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五年,不算长。时间拿着刮刀就跟在你的后面,默默地清刮着你生活中留下的痕迹,以至于让你的回忆总是支离破碎,像万花筒里的碎纸屑,动幻出万千景象来。
有些生活的痕迹是刮不掉的,那是自己用刀刻划的,很用心,也很用力。
习惯了每个学期中考过后的家访,就如同行习惯了在一个椭圆形的跑道上散步一样,每一次都要经过那个熟悉的点。今年深秋不知不觉的就又到那个点,考试过后的那些躁动才刚刚平静,我便决定去进行一次家访。去谁家呢?班上的四十张面孔一一从眼前滑过,模糊了,再清晰。是去“问题学生”刘开家呢,还是去“进步学生”周灿家?还是……一时竟然很是纠结,油然而生出许多莫名的情愫来。犹豫了很久,我把目光停留在插班生王俊华的信心栏上,脑海里迅速调出他的影像来:王俊华,男,十二岁,父亲王友明,母亲张素英,家住尼姑田村落马潭组。影像快速转换,刷新,再转换,刷新,两个清晰的影像叠合在了王俊华的影像上。巧妙地叠合,完美的叠合,一个画面,一个场景,还有那条遥远而崎岖的山路,那几个参差破旧的院落,两个瘦小、老实、胆怯的身影,就这样渐渐地清晰起来,竟让我想起了三十五年前的一次家访来。
那是一个深秋的季节,秋雨无因地下着,淅淅沥沥的没完没了。一所四面透风的山村小学校,在那个孤独的山垉上淋得湿湿的。上完了下午的课,就放学了,孩子们也都陆续回了家,只留下一个孤独的我,一边煮着晚饭一边批改着学生的作业。放学后的雨中山村小学校是绝对的安静,可以听出雨滴在树叶上弹出的音韵来。我原以为我可以一个人拥有整个孤独,再在孤独里放飞自己的思绪,不料我的一次抬头,却打破了一个要做的梦境。我发现有两个孩子站在过道的不远处,白色泛黄的胶纸披风,一顶竹篾织成的棕帽,单薄的身子,单薄破旧的衣裤,还有那双半干不湿的雨鞋,无处不体现出他们的困窘。
我极力地搜寻着我的生活的刮痕,从他们的身上我看到了我的童年,一样的,完全一样的,我看到了自己的过去。内心的酸楚和怜爱顿时纠结在一起,搅合着,搓揉着,拉长,压扁。我的眼睛在这样的两双清纯的眼睛间游离,想读出他们的内心忐忑来。我的一句“王友明、张素英,你们两个怎么还不回去,有什么事吗?”终于融化了他们嘴上的坚冰。“老师,我们明天不能上学来了。”王友明胆怯地说。“你也不来了吗?”我盯着张素英。“是的,”她说,“我没有伴,一个人不敢上学来。”“你为什么不来了?”我把目光移向眼前这个瘦弱的小男孩。“妈妈害病了。”王友明泪水潸然,喉咙哽噎。
这一刻,我无言了,因为我懂了。“那你们吃点饭吧”我说“吃了,我送你们回去。”
“不。”我听到了轻声的谢绝,说“好吧,我现在就送你们回去。”
在山下的小卖部里,我买了两包红糖,就跟在俩孩的后面匆匆上了路。
雨还是那样有意无意地下着,雨中的那条泥泞小路却早已经流水淙淙,潺潺有声了,水花溅起,跳跃出无数的水花来。一把油布雨伞,两蓬棕帽在山路上摇着,被雨帘包裹着,吞没着,忽隐忽现。一路无语,只有高树上大点的雨水滴在伞面上,帽面上,窃窃地伴着我们,融合在一片雨雾中。紧走慢行,时而上坡,时而下岭,时而过沟,时而越坎,那条羊肠小路像是没有了尽头,在眼前,在脚下缓慢地延伸,若有若无的存在着。这不禁让我想起鲁迅先生关于“路”的哲理,我感悟到这里也原本没有路,只是住在山里的人走的时间久了,便成了这条路。
下雨天黑得早,夜的帷幕渐渐地在山里拉拢来。山中纱雾弥漫,山麓薄乳侵染,不远处一前一后的两个小木屋沐浴在薄雾中,半瓦半草的屋顶承载着无尽的雨滴。
“吱——”的一声,虚掩着的门被王友明轻轻地推开,阴暗的深处传出了一阵咳嗽声。循声看去,我看到了一个模糊的身影坐在那里。“老师来了,妈。”王友明说。
身影站起来了,局促不安地。我看到了这原本应该是一张漂亮的脸,却因为生活的磨砺过早沧桑。沉重的生活压力,困窘的家庭条件都是一把把粗糙的刷子,给你刷上了粗糙的色彩,然后留下粗糙的痕迹。
我记不清当时的心情,也记不起都说了些什么,但我还记得,我杵在门边,迈不开步。不善言辞、不喑世事的我,仿佛看到了自己身世的缩影,那个身影重叠在我母亲的身上,被放大,模糊又清晰。片刻后,我才走进了这个四面透风的家,把那包红糖悄悄地放在了一个黑色的小桌上,在刚刚燃起的火坑旁找了一个位子,小心地坐下,随手又往火堆里放上几根柴,想让火烧再得旺一点,好驱走身上的一丝寒意,让屋里和我的心里多点亮堂。我不知道寒意来自何因,或许是风雨侵袭,或许是被情感渲染。
牛的铜铃叮当响起,由远而近,继而平静。我站起身,在门口迎面碰上棕帽蓑衣,满身泥水的男人,裤腿挽起,两条白色的细腿分外耀眼。
“老师来了啊。”他先招呼我坐下,随后就是忙着做饭。火在老灶孔燃了起来,炊烟开始在屋里弥漫,又慢慢透过茅草和瓦片。我还记得,我委婉地谢绝吃饭,简单地说出了来意,还想趁天未完全黑尽,赶回学校属于自己的小窝。然而,我没能做到,最后还是坐在了饭桌边,要和这家人一同进一次晚餐。也就在此时,张素英和她的父母下来叫我去他们家吃饭,我却一时很是为难。我被留了下来,张素英也被留了下来,只有张素英的父母一个转身走出了门,只是一会儿的功夫,那对夫妇就拿来了他们家要吃的饭菜。两家人坐在了一起,两家人的饭菜摆在了一起,一种简单的热闹和快乐充盈在透风的房间,变得温暖。晚餐说不上丰盛,但却是我记忆里最丰盛的饭菜,因为那不仅是饭菜,还有朴实的情感和善意的尊重。
当我再次坐在火坑旁时,要说的话都已经在饭桌上说完。
那次家访很成功,我看见了两个孩子快乐的笑意,看见了那个受病的母亲脸色泛起的红润,看见了两个艰辛的男人充满的信心,看见了两家人和睦相助的友好和亲情。不是因为我的能说会道,而是出于我的真实和善意,更多的是出于我对他们的信任和尊重。
我不记得我到底都和他们说了什么,在火堆旁,借着柴火的亮光,我们看到了光明,看到了未来和希望。交谈和谐而自然,亲切而温馨。
当我站起,执意要回学校时,才发现雨停风住,月光微现。两支火把一前一后照着,我在中间蹒跚,火光闪烁处黑幕尽退。
一夜无眠,天快亮前我才睡去,醒来的课堂上,我又看到了那两个亲切的身影。那身影一直出现在教室里,直到小学毕业的最后那一天。
“王俊华,等一下,我去你家家访去。”放学时,我叫住了王俊华。
载着王俊华的摩托车在我记忆里的那个岔口停下,准备下车步行去那个偏僻的山村。王俊华却说“老师,继续往前走吧,我家不在这山里,在前面的镇上。”
在镇头的一栋三层楼房前,王俊华叫住了我。站在门前的一对夫妇容光焕发,“廖老师,还记得我们吗?”我快速地转换影像,搜寻记忆里的碎片,那种朦胧的熟悉感很快就占据了我的脑海。
这次家访让王俊华很意外,他一直倾听着我和他父母的回忆,让他没有想到的是,我竟然是他父母的老师,而且还有这样的故事。交谈中,王俊华的父母告诉我,他们小学毕业后又读完了初中,初中毕业了就跟随亲戚外出打工。这些年,他们吃了好多没有文化的苦,但他们一直记得我当年对他们说的话,“努力读书吧,只有知识才能改变命运”。他们说,他们现在没有机会去学校学习了,但他们可以让他们的孩子好好去学习,让孩子用知识改变他的命名,也改变我们的命运。我想,这些话会让王俊华改变自己的认知,做出他的人生抉择的。
回学校的路上,我又在那个岔口短暂停留。我曾无数次走过这样的岔口,把这些岔口里的孩子领到大道上去,再目送他们远行。
(此文已在《爱你》2022年3期发表)

作者简介:廖诗凤,湖南省桑植县桥自弯学校,高级美术教师。张家界市美术家协会、作家协会会员,湖南省网络作家协会,诗歌协会会员。曾获中国张家界第四届国际旅游诗歌大赛优秀奖,第二届《三湘文学》奖优秀奖。有作品在报刊和网络平台发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