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清明,老家人称“寒食”。我想起了“过了寒食寒(冷)十天”的谚语。意思是清明过后,天气还要再冷十天。可见清明是表示物候的节气。除此之外,清明还是二十四节气中最富有人情味儿的节气。那一天,失去父母及众亲的儿女们将怀着沉重的心情与只可梦中相遇之亲人,实现近距离的心灵沟通。此刻,我走过农历2022年的春雨惊春,徐徐来到清明节的门前,期待与去世两年多的母亲相约。
母亲走后,留下孤单的家父。让他到城里我家去住,他安土重迁,舍不得离开和母亲经营了几十年的家,离不开他那金窝银窝都不如的“草窝”。年近古稀的我,很理解老人家的恋家情结。再说,孝和顺,是两个概念,尽孝之外还应顺着老人的心意。我也愿意常回老家,去感受老家那片热土的温度。
我在老家,躺着母亲生前躺过的床,盖着她的被子 ,感受着她的体温和气息,睡得踏实,安心。冬天,老家非常冷,我盖得很厚,被子摞被子层层叠加,另外再蒙上衣物。偶然一次,一个比喻突闪心头:我的被窝多像母亲长眠之地凸起的那座土丘?
爱人和儿子心疼我,怕在老家冻出毛病,说出钱让弟弟照顾。我还是觉得这不是钱的事,敬老孝亲,是我应尽的责任。我对他们说,别担心,我娘护佑着我呢。还真是的,母亲去世后,两个冬天过去了,除了手指尖关节变形以外,也没冻出什么大毛病。
我是母亲的复制品,形像神似,声音都不差分毫,而且年岁越大越像。我有一个盲姑姑(父亲的表妹),只要我叫一声“姑姑”,她就能说出我的名字。一次,我在老家街门口内侧身倚门而坐。一乡邻从门口路过,头往门里一扭说,是你!乍一看,还以为你娘坐在这儿呢。还有一次,我去邻居奶奶家,奶奶坐在矮小的方桌前吃饭,我走到跟前她才察觉,猛然扬起头说,吓我一跳,我还以为你娘回来了。别人这样说,我也这样认为,我是我娘,还是我娘是我?也如周公梦蝶。
睹物思人。母亲用过的桌椅板凳、锅碗瓢盆、针线筐、枕边书(母亲识字)等等诸多物品,都有着各自独立的生命,有眼睛,有灵魂,呼吸着,一个个活物似乎在没有希望的希望中等待着它们共同的主人。望着这些物件,我表情凝重,深思不已,因为它们都显现着母亲最清晰的印记,散发着母亲特有的气息。一旦这些藏着母亲趣味、性情的物品消失,哪些东西还能勾起我对母亲的记忆?瞻顾遗物,如在昨日,欲长号而不得,恐耄耋之父不胜悲痛!
老家院子里一棵硕大的香椿树,是四十多年前母亲亲手种植的。树干极具岁月感,树皮龟裂,一如母亲历经生活风雨的躯体。夏季,树冠舒展开来,密密匝匝的枝叶遮盖了院子的上空,也如母亲荫庇着她亲手经营了几十年的家。我每次回家,那棵树望眼欲穿,就像母亲眼巴巴在等我。随风而下的树叶飘落在头上,仿佛母亲那温柔的手抚摸着我。树叶窸窸窣窣的声音,如母亲的轻言细语,标点符号清晰,温暖心底。香椿树下,母亲生前常常坐一小板凳,针线筐放在一旁,戴着老花眼镜,一丝不苟、一针一线地缝补衣物,那仔细劲儿似乎在从事一项伟大的工程。
母亲非常节俭,破旧的衣物舍不得丢弃。常说,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她节俭的品性和做针线活的细心、耐心、用心,深深地影响着我。在物质资料极其丰富、生活条件日好一日的今天,我仍不离针头线脑,保持着缝补的习惯且乐此不疲。
其物如故,其人不存。如今,香椿树依然挺立,母亲,却永远的离去了!那树也如我母亲历经沧海桑田,体验了人间冷暖。时值年迈的它,闲适悠然恬淡,宁静兼收豁然,也如母亲“也无风雨也无晴”的
人生。
香椿树,被称为“平安树”“吉祥树”。其木质坚硬,色泽红润,防腐、防蛀,而且有种特异的香味。老家人常用它制做庙宇殿堂里的神像和所用器物,以示对神灵的虔诚和敬重。去年,村里奶奶庙重新修建,大伙儿想要把它刨掉,虽说给钱,我们一家人还是舍不得。如果没有了它,就好像断了对母亲的念想,这平安幸福的家就少了看护一般。
人们常说,金无足赤,人无完人。可是,可是我和弟弟就是足赤、完人,前提是在母亲眼里、心中。母亲说我能文能武——有文化、家里地里都能干;说我弟弟,一表人才,能写会算(弟弟当过几年会计,软笔硬笔拿得起),吹拉弹唱全能拿起来。常想起我俩小时候,母亲一手拉着一个,一左一右,说笑着,蹦跶蹦跶的样子,母亲看着我俩的眼神,满满当当都是爱。那种眼神如一股暖流温暖了我们几十年。如今,母亲走了,我俩再也体味不到那种特有的温情,再也不能被那种厚厚的爱裹挟起来,偌大的世界,再也没有一个人如此赏识我们,像完美无瑕的珍珠。
母亲不仅以物质给养我的躯体,还用其优良的品性喂养我的灵魂,母亲是我丰厚精神营养的补给之地。母亲的赐予无声又深刻,使我稳固如山,不惧风雨来袭,让我在现实世界之外,多出一个丰盈的精神世界。
当被生活的鞭子抽打时,我想起了母亲的坚强、隐忍;当在赞扬声中飘飘然时,我想起了母亲的低调谦卑和厌恶虚荣;当自私妄为时,我想起了母亲的心房不染尘埃、博爱慎行;当生活中滋生些许的沉闷感到彷徨无助时,我一想到母亲便心境通透、开阔。母亲就是我生活中永不熄灭的一盏灯、一束光,每时每刻将我的心照得彻亮、通明。
母亲去世两年多来,每时没刻都伴随着我。无论我在哪里,她一直在我心里,眼前、身后绕来绕去,注视着我,看护着我。我把这一感受告诉了邻居82岁的奶奶。奶奶说,你找个有阴阳眼的人看看。我不信那个邪。我知道,我和母亲的灵与魂、形与神融在了一起,不可分割。母亲没有离开这个世界,没有离开她唯一的女儿,她默默地待在我体内,等我离开人世时,再随我离开。也如张爱玲说其去世的祖父母,在她的血管里静静待着,待她死后,再死一次。
清明节,我已伫立在你门前,静待你缓缓地将门打开,把那边慈爱的母亲祭奠。

作者简介:张存叶,女,河北邯郸人,退休教师。有作品散见《邯郸日报》《邯郸晚报》等当地报刊和微信公众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