怕,进入人群,我的母亲平躺在金黄的玉米堆上,她脸色铁青,眼睛紧闭的睡着了……
秋天是收获的季节,可是在当享受收获的季节,36岁的母亲就很匆忙的走了。她没有给我留下一句话,没有享受过一丁点幸福,没有住过一块好地方,没有穿过一件好衣裳,没有吃过一顿好饭,没有留下一张照片……今天,当儿子们都成家立业、分享盛世时,我很想念我的母亲。常常看到30多岁年轻的母亲,就很伤感我的母亲的昙花一现。常常看到别人回家看望老人,我很羡慕他们,也很内疚很伤神。母亲在我们身上寄予了太多的希望,付出了太多的生命,我常常扪心自问:羔羊跪乳,我当何报?但我永远都不会再有机会报答我的母亲了。于是我只好仿着我大姨妈的照片,用电脑合成方式为母亲塑像,背景是丹江的山水。除此之外,就是逢年过节为母亲多烧些纸钱,愿我的母亲在天堂生活的更好!

母亲这个词汇太凝重,在我心中母亲永远年轻美丽,所以,就用妈妈来表达我的爱意。妈妈,你好吗,你可知道我想你了,你的儿子想你了!

虞美人-忆母
文/贾春民
劳苦功高母为最,身后名难晦。
寒窑沦落巢第兴,烈土屈身奋起斗日月。
流落丹渭与谁匹,举手风云淡。
遗恨沧桑中道去,恩德峥嵘演结万年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