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楸树
作者|张国领

我喜欢阳光,无论春夏秋冬。
所以在家里,阳台这个接受光照最多的地方,就成了我每天享受日光浴的黄金地带。
坐在阳台上,除了享受阳光的沐浴,还有一个别人不知道的好处——能看到窗外小区里的树。
小区是个大花园,树的种类很多,能吸引我视线的树却有限,我只对一种树情有独钟,它就是窗外的楸树。
是楸树,不是秋树。
这个被很多人混淆过的字眼,我也是住进小区之后才弄明白的,明白的时候,楸树其实早已在我的心中,生长了半个世纪。
如今想来,我喜欢楸树,不仅仅因为它在北京少有栽种,物以稀为贵,还因为我自小就有一个解不开的楸树情结。
最早给我种下这情结的是我的老父亲。

我出生在中原农村,老家有个风俗,对小孩子的十二岁生日特别重视。老人们认为,孩子长到十二岁就算是长成人了,这是人生的一件大事情,一般都要举行个隆重的生日仪式进行庆祝。
我十二岁的生日是在干爹家举办的,那天一早,父亲带着我到了干爹家。干爹是个国家干部,对我这个生在山乡的干儿子十分疼爱,对我的十二岁生日非常看重,记得那天的庆祝仪式办得很隆重,所以也给我留下了至今难忘的印象。
那天过完生日回到家里,父亲又特意在院子的东南角种下了一棵树,那是他亲手从山上刨回的树苗,亲手在院子里挖的土坑,父亲栽树的时候,还专门让我往坑里浇水。他边封土边问我:“知道这叫啥树吗?”
我看看树又看看父亲说:“不知道,这是啥树啊?”
“记住了,这是一棵楸树。”父亲说话时手里的活儿干得更加有劲了,他接着说:“等这棵楸树长大了,你也就到了该成婚的年龄,正好赶上给你做结婚家具。”
“那为啥要栽一棵楸树做家具?别的树不行吗?”

“别的木头也能做家具,但木质不好,桐树木头不瓷实,槐树瓷实但纹路不顺,杨木太糟,椿树好一点,但我们院子这矸子土,不适合长椿树。”
那时候我非常佩服父亲渊博的学识,就继续问道:“楸木有啥好的?”
父亲对我的提问不厌其烦地答道:“楸树纹理通顺,木质坚硬,光泽柔和,耐磨耐用,越用越光滑。做成家具后放在屋里,任何时候都没有怪味道,还不会生虫子。”
听着父亲介绍楸树,我的思绪就随着父亲的描述,飞向了我未来的婚房,房间里放的有柜子,有箱子,有椅子,有床,还有小马扎,这些家具都清一色是楸木做的……
人都是自私的,弟兄三个中,我排行老大,这棵楸树父亲又指明是为我成婚而栽下的,我就把它看成了我的未来家具,对它也就特别的关注,时不时地会给它施点粪、浇点水、甚至多看两眼。

参军离家之后,我和那棵楸树的距离越来越远,虽然心中的楸树还在,但部队的火热战斗生活,使我无暇再去想未来的婚姻和家具,所以,渐渐的也就淡忘了楸树的样子。
革命战士是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在部队经历了一次又一次的南征北战,楸树见得并不多,可不管走到什么地方,只要看到楸树,仍会勾起我对家中那棵楸树的回忆。
军人的个人事宜,都只能在战斗集体的夹缝和间隙里去完成,我的成婚也是在仓促之间,根本没有时间去从容地伐树、晾干、解板、请木匠做家具。
那年妻子到部队之后,我才从合肥的市场上,买了一套三合板的组合柜,等我1997年往北京搬家时,组合柜历经从安徽、河南跨省际多次搬运的折腾,早已接近散架的状态。于是我就狠了狠心,把曾经豪华一时的柜子全部留在了郑州,没有往北京搬。

进京之后很快分到了房子,房子是靠人和家具撑起来的,有了房子首先就想到要再买一套家具。当时我想,家,从合肥搬到郑州,又从郑州搬到北京,往联合国搬的可能也不大了,在北京落户却是十拿九稳,既然家稳定了,要买就买一套好点的家具。
想到买好家具,我就又想到了老家那棵楸树,又想到父亲说的楸树做家具的诸多好处,认为楸木家具就是最好的家具。
在一次次跑家具店选家具的日子里,不论进了哪个家具店,我首先询问有没有楸木的家具。看完楸木家具再看其它的,看来看去就认定了还是楸木家具好。
通过一段时间的了解,楸木确实是做家具的好材料,因为每个家具店都有卖的,卖的人多,说明买的人多,于是我不再犹豫,果断出手买了一套七件套的楸木家具。
家具送到家的那一天,我看着这一套崭新的楸木家具,心里那个满足啊,使我马上又想到了老家院子里那棵树,那是父亲为我栽下的楸树,虽然没有能用那棵树做成家具,但我今天已经用上了楸木家具,也算是完成了父亲的一个心愿。

由于之前只用过三合板的组合柜,对于眼下拥有的楸木家具,我的最大感受是,它是实木的,它是父亲说的最好的家具。后来尽管听说比楸木好的家具还有很多,像老榆木家具、核桃木家具,樱桃木家具,更有甚者如非洲花梨木、缅甸花梨木、越南花梨木,红酸枝、大叶紫檀、小叶紫檀、海南黄花梨等等,但我觉得那些肯定没有楸木家具好,首先是搬起来不重,其次是用起来实惠,再者是看起来顺眼,重要的是放在家里够档次。
父亲第一次进京来看我是1998年春季,那时我刚搬进位于马连道的新家不久,他刚一进门我就特意给他介绍了新买的楸木家具,他一看面带喜色,连夸“这木实好”。我也顺便就问起了老家院子里的那棵楸树,他像忘记了一样想了一会说:“那棵树啊,你当兵离开家没多长时间,就被砍掉了,因为你二伯家盖房子用了那片地。”
“那弟弟结婚用什么做的家具?”
父亲哈哈一笑说:“现在农村也早就不用人工打家具了,年轻人结婚和城里人一样,都是到家具店里买成品家具,又好看,设计又合理,还不用请木匠劳工费神去做。”
听了父亲的话,我没有再提过那棵楸树,那可是在我心中长了二十年的一棵树啊!

老家院子已经没有那棵楸树了,我也不再等那棵楸树来为我做结婚家具了,按说心中的那棵楸树该就此消失了吧,可是不然,好像我生命中不能离开楸树似的,就在我快要忘掉那棵楸树的时候,从天边飞来了一棵楸树,不偏不倚,正好栽在我的窗外。
其实这不是一棵楸树,而是几十棵。
那是我从马连道搬到远大路的新家之后,新建的小区开始绿化,围着花园的四周,栽了一圈笔直的树木,刚栽下时是早春,树还没有发芽。曾给楸树浇过水施过肥的我,当年浇的是一棵和十二岁小孩一般高的楸树,长大了的楸树我还没有见过,面对小区的楸树我竟没有认出它们。
直到真正的春天来临,万木吐翠,楸树也长出了它硕大的鹅掌形绿叶,我才惊喜地认出它来。

楸树的外形,像北方人的性格和样貌,帅气正直。站在窗口往下看,一棵棵楸树像一把把利剑,矗立在小区的楼下,这阵势倒符合小区住户全是军人的身份。
我喜欢楸树的品质,这品质与父亲说的木质无关,它虽长得高大,但不像法桐那样往四周霸道地伸展,使别的植物无法生长。楸树的志向不是要与别的树们争地盘,它的志向在蓝天,它只往高处长,树枝和叶子努力伸展但不恣意扩张,如诸葛亮手中的鹅毛扇,每根羽毛都是收敛的。
毫不夸张地说,楸树是小区内长得最高的树,刚栽下时还不到一层楼高,几年过去了,一棵棵都攀到了五楼六楼的窗前,再有一年时间,我就不用站在阳台往下看,只要打开窗子一伸手,就能够到楸树的枝叶。
我不知道是谁的主张,当初在小区内栽下了这几十棵楸树,敢这样拍板定案的人,我想他一定是有魄力,有胆量,有较高的审美取向,有不同于常人的艺术眼光。当然也不排除他也是推崇和喜爱楸木家具的人。

自从小区栽了楸树之后,无论走到别的哪个小区,包括北京那些大名鼎鼎的植物园和曾经的皇家公园,我都会注意里面有没有种楸树,结果我发现,除了极个别的地方会有一两棵,像我居住的小区这样大批量、大规模、大手笔、大气魄地种植楸树的现象,从没见过。
我是军人,与楸树为邻,我把一棵棵高大、英俊、帅气的楸树,都看作是坚守岗位的战士,都看成是我无言的战友,它们以军人的姿态站立着,不为风雨折腰,不为阳光谄媚,不为黑夜恐惧,时时刻刻提醒我,人生在世,要正直,要向上,要光明,要磊落,要不卑不亢。
被楸树护卫着,感受着楸树的气质和气息,我觉得生活在这样的环境下,是幸福的,是安静的,也是大有希望的。
平时坐在阳台上看书,是我的一大乐事,眼睛看累了,抬头望向窗外,看到那些急于与我对话的楸树们,正在深情地与我对视,我会发自内心的向它们问好,并送上我的祝福。然后在它们并不浓密的枝冠上,放松我的眼神,使视觉疲劳很快得以缓解。

我原以为楸树之所以叫楸树,肯定与秋天有着某种特殊的关系,每年入秋之前,我就特别注意楸树的变化,可观察了多少年,从未发现楸树在秋天有什么特别的,它既没有香山枫叶的艳极一时,也没有银杏树每当秋天来临的灵光闪现,更没有梧桐村在秋天里的凄凄惨惨。楸树只是在冬天来临时,将叶子悄无声息地落下,那叶子不黄也不红,不起皱也不蜷曲,落落大方地从空中飘下来,像低调走向领奖台的英雄,以神圣的礼仪与季节告别。
我明白,小区里的楸树,决不会被谁做成家具供人完婚使用,因为城市里的树都很金贵,植多少棵树没人干涉,但如果谁要无辜砍伐一棵树,那是要承担法律责任的。尽管这样,看到楸树我有时还会想到我的楸木家具,还有父亲在老家院子里为我栽下的那棵楸树。
自从离开老家,无论走到哪里,无论经过多少年,经历多少风雨,我一直没有忘记父亲说的“楸木是做家具的最好木料”这句话,我想,他指的肯定是楸树外在的质地,并没有说出楸树内在的寓意,但他一定了解楸树的品性,所以才选择以楸树为材,激励儿女健康向上,长大后做一个正直有为的人,努力成为人之楷模,国之栋梁。

父亲的嘉奖
作者|张国领
生命是一个过程 也是一种目的

说实话,我与父亲的情感,是在我入伍从军之后才渐渐深厚起来的。
在我小时候的印象中,父亲总是一副严肃的面孔,对子女的要求,严格得近乎冷酷。高中毕业后,为了逃离父亲的苛刻和严厉,我在没有事先和他商量的情况下,报名参军,心里就是想离冷漠的他远一点。
离开家乡那天,大队干部和亲朋好友都来为我送行,从我们村子到神垕,有六公里路程,送行的人和我一起步行往公社走去,亲朋们一路对我说着各种祝愿的话,可我那时最想听听父亲说什么。
我环顾送行的队伍,却没有发现父亲的身影,这让我很失望。就在我走上杨岭寨的山岗,再次回望生我养我的小山村的时候,我看到东坡的山嘴上,站着一个我十分熟悉的身影,正在朝我这个方向凝望,那正是我的父亲。
原来他没有走在送行的队伍里,却一个人站在山坡最高处,远远目送我。
那一刻,我的心中顿时有一股热流滚过,我暗暗下定决心,此去军营,决不让父亲失望。
在我入伍七个月的时候,父亲和母亲突然一起来部队看望我。当时正值炎热的夏天,连队在组织游泳训练。连长特意批准我一天假,让我陪陪刚来队的父母。
班长把这一消息传达给我时,我感激得不行,认为自己遇到了人情味十足的好领导,因为父母到部队是来看我的,如果我不在他们跟前,那他们该多么失望啊。连长真的非常了解战士和家长们的心思。
可当我兴高采烈地跑到父母身边,父亲劈头盖脸第一句话就是问我:“是下课了吗?”
我说:“不是,是让我专门来陪你们的。”
“请假了吗?”父亲紧接着问。
“没有,不过是领导主动批准我来陪你们的。”
“别给领导添麻烦,我们来是看你的,等训练结束就能见到了,你现在快去训练,我们不用你陪。”父亲的语气严厉起来。
离家后我半年多没见朝思暮想的父母了,可眼下刚刚重逢,父亲却要赶我走,这让我心里很不舒服,但我仍耐心地解释说:“这是领导关心战士,又不是我一个人这样,谁的父母来了都这样。再说了,也就批我半天假,不耽误训练的。”
“那也不需要你陪,你们现在搞的是什么训练?我听说是游泳,你以前会游吗?下了水你就是个大秤锤,要是不趁着现在赶紧好好训练,最后你咋给领导交待?”
“没事,我已经可以游500米了。我们明天下午考核,不信你可以去现场看。”
知子莫如父。他说得对,我确实是个旱鸭子,并且一见深水就头晕。刚开始训练时,我不管怎么努力就是不敢下水,是班长在我毫无防备的情况下,从背后把我推下水的。冷不防被推进水里,我在水里一边扑腾一边呛水,班长却在岸上看着不管不问,直到看我喝水喝得差不多了,再不管就有沉下去的可能时,才顺手扔给我一个救生圈。
我是第一次用救生圈,抓住之后却不知咋用,就高高的举在头顶,人仍在水里喝水,班长就在岸上喊:“把救生圈往下拉!”我听到之后向下拉动,随着救生圈的下潜,我才从水中浮了上来。
有人说“真正的将军是从枪林弹雨中杀出来的”,那一会我是真信了,从被推下水时的惊魂一刻,到最后学会游泳,不下到水里呛几口,是无论如何也学不会游泳的。一周下来,我已能游五百米,按规定这已达到了良好的水平。
平时我们都是在连队附近的水塘里进行游泳训练,考核那天部队却被拉到阜阳颍河去正式考试。
颍河水深浪急,水面宽阔,单游一趟就有五百米。这确实出乎我的意料,因为在大河与水塘里游泳,那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感觉,仅看那水面我的心里就直打鼓。更出乎我意料的是,父亲坚持要到考核现场看我游泳,昨天我也就是当着他的面随口说说,没想到他却当真了。难道他是以为我在他面前吹牛吗?
两个出乎意料加在一起,就把我逼到了墙根下,没有退路。这时候我又想起拿到入伍通知书时父亲说的那句话“不许打退堂鼓。”
考核是分组进行的,每组四人,有老兵在两边保护,该我下水时,我看看一直站在远处的父亲,他没有任何表情,也没有给我一个加油或成功的手势,但他站在那里,好像给了我一股力量。那次考核,按我平时的最好成绩,只游一个单趟就能达到良好的水平,可我不知哪来的一股子劲,楞是游了一个来回1000米。回头游到河中间时,遇到一个大浪打来,一口水呛进喉咙里,差点没有缓过劲来,但此时我想到了岸上的父亲,我不能给他丢脸,便果断拒绝了老兵的施援。
等我重回岸上,想着父亲会给我一个赞许的目光,可他却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现场。
那次游泳我受到了连队队前嘉奖。自那次看我游泳考核之后,父亲看我的目光便柔和了许多。
他和母亲在连队只住了几天就回老家了,回去后给我写来了一封信,信中很重要的一句话是这样写的:“亲眼看到儿在部队进步了,我和你娘都很高兴。”
四十多年来,我一直把这句话看成是比队前嘉奖和之后我取得的多次立功都更高的奖励,因为这是来自父亲的嘉奖啊,这是父爱深沉的力量。

张国领:当代军旅作家、诗人,现居北京。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北京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理事,北京丰台区作家协会副主席,曾任文学期刊《橄榄绿》主编、《中国武警》主编。出版有散文集《男兵女兵》《和平的守望》《和平的断想》,诗集《绿色的诱惑》《血色和平》《铭记》《千年之后你依然最美》《和平的欢歌》等13部,报告文学集《高地英雄》等2部,《张国领文集》十一卷。作品曾获“冰心散文奖”,“解放军文艺新作品奖”一等奖、“战士文艺奖”一等奖、“中国人口文化奖”金奖、“群星奖”银奖、《人民日报》文艺作品二等奖、 “河南十佳诗人”等多个奖项。作品被收入《军事文学年选》《我最喜爱的散文》《中学生课外精读》等三十多种选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