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汽车在通往四都坪弯弯曲曲的公路上行驶,车过大坪,一切关于四都坪的记忆鲜活起来,就是这条从大坪到四都坪的道路,隔着四十多年的光阴,隔着四十多公里的距离,我又回到了童年。
(一)下放到四都坪
那一年的冬天,下着大雪,妈妈带着全部的家当,带着五岁的我,从当时的州二医院(现在的永顺县人民医院)下放到四都坪医院。本来妈妈可以不到这个偏远的地方,所有下放的医务人员都是在区一级的医院,是妈妈主动要求到四都坪去的,因为从地图上看那里离父亲下放的地方最近。那时候父亲已经从永顺一中下放到被称为永顺的西藏——朗溪劳动改造去了,妈妈本来要求去朗溪乡医院的,正好有一名被下放到那里的同事想和妈妈对换,可是组织上根本不讲人性,一张纸就这样把我童年幸福的小家一分为二。父亲,一个50年代大学本科毕业的知识分子,挑着简单的行李去了朗溪乡点兵塔大队劳动改造,凭体力工分养活自己,一去就是四年。妈妈带着我辗转来到当时的大庸县大坪区四都坪乡医院,一呆就是七年。
山青青,水灵灵,宽阔的柏油公路沿着一条弯曲的小河向着四都坪前进。这条道路是今年才修通的通向沅陵的国道,宽敞平坦,就是拐弯太多,一向不太晕车的我都开始晕晕晃晃了。我不敢做声,不敢说话,脑海里像闪电影似的放着一些零碎的片段。
那一年下着鹅毛大雪,县城到大坪的班车都停运了,为了在规定的时间里赶到,妈妈雇请了一个板车,拉着所有的行李从大庸县城出发,我就坐在板车上,妈妈走路跟在后面。记忆里妈妈戴着一双鲜红的毛线手套,那红色的手套映着雪白的雪一路蹒跚走来,好像是快到大坪的时候,因为走发热了,妈妈的手套脱下来不知什么时候掉了一只在雪地上了。妈妈发现的时候天快黑了,妈妈想走回去找,一定就在路上呢,可是走了一天又饿又累,妈没力气找。妈妈的红手套就这样丢了一只,那只鲜红的手套带着妈妈的余热掉在了雪地上,那情景到现在我都还清晰地记得!
(二)祠堂医院
到大坪医院休息一夜,第二天到四都坪的路连板车都不能走了,只有一条小路,妈妈又请了二个当地人一头挑着我,一头挑着行李步行四十多里羊肠小道跋山涉水来到了当时的四都坪公社医院,一个设在祠堂里的卫生院!
从祠堂出来有一条通往河边的小路,那是一条用石头铺成的路,路边长着一些花草杂树,每到春夏开满了红色的指甲花,那时候和小伙伴经常采摘指甲花涂在小小的指甲上。医院的大门前面就是生产队的晒谷场,傍边有一个粮仓,每到收割的季节,晒谷场上热闹翻天,我们一帮孩子就在中间跑来跑去捉迷藏,直到白白的月亮升起来,任凭妈妈站在卫生院大门口呼唤,我就躲在高高的稻草堆傍边不做声。经常是玩到天黑,也不知是在谁家吃的晚饭,妈妈才把我寻回来。记得七岁那年的一个夏天,我和几个小伙伴去河边玩耍,玩着玩着就跳进河里洗澡,水不太深,但是中间水流很急,我不知不觉就游到中间去了。本来会一点水性的,可是水流太急我站不稳,把我冲下去好远,呛了几口水,急得不得了,只喊救命,最后被人拉了上来,躺在岸边的石头上不敢回家,不敢告诉妈妈!那条小河边就是我常常玩的地方,经常和小伙伴们在河边的柳树林中玩过家家的游戏!一堆沙,几颗石头就搭成一间小房子,我们在那里煮饭炒菜娶亲,穿着花衣裳的我常常扮新娘子。那时妈妈带我一起下河洗衣洗菜,在河里翻螃蟹,捉鱼虾。有时候一个人面对着河水看着对面的青山发呆,对面那座不高的圆圆的青山是我常常放飞梦想的地方,总是幻想着自己能够走过河去那边的山上,因为那边山上住着一位美丽的仙女,有漂亮的衣裳给我穿;那边的山上还有一个麻雀窝,有一窝小小的麻雀蛋等着我去淘;那边的山上还有一个炒黄豆的老婆婆,她炒的黄豆又香又甜!这些都是大人们讲故事听来的,其实那就是河边的一座普通的山,但是这条河和那对面的山对我的记忆特别深刻。几十年过去了,经常梦回故里,梦回小河,梦回青山!
沿着河边的小路向右拐过去,就是通往朗溪的路了!那时候妈妈带着我经常走这条小路过去,从四斗坪到朗溪,当时的一个劳动力要走整整一天。从五岁多开始我就和妈妈走路去看父亲,从这条小路一直走几十公里,过一条小溪,就开始爬山,然后下山又爬另一座山,像这样上坡下坡要爬三座大山才到父亲下放的朗溪乡点兵塔大队。我记得都是走到天黑父亲打着火把来接我们到山顶,然后走一段平路才到家!那时候父亲是接受管教的反革命分子,不能随便走动,妈妈每个月有几天公休假,都是我和妈妈看父亲的时间多一些。偶尔父亲也过来看我们,那时候父亲带着我和妈妈去河边学习游泳,父亲年轻力壮是游泳健将,他教会了我学习游泳潜水的本能。
那时候妈妈经常下队看病,有时候山高路远晚上赶不回来了妈妈就把我托付给一个姓王的医生,晚上我一个人睡觉有点害怕!那座旧时的祠堂又高又黑,一个月白风清的晚上,我睡到半夜醒来了,我准备下床解手,突然看见床下面有一团黑黑的东西圈在地上吓得我大哭大叫,以为是鬼来了,隔壁的王医生叫我开门,我不敢下床,看见那团黑呼呼的东西又大叫起来,没有办法,年轻的王医生就只好翻过木板房的屋顶爬进来点上煤油灯一看,原来地下那一堆黑东西是自己脱下来的衣服裤子搭在被子上的被我踢了下来。一场虚惊,害得整个卫生院的人都跟着我半夜醒来了。
(二) 妹妹二糖糖
记得我7岁那一年,妈妈把4岁的妹妹从保靖外婆家接到了四都坪。那天我放学回家看见一个穿着粉红色衣服的小女孩坐在医院大门口的石凳上玩耍,感觉眼前一亮,在四都坪从来没有看见过这么干净漂亮的小女孩,圆圆的脸上一对乌黑明亮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的看着我,妈妈说这是二糖糖(妹妹的小名)。我又惊又喜,同时还有一丝丝的嫉妒,妹妹为什么这么漂亮啊,她很陌生地看着我不让我靠近她。没过多久,爸爸听说妹妹来了,也请假过来看我们,一家人终于团聚了一天。第二天爸爸就要走了,他要带我和妹妹去他那里住一段时间,加深父女感情。走之前他要妈妈躲起来,因为妹妹哭喊着要找妈妈,爸爸骗她说你妈妈在前面,我们去赶她去。妹妹一路撕心裂肺地哭啊喊啊,爸爸就给路人眨眨眼睛假装问"你看见王医生在前面吗?我带我二糖糖去找她"。那人点点头,爸爸乘机背着妹妹大步向前走,我跟在后面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就这样连哄带骗,一路翻山越岭,爸爸一路给我们讲故事,唱儿歌,背不起了,妹妹就自己走一段,上坡的时候爸爸推着妹妹说我们开飞机了,妹妹当飞机在前面飞呀,爸爸在中间推着她,我紧跟在后面父女三人走到天黑才走到爸爸的家里。到家一看没有妈妈,妹妹又开始哭闹起来,整个点兵塔都能听见妹妹的哭声,爸爸没有办法就抱起妹妹来到大队部的广播室假装对着广播给妈妈打电话:"喂喂,你是四都坪医院吗?我找王医生,二糖糖要她来接她,什么?王医生下队出诊看病人去了,要一个月才回来啊!"
就这样我和妹妹天天望,盼星星盼月亮,天天坐在屋边的石头梯子上叫妈妈,一直过了半个月才慢慢适应。白天爸爸出去上工去了,我带妹妹在大队部一个堂屋里读书,一个老师带四个年级的学生,一个年级一组,我读一年级,妹妹才四岁没有幼儿园就坐我旁边,她坐不了一会就跑出去了。下课了老师对我说"孔妹,你出去找一找你妹妹"。我就站在院子里对着对面的高山喊"二糖糖,二糖糖,你在哪里啊,快点回来“。妹妹听见了不知从哪里就钻出来了,常常是垢头蓬面,衣衫不整,
这个哪里是我那漂亮干净的妹妹啊。爸爸一个大男人,早早就出去干工夫,天黑了才进屋,哪里有时间照顾我和妹妹啊,经常是我放学了就回家烧火煮玉米粉子加米饭,没有油炒菜就煮菜吃。一个月后妈妈真的来了,她一看见我和妹妹那个可怜样子就哭,给我们烧水洗头洗澡,才发现我们的头上长满了虱子。妈妈把我们接回到四都坪后就把妹妹剃了一个光头,妹妹就变成了一个小和尚了。
(三)四都坪小学
同来的徐士是四都坪本地人,小学读一年级时在一个学校但并不认识,现在回忆起许多学校的人事大都有同样的记忆。他带着我们在一家餐馆用餐,那纯美的野鸡肉如今也只有四都坪才能吃到。吃过中饭,我们走到四都坪小学去看看。还是原来的地方,只是新建了几栋教学的楼房,那两排青翠苍劲的松柏树还在,中间是宽敞的石头阶梯,上面原来是木房子的礼堂,现在已经是一排教学楼房了!下面的操场还是以前的地方,只是觉得没有原来那样宽敞了。那时候我在这个小学读到三年级后就随父亲转学到永顺去了。教我语文的符老师是一个扎着二条小辫的年轻女孩,个子不高,很亲切和善。那时候她教我和一位叫蔡国香的同学演样板戏,我演铁梅,蔡国香装沙奶奶。我们演唱的《我家的表叔》在公社汇演的大会上获得了奖。有一次老师放假了,要我和蔡国香给她守屋,晚上我们睡在她的床上,半夜里听到那房顶上唰唰唰的响声,不知道是猫还是老鼠,还是强盗,我们吓得蒙着被子战战发抖,害怕极了!
从学校的左侧有一条小路通向后来新修的卫生院 ,我上学后医院就搬到了那个半山凹里,每天上学放学我都要走那条小路,过一条小溪,上面搭着几块石头跳板,然后上坡,走过几个田坎。
记得那一次我和蔡国香参加公社的演出活动,演出结束已经是十点钟了,刚开始还有好多人一起走,到小溪边就只有我一个人了,那山包上埋着几个坟墓,我害怕极了,周围又没有人,只好给自己壮胆大声地唱歌,一直唱到医院大门口,妈在等我,妹妹已经睡着了。
现在的卫生院又新建到街道上,原来的卫生院已经拆掉了,现在只看得见那个旧址还在。徐士带着我们走在原来的小路上,经过那条熟悉的小溪,溪水清澈潺潺,中间还是那样搭着几块石板,溪水边有一匹白马在低头悠闲地吃草。我慢慢跳过石板,跳过悠悠的岁月,跳过我的童年,跳过曾经的苦难,对面的白马王子在等我,等我靠近,等我过来,仿佛它就是专门为等我——相隔四十多年的时空而来!
四都坪,一个亲切的地方,一个美丽的地方, 一个有着童年足迹的地方,一个怀旧的地方,一个有梦的地方!

作者简介:孔如冰,中国诗歌学会会员;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张家界市直作协会员。作品散见«湖南文学»«张家界日报»«张家界文艺»等报刊杂志。2014年12月出版个人诗集«如是如花»。现任中国旗袍协会张家界总会常务副会长,张家界市民族礼仪文化协会秘书长之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