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自从我们在深圳买了房,安了家,父母每年春节都会从寒冷的湖北到深圳过年,一方面是为了家人团聚,另一方面是为了享受南方温暖的气候,春节后,天气转暖,他们又像候鸟一样回到生养他们的老家湖北大别山脚下一个小县城。父母这个习惯持续了好多年,即使这几年因为疫情的原因,节奏被打乱过,但从来没有改变,今年也没有例外。
春节前,父母很顺利地到达深圳,正月十五以后,父母就动了回老家的心思。由于春节之后,深圳有零星病例,而且大多发生在我们生活小区的周围,我告诉他们虽然我们居住的地方没有列入中高风险区,但按照国务院公布的名单,我们这个街道是属于中高风险区,回去很有可能被当地强制隔离,等疫情过去了我们再回去,父母也不愿意被强制隔离,同意了我的建议。
到了3月的某一天,我们所在的街道终于从国家公布的中高风险区名单中消失了,得知这个消息,他们归心似箭的心情再也藏不住了,为了满足他们尽快回到老家的心愿,我上网查了各级政府防控部门要求强制隔离的政策,还打电话当地的亲戚朋友,让他们帮忙了解当地情况,我查到的信息和亲戚朋友了解到的情况一样,深圳非中高风险区的人员回湖北老家只需要配合当地登记信息,做核酸检测就可以了,于是,我放心买了3月12日当周星期六的高铁票,准备送他们回湖北老家。
3月12日我们怀着忐忑不安的心踏上了归乡的路,一路虽然经过了重重关卡,亮了N次绿码,我们终于还是顺利地到达了位于湖北的老家,在下高速路口,我们如实地登记了信息,做了核酸采样后,工作人员让我们回家,悬着的心终于落地了。
13日突然看到消息,深圳被封城了,我赶紧告诉深圳的朋友们,我头一天回到了老家,老家的油菜花开得金黄,粉红色的桃花正在盛开,深圳的朋友们听到这个消息都羡慕得直流口水,我也暗自得意,觉得我就是天选之子,受上天眷顾,在深圳封城的前一天,逃离深圳,逃脱了被隔离的命运,这一天我的心情是如此的愉悦。当天晚上11点多,我们接到了湖北省和当地疫情防控部门的电话,问了行程情况,感谢我们配合调查。
14日下午,我正在母亲的菜地旁欣赏春光,一会儿拍拍盛开的桃花,一会儿逗弄一下路边害羞的蝴蝶。突然电话铃响了,父亲用急促的语调告诉我,让我赶紧回家一趟,电话里我问他出了什么事,他没告诉我,我的心咯噔一下,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我急忙赶回了家里,看到老父亲正沮丧着脸,手上拿着那个洗得泛白被我用过的二手背包,正在往里面塞随身衣物,我连忙问他发生了什么事。他告诉我刚才有一个社区工作人员上门通知他到酒店隔离,我一想不对劲,我们三个人是一同回的老家,登记的信息也在一张表上,为什么没有通知我去隔离,而单单只通知一个八十多岁的老人去隔离,会不会又是一个新型骗局?我又问了父亲一些具体细节,重点是几个人上门,有没有穿防护服,父亲告诉我一个人来的,没有穿防护服,我更加确定了她就是一个骗子。因为,在深圳我家邻居有一次被要求居家隔离,隔离期间每次上门的防疫人员全副武装,连眼睛都看不到,更不要说能分辨出男女。而且我也知道,对于这种限制人身自由的执法,执法部门一定有正式书面的通知,也一定有两个人同时当场。我把我的分析告诉了父亲,我肯定地说她就是一骗子,还教了父亲一些防骗的办法,让他安心在家待着。父亲没有反驳我,一方面,他们老了在一些生活方面需要依靠我们之后,已经很少对我们儿女的看法提出异议,另一方面大概也找不出更好的理由来反驳我吧。但我知道,父亲在心里其实不一定认可我的判断,他是五、六十年代的大学生,退休前在机关单位工作了几十年,他的内心一定不认为他连一个骗子都识别不了,整个下午他的情绪非常低落,平时他承包的晚饭也没有力气去做,最后还是母亲下厨煮了一锅米粉。我以为这件事到此就结束了,晚饭后回房间刷手机。
没过不久,我在房间听到门口传来父母和人对话的声音,隐隐中出现了隔离的字眼,我知道,下午那个骗子又来了,一股无名之火一下子窜上心头,你一个骗子还敢再次上门,我冲到了门口,不顾一切地对她大喊大叫,具体喊了什么叫了什么我没有印象了,估计大概的意思是告诉她,我们回家前了解了当地政策,问了人,我们不需要隔离,你吓唬不了我。她看到我凶神恶煞的样子,吓得有点不知所措,一个劲地和父亲说,你是一个很讲道理的人,而你儿子太不讲道理了,听了这话我觉得和一个骗子讲道理简直就是一个笑话。估计父母平时也很少看到我发怒的样子,连忙拉住了我,让我听她把话讲完,我平复了一下心情,耐心听她把话讲完,她说,看到我父母的实际情况,年纪很大,还有糖尿病,已经向社区申请居家隔离,社区领导也已经批准同意了,她是来通知这一件事的。我对她的顾虑并没有因此完全打消,将信将疑。这个时候我的手机响了,一看是本地的电话,接了起来,一个女声告诉我,她是社区工作人员,通知我去酒店强制隔离,我告诉她正有一个自称社区的工作人员在我家门口,要我父亲居家隔离,她让我把电话给她听,她们通过电话交谈了一会,回头告诉我,按最新防控要求,我也需要去酒店强制隔离了。我告诉她,社区是没有权利强制让我隔离的,如果要强制隔离我,必须有至少县一级下达的正式红头文件和对我的隔离通知。她发现大概说不过我,动手也打不过我,就悻悻地走了,我也回房间继续刷手机。
大约晚上八、九点钟的样子,她又回来了,我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懒得搭理她,我母亲看到这种情况,起身招呼她,我听到她和我母亲说,已经拿到了隔离的正式通知,我心里想,现在都晚上九点了,一个县防疫指挥部还有人专门为我盖一个章,下一个文件,政府机关什么时候有这么高的效率,我心里暗暗好笑。后来,我仔细地看了她说的所谓的正式通知,其实是一个PDF格式的电子文件,第一页盖了章的是千遍一律对所有人都适合的一段文字,下一页是一个不需要盖章的EXCL表格,我的身份信息孤零零地填在这个表格的第一栏里。
我继续没有搭理她,我母亲就和她理论,大概把我和她讲的东西再和她讲了一遍。她发现她奈何不了我,她说她要找她的领导过来,我听到她和一个男的通话的声音。不一会,一个男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我听到他们低声交谈了几句,就冲着我们喊,你们这种情况,我会通知公安局的人过来的。我八十多岁的老父亲听到这个话,从椅子上蹭的站了起来,对着他们大声喊:“快让公安局的人来呀,把我们都带走”。因为太过激动,脸色胀得通红,四肢发抖,马上就要摔倒了。这一瞬间,我突然明白了,我今晚的做法给父母带来了多大的压力,他们一定认为是他们连累了我,连累了我要被强制隔离,而他们一生最大的愿望就是,宁愿自己吃苦受累,也不愿意拖累儿女。我连忙站起身,扶住父亲,告诉他:“其实,去隔离不是什么大事,我只是对他们不信任,我需要弄清原委,不想被人欺骗。如果国家真的有政策,他们有依据,我会配合他们去隔离,不会和政府对着干”。父亲听完这些话,安静地坐回椅子上。
我走出房门来到走廊上,看见一个大约五十多岁、身材微胖的男人和那个社区女工作人员站在一起。我告诉他们我需要看他们的隔离文件和依据,他们解释说,我回家的时候政策的确不需要隔离,但是今天他们收到通知,根据倒查,我们深圳所在的区域新上了要求隔离的名单。这个时候,那个女工作人员打开了她的手机,把她那个隔离通知递给我看,又打开一个EXCL表,指着表格的一栏告诉我,要求隔离区域的名单在这里,我仔细对了这个名单,发现并没有我所在那个街道,我发现她的神情一下子慌了,她连忙拿过手机,打开了另一个文件,重新递给我,告诉我说,刚才那个文件是昨天的,这个才是今天的,我看一下日期,3月14日9:00,在这个表格里我看到了我深圳居住的街道名称,我无话可说了,我同意隔离。
后来,我在酒店隔离期间,关注了当地县疾控的微信公众号,查阅了他们网上公布的实时重点地区防控名单,我在深圳居住的街道根本就不在这个名单内,我不知道他们给我看的名单出自哪里?又出自谁的手?如果一个政府允许任何一个人、一个组织以自己的利益、自己的喜好、自己的厌恶为出发点,以疫情防控的名义随意限制别人的自由,那这个政府就是一个野蛮的政府,离文明社会还差一光年的距离,一个新的刑罚措施-强制隔离也必将在中国遍地开花。不管用什么高尚的理由,只要社会成为了人间地狱,让生活在地狱的人长命百岁才是对他们最大的折磨。疫情防控是为了让生活在这个国家的人生活得更安全、更美好,而不是为了让他们每日生活在随时担心被强制限定自由的恐惧当中。
同时,我和他们讲,让我和父母一起居家隔离。一方面父母都是八十多岁的人了,需要人照顾。在心里我知道对父母而言这只是个托词,平时在家,从来都是父母照顾我,但因为我年青一点,万一出个意外状态,我打电话叫人比他们自己处理要及时,和我待在一起,想必他们心里也会安心一点;另一方面,在深圳我们三个是住在一起的,也是一起回来的,现在又在家里一起待了几天,一起居家隔离不会带来新的传播风险,反而会为社会节省一笔隔离费用;另外,我也是一个每天需要打胰岛素维持血糖正常的慢病患者。听了我的要求,社区主任没有反对,他告诉我,这个他没有权利决定,需要请示上一级领导批准才行,他让我等一下。之后,他到旁边打电话沟通去了,一会他走过来,告诉我说,他的领导说,我这种情况需要县疫情防控指挥部才有权决定,并把那人的姓名和电话给了我,让我自己去沟通。
以我几十年的人生经验,我知道在这种情况下,如果自己出面去沟通,百分之百是没有机会的。面对一个完全陌生人的诉求,当事人第一时间会最大程度的张开自己的保护色,对你说的每一句话都会持怀疑态度,因而也就丧失了和你共情的基础,甚至你说的每一句话在他们听来都是陷阱,因为,他们见过或者经历过太多被下套的人和事,就像我刚开始把社区工作人员当成骗子一样,因为,我生活中见过太多的骗局,防不胜防,以至于在生活中不自觉养成了把每一个陌生人先当成骗子来审视一番的习惯,而这种习惯也的确让我少上了很多当,少受了很多骗。现在的社会就像一个丛林世界,只有时刻对周围的人、周围的事保持高度警惕,才能生存得更久一点。在这种没有共情的情形下,其实双方已经丧失了沟通的基础,让他答应你的请求,如同水中捞月。
我思索了片刻,有那么一瞬间,我竟然迸发出一种自信,作为一个通过读书改变命运的人,虽然这些年没有对家乡做出什么贡献,但当地的许多同学、朋友都有了一些影响力,自信还有一些薄面。于是,我拿起电话找了一个从小玩到大的朋友,我知道他在当地交友广泛,应该很快能找到途径和县防疫指挥部的人搭上关系。他答应找人就我的情况和县指挥部沟通,没过多久他回电话给我,说已经找人和指挥部的人沟通过了,让社区工作站的人直接和他们联系就行了。
我和站在旁边的社区主任讲了情况,他拿起了电话拨通了县防疫指挥部领导电话,当着我的面和他沟通我的情况,我听到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告诉他,居家隔离是社区的权利,让他按政策规定办,球又踢回来了,我听到社区主任分辨了一句,说我的报告已经上报县指挥部了,他们定不了,而且已经有人和他沟通过了,听到这个话,那个中年男人的声音一下子紧张起来了,声调也高了几分,他大声说,没有谁和他打过招呼,让社区主任按规定办就挂了电话。
这一刻,我知道了他内心的想法,在这个全国把疫情防控当成一等一头等大事在抓的时候,绝对不能被人安上徇私枉法的罪名,那怕你的要求再合理。我原来一直不理解在西安封城期间,一个临产的孕妇和一个病危的老人,因为没法提供24小时核酸,多家医院拒收,最后导致一个流产一个死亡的悲剧。我一直认为这些号称救死扶伤的医务人员是如此的冷血!现在我理解了,如果他们违反规定接诊了这两个患者,一旦有人追究,轻者当时接诊的医生被免职,重者医院被吊销执照。在巨大的不确定性风险面前,你的痛苦、你的人命在素不相识人的眼里又算得了什么。换位想一想,如果当时我是那个医生、我是现在防疫站指挥部领导,可能也只能和他们选择一样,起码这样做遵守了规定、没有违反原则,回避了巨大的人生风险,损失的也就是一点人性、一点人情。但作为规定制订者而言,谁又会提前把每一个细节想到?谁会考虑到一个卧床的老人、一个即将临产的孕妇怎样才能走出家门,排上一个小时的队做核酸呢?
其实是我们的社会正在木偶化,作为社会细胞的每一个人正在木质化。他们的温度正在慢慢流失;他们与周边细胞交换信息、能量的能力在慢慢流失;他们感知外部世界变化的能力在慢慢流失。因为,供养他们养分的血管正在僵化。作为连接各个关节的螺丝钉,他们不敢有一丝的松动,一旦松动很容易被握着工具的人当成坏零件,取出来扔到垃圾堆。上面提着线的手动了,他们才能动,线动得快他们就动得快,线动得慢他们就动得慢,即使外面的风吹过来了,他们也要被动和线保持一致。
看到社区主任难堪的表情,我没有再和社区主任要求什么,告诉他我马上去酒店隔离,并告诉他们现在很晚,他们可以把隔离酒店的地址发给我,收拾一下行李自己过去,到了酒店我会让酒店工作人员电话通知他们,他们自己可以先回家休息。他们说按照规定,他们必须把我送到隔离酒店后才能离开。
这个时候电梯的门突然打开了,六个身穿黑色制服的彪形大汉从电梯中走出来,把我一下子团团围住,大概这六个人就是在我和我父亲说话的时候,那个社区主任电话叫来公安局的人吧。我从小就最怕见到警察,记得有一次在深圳开车,压了实线,一个藏在暗处的警察抓了我现行,当警察让我把车靠边停,要求我拿出驾照时,我发现胸腔里发出了打鼓般的声响,心脏紧张得快要跳出来了,手不自觉地发抖,好半天才找到驾照递给警察。
看了一眼围在四周戴着口罩面无表情的彪形大汉,我发现应该出现的心跳加快,无比紧张害怕的情形并没有发生,反而我的心完全平静了下来。这一刻我突然明悟了,害怕警察,是因为我知道压实线,违反了交通规则,做了坏事,内疚不安,见到警察自然会产生紧张情绪,而现在我错了吗?我从深圳的家回到湖北的家,没偷没有抢,路上连痰都没有随地吐,为了不给国家添乱,做足了疫情防控的功略,回来几天后,一个毫无体征的工作人员,拿着我查不到、看不到还随时可以往回更改的表格,要求我强制隔离14天,弄清原委,出示依据有错吗?如果一个人无愧于天、无愧于地、无愧于心,即使全天下身着黑色制服的彪形大汉把我围在中心,挤压成一个针尖,我的心也怕不会加快半拍,只会在这黑色花瓣中绽放。
由于先前我们已经谈妥了隔离的事,社区主任和围着我的人交谈了几句,让他们先行离开了。我随即回家收拾了几件随身衣物,带上电脑和每天必须用的药物,在父母默默注视下和他们步行去了不远的隔离酒店。到了酒店,工作人员告诉我们,由于今天隔离的人太多,房间已经满了,让我们去另外一个隔离酒店。社区主任就用他小巧的两轮摩托车,带上我和我的行李,去了一个稍为远一点的隔离酒店,在路上,我和他拉了家常,临走的时候我和他握了手,拍了他的肩膀,为我晚上的行为向他表达了歉意。望着他迈出隔离酒店的大门,慢慢融入黑夜的背影,我由衷觉得他们都是好人。虽然未来的14天我莫名的被限制了自由,但我知道这不是他们的过错,他们其实和我一样,都是被这个二逼的时代戴上了紧箍咒,他们甚至比我们箍得更紧,他们今天本来也可以在家玩手机、看电视、享受天伦之乐,而现在十点多还在外面奔波,不知道他们今夜能不能拿到加班补贴,如果拿不到,我真的觉得是我对不起他们。
进入了隔离房间,我拿出了手机,在一个几个人的小群里,发了一条信息:“我逃离了深圳,但我没有逃脱隔离。我被隔离了”。不一会儿,群里的一个杭州朋友跟了一条信息:“我也被隔离了”。原来前两天他去上海出差,一回杭州就被大数据筛查,被要求隔离了。又过来一会儿知道了群里另一个杭州的朋友,因为给公司送货的菜鸟员工被检测出新冠病毒阳性,整个公司已经停工了五天,他的家也被贴上封条,门口安装摄像头,自己被隔离在家了。我算了一下,一个分散在全国各地六个人的小群,今天竟然有五个人被隔离了,同时也知道上海和深圳一样在今夜另类封城了。今夜有5000万人陪我隔离,我知道,做人应该低调,不应该为这事感到自豪,但我的心情还是不应该的明亮了许多!同时,我在想,正在木偶化的社会是不是也应该去做一次核酸了?
2022年3月16日,木子写于一个小县城的隔离酒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