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板春秋

记得20年前的一个初秋傍晚,一场大雨过后,种羊场堡石图的街面上坑洼连片、泥泞不堪,为了使脚上这双皮鞋免受水浸泥陷,我在走出办公楼之前,便脱去了鞋袜用手拎着,光着脚向家里走去。路上有许多小石子和炉灰渣,看上去很细小,但是,走在上面却十分硌脚,而且越走越硌,越硌越疼。走进家院门时,两只脚疼得有点瘸了。到屋以后,老伴儿打来井水,我洗了脚,上炕以后扳起脚一看,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我的两只脚板被硌得起了血泡!右脚一个硌破了的血泡正在流着血水。
我的脚,曾经是一双结实的脚。
上世纪1963年的春天,家贫失学的我,要到生产队里参加劳动了,病瘫在炕上的妈妈两眼噙着泪水,对我说:“孩子,妈对不住你呀,让你光着脚下地干活去。”
病痛,捆住了妈妈那双灵巧的手。妈妈没病时,村里的姑娘们出嫁穿的红袄绿裤绣花鞋,大都出自妈妈的双手。妈妈做起针线活来,飞针走线,又快又好,绣在布上的花鸟鱼虫活生生的。有的婶子大娘把妈妈做的鞋拿回去,给自己的闺女看:“瞧人家做的活,针脚多密实!”
从我辍学的前两年开始,父亲就掌补亲戚们送来的掉底儿露脚趾头的鞋给我穿,为了合脚,有时父亲不得不找来不是一双的“鸳鸯鞋”给我对付上。从心里说,我是不乐意穿那些不顺眼的旧鞋的,为了不让父母伤心,上学时把鞋穿上,快到学校了,再脱下来放到书包里。秋后下雪了,就穿起掌子摞掌子的牛皮靰鞡。
开春,冰消雪融化了,小草纷纷钻出了地面,我的双脚从絮着苞米皮子的靰鞡里拿了出来。开始,还真的粉白细嫩了几天,那干净劲儿,要比水洗过的脚白得多。经过倒粪、刨茬子等田间劳动,没过几天,脚背上就长满了皴,脚底板的纹路也渐渐地没了;等到铲地时,脚底板已经磨得发黄泛绿了。

秋天打羊草,有时正挥刀放片儿,惊起一窝鹌鹑崽儿,我便和穿着鞋的伙伴们一样追赶,脚在草上飞,尖硬的蒿草茬子都扎不进去,就连多刺锋利的蒺藜狗子,对我的脚也奈何不得。
有一回,在草原上打草,傍黑天下起了大雨,一会儿功夫,平地就淌着没脚面子深的水了。下班了,穿鞋怕湿的人们,都绕着找干地方走,而光着脚的我,则不管坑洼深浅,不绕弯儿,一直往家走。出了草原上了沙陀大道,大家又走到一起,平时爱打哨皮的王老二瞅了瞅我,说:“看人家的鞋多好,不用花钱脚上穿,过水不怕深和浅,上炕不用脱,下地省得穿,坏了不用掌,不费底儿和帮儿。”
我这双被王老二戏谑过的“鞋”也曾经“坏”过两次。有一年一个深秋的清晨,队长派我跟车去草原拉草。那是一片离家很远很远的草原,收割下来的青草已经码上一个多月了。到地方我们就开干,快装满车了,当我把一个靠近向阳沙包的草码子掘开时,一团各色各样的蛇露出来了。这下可真的是“打草惊蛇”了!它们四处爬窜,刹时,我的脚下布满了蛇。见了蛇就头发茬子发竖、浑身起鸡皮疙瘩的我,扔下杈子撒腿就跑,两脚踩到蛇身上,脚心冰凉,心想,可别顺着裤腿儿爬上来呀。刚跑出几步,我就觉得左脚脖子像被绳子缠住了似的,我低头一看,哎呀,一条绿色野鸡脖子蛇盘到了我的左脚脖子上了!我急忙停下来,抬起腿想把它抖落掉,反被它在脚心狠狠地咬了一口。我疼得跳了起来,可能是踩了蛇头,不但没有甩掉,反被这个毒蛇盘得更紧了。车老板老孙大叔见状,在车上喊:“点火,长虫怕火!”我急忙掏出火柴点燃了一码子草跳了上去,在火里连蹦带跳,缠在脚脖子上的蛇不知啥时没了。火扑灭了,群蛇也四散而去。我的露膝盖的裤子烧了两个大窟窿。人说“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现在,我回想起那蛇盘脚脖咬脚心的情形,心里仍在打冷战。
最惨的是1968年夏天的那一回,有一天,我跟牛车挖草皮子积肥。中午卸了车到井沿打水饮牛,渴了一上午的两头牛,见了水晃着犄角挤着喝。我光顾摇辘轳提水,忘了脚靠牛蹄,那头该死的大黑犍牛一抬前蹄,正好踩在我的脚趾头上!任我怎样喊打,蹄子纹丝不动。一槽子水喝没了,解了渴的牛才舌头不停地往鼻孔里一边伸舔、一边摇着尾巴抬了蹄。我的脚趾头从牛蹄子底下解放出来了。但是,大脚趾盖儿被牛踩掉了。圈好牛,我一步一个血印地走回家去,钻心的剧痛,要比蛇咬的利害。
第二天,我一瘸一拐地扛着锹来到生产队,王老二见了,笑道:“听说秀才昨个把脚伸到牛蹄子底下了?”(那时候我已经开始给新闻单位写稿了,有的人讽刺我,管我叫秀才)
如今,我的脚已经躲进鞋袜里四十多年了。四十多年来,我的脚未曾皴过,脚底板儿也未曾黑过,但是,我仍然忘不了赤脚劳作于故土的春秋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