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伟:大地上的五彩“神石”:亲切地诗意地刻绘新时代的“山乡巨变”——简评王方晨《大地之上》(附选读)
中国作家 2022-03-10 14:21



房 伟
1976年出生于山东滨州,博士生导师、中国作协会员、紫金文化英才、中国现代文学馆客座研究员、“青蓝工程”中青年学术带头人,于《中国作家》《收获》《当代》《十月》《花城》等发表长中短篇小说数十篇,出版有长篇小说《英雄时代》《血色莫扎特》,中短篇小说集《猎舌师》,曾获茅盾文学新人奖、百花文学奖、紫金山文学奖、叶圣陶文学奖等,曾入选收获文学排行榜、中国小说排行榜等,现执教于苏州大学文学院。
大地上的五彩“神石”:
亲切地诗意地刻绘新时代的“山乡巨变”
——简评王方晨《大地之上》
房 伟
在当代文坛,王方晨是一位辨识度极高的中老年作家。随着他的创作积累日愈丰厚,他的与众不同愈加鲜明。近些年,文坛对创作同质化的诟病十分强烈,这在王方晨身上却并不存在。他总能在貌似寻常的现实生活中,挖掘出非同寻常的意义。
从二〇一三年开始,王方晨陆续创作了“令文坛一凛”的“老实街系列小说”(后结集为长篇小说《老实街》,作家出版社2018年出版),独具慧眼、高度概括地耦合了济南老街巷的历史和文化、过去和现世,把当代城市题材创作和短篇书写带到了一个全新的境界。在众口一词的赞誉中,我特别注意到陈晓明先生在《老实街》序言中的评价:
“他的作品放在那里,已经不容人们不加重视。”
《老实街》之后,王方晨继续“腰横秋水”(李敬泽语),一路前行,如同惯性般集中发表了包括《凤栖梧》《不凡之镜》《福勇的大河山史》《报君知》《到福祝去》《大块伫立》《此刻天长》《老夫还乡》《微生细语》在内的一批中短篇佳构,以其别有洞天的文学表现和对社会人生的深度思考,顺理成章地赢得了同行广泛的敬佩,当然还有我个人的惊异和阅读后的满足感。
在我尚未静下心,认真回味的时候,他的长篇《大地之上》就刊登在了《中国作家》新一年的第三期上。与思考传统文化的市井小说《老实街》不同,这是一部反映新时代乡村振兴题材的长篇新作。
王方晨在各种生活场域、文学体裁的创作上闪展腾挪、游刃有余,但他又以长篇的形式回到农村题材——从老实街回到塔镇,多少还是出乎我的意料的。他已经书写了大量的“塔镇”小说。长篇《老大》《公敌》《芬芳录》,中短篇《巨大灵》《水袖》《乡村火焰》《祭奠清水》《扑满》《八月之光》,等等,这些小说组成了规模宏大的“王方晨式”中国故事,像多年前我对他乡土小说创作所做的预想一样,是他的揭示中国乡村秘密的《蒙塔尤》。
仅从历史学的角度来看,王方晨就已为将来的历史研究留下了中国某个时期的农村生活的珍贵史料。通过作家敏锐和精细之笔,在这里,居住在塔镇这块“邮票大的地方”上的人们的生活、思想和习俗得以再现,同时体现了二十世纪与二十一世纪之交的中国社会的特点。
我一再说王方晨的创作发生过明显的转型,《大地之上》就又是一个实证。李敬泽先生曾认为他的创作“行文激切、暴烈、坚决、悲凉”,“他是直接的、强悍的,他有力量,几乎所有作品都贯彻着紧张的、不死不休的对峙,灵魂在对峙中释放令人惊骇的能量。”《老实街》的创作则让李敬泽先生认为,“他只是在心中寻找那群人、那个地方,那个时代的经验与精神的交汇点。现在,他可能找到了。”
与《公敌》蕴含的激情幽沉和忧愤深广不同,《大地之上》是诗意的、温暖的、明亮的、亲切的。它对新时代农村生活的真实反映,其浓厚的乡土韵味,深切的人文关怀和高远的理想愿景,都让我想起周立波的《山乡巨变》。
《大地之上》承接《山乡巨变》的写实精神,真实展现典型人物,细腻地描绘了中国乡村在伟大的新时代取得的不凡业绩、全面建设小康社会的美好蓝图,但它仍然是王方晨式的。
文字风格上,这部作品保持了王方晨一贯的干净纯粹、平实而又灵动。在这里,看不到刻板空洞的说教。按说王方晨选择的是当下一个崭新而重要的现实题材,但他依旧娓娓道来,有意识过滤了某些主题写作的浮躁和喧嚣,堪称同类文本典范。我认为,这跟他看待世界的方式有关,同时也跟他对文学的理解有关。他的写作是一种趋近世界和人类生存本原的写作。正如胡平先生所言,“实际上,他写塔镇、写乡村,从来也不是单纯地写乡土和农民。”
我们从《大地之上》看到了中国大地上发生的沧桑巨变,更看到了广大农民细微的日常。小说的主人公李墨喜是鲁西南的一位村干部。他只是中国无数乡村干部中的一员。作家没有刻意拔高,把他塑造成神通广大、三头六臂、呼风唤雨、一呼百应的“高人”“能人”“巨人”“超人”,因而也具有了可亲可感的血肉和温度,也就是说,这个人物形象被赋予了令人信赖的真实性。他拥有自己的幸福生活,妻子金兰无比贤惠,儿女也不用大人操心,但生活和工作中既会迷茫困惑,也会害羞踌躇。最重要的,是拥有一颗赤子之心和自然人的品格。
当我通读全篇,我忽然明白过来在小说开头,作者描写李墨喜哈哈大笑着像个孩子从泰山傲徕峰的巨石上滑下这一举动的用意:
那是两颗“人心”的悄然接近。
肩负父辈的使命,疼惜蜜蜂这小生命、欲在香庄的土地上投资现代农业的子在川会长从他身上看到了温暖的人性闪光。
可以说,《大地之上》虽然是写当代乡村振兴这一新农村建设的历史进程,但实质上写的却是恒常的人心。香庄人应时迁居,现代农业组织入驻香庄人祖辈耕种的土地,香庄人找到了大河湾遗失神石,意味着可贵的人性、人心的复归。
在乡村振兴的大背景下,大地上无数以李墨喜、万镇长为代表的农民和乡镇干部对家园的努力建设,最终是“心城”的缔造。在这座新农村建设的“心城”,走向新生活的人们得以安魂、安心,并获得宝贵的精神成长。从这个角度来讲,《大地之上》揭示了我国乡村振兴的伟大意义。当代的农村题材写作,需要这样的作品。
正如很多年前的农业合作化运动在周立波的《山乡巨变》中得到了艺术的反映,王方晨也以独特的文学表达,在新时代农村题材的创作领域留下了自己独有的印迹,那是大地上质朴而华贵的乡村事物和汹涌澎湃的生命图景。
中国的农村发展历经了不同的阶段,《大地之上》反映的是新问题、新情况,体现了新时代的新要求,香庄人实现了多少年来对新生活的展望,已经不再是简单的“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古老的传统的耕作方式发生了彻底改变,很多农民成为了城镇居民或准城镇居民。
现代农业组织的进驻香庄,就是《大地之上》故事发生的一个主要缘起。
《大地之上》像《山乡巨变》这部充满了社会主义创业激情的乡土史诗一样,艺术地展现了新时代农民的精神风貌和新农村的社会面貌,剖析了广大农民在这一历史巨变中的情感、心理、理想和追求,具有鲜明的时代感。
相比于几十年前的中国农村社会,这种情感、心理、理想和追求,毫无疑问又有了相当大的差异,这在李墨喜身上表现得尤为充分和独特。可以说,当下的农民已不再是《山乡巨变》所描写的那样,他们更多地具备了现代人的生活观、人本思想和文化自主意识。
李墨喜对人、对事的态度,体现了他对劳动者的无限体恤宽悯。当然这也是王方晨对于生命的态度。除了李墨喜,他还情真意切地描写了二毛、王四统、江玉枝、盐虎、张福庆、李樱桃等普通村民的生活截面,塑造了一个个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每个人都像辛劳、可敬的蜜蜂,在大地上奔忙不休,都在努力追求着有尊严的生活。王方晨满怀对人的关心,写出了人们生命中的那份矜持。
作品中最具王方晨特色的小说段落,我认为不在李墨喜挑担独上泰山,而在讲述他在方兴未艾的集日里,与香庄人达成的精神上的谅解和融合。王方晨以自由洒脱、恣肆汪洋的语言和想象,充满激情地描写了李墨喜一天之内在大地上的几次狂奔,一方面是激动人心、期待已久的辉煌时刻的到来,一方面是他内心因同村人张福庆的溺亡而引起的物伤其类的无尽哀痛,两相映衬,自然形成了小说的高潮。
但王方晨终归是极为节制的。他知道自己是在真实书写这个时代的人的生活,生活还在日复一日,他要让自己的作品呈现出自然生长的形态,不忍心让任何的矫情和虚饰伤害到文学的品格,所以,当李墨喜再次走到长久以来对他有所抵触的二毛背后时,他仍像小伙子一样,不由自主地感受到了一种莫名的胆怵。我相信这是王方晨的又一次“贴着人物走”,他要真实地呈现乡村振兴进程中的人们在有尊严地生活着,新时代给予了人们这种可能,每个立志有为的作家,都不能够对此视而不见。
毫无疑问,《大地之上》也是一部乡土小说。作品中不仅充满了乡村事物,对生命、万物的生动描写,也让整部作品洋溢着浓厚的乡野气息。同时,王方晨把故事设计在了一个奇幻的神话传说中,加之民间腔调、民谣俚曲的运用,都让这部作品带上了鲜明的文化色彩。
王方晨身处鲁地,视泰山这座华夏神山为优秀传统文化之根。人、事、万物,都是文化的一种体现,因此也可以说,《大地之上》归根结底是在书写文化。李墨喜最终决定掩藏神石,也就不仅是这片土地上的体面使然,更是一种生存智慧。
新时代的“山乡巨变”就这样发生了!但大地的奥妙留给大地,也才能让大地永葆自身的神圣。“李墨喜”和“香庄”的故事,还在中华广阔的乡村大地上,不断上演着。它也无疑说明,乡村振兴是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重要一环。
由此看来,王方晨的确又一次向文坛奉献了一部不一样的长篇佳作,它润物细无声的诗意和亲切令人沉醉。


王方晨
山东作协副主席。著有《老实街》《公敌》《花局》《凤栖梧》《不凡之镜》等小说作品,共计900余万字。作品入选多种文学选本、文学选刊以及全国最新文学作品排行榜、中国小说学会全国小说排行榜等,并被译介为多国文字。曾获《中国作家》优秀短篇小说奖、《小说选刊》年度大奖、百花文学奖及鲁奖提名等。
大 地 之 上
(选读)
王方晨
引子
大河湾曾是香庄粮仓,土地非常肥沃。
古人就不要说了,还说仍被记着的吧。
眼下,能记得最早的,就只有老勺头了,也免不了驴头安在马嘴上。偏他最爱吼几声颠倒语。看官且清耳:
颠倒语,你颠倒听,
拔了萝卜栽上了葱。
六月天,穿棉袄,
口袋驮着叫驴跑。
吹铜锣,你打喇叭,
门楼子拴到马底下。
拴着拴着官来到,
抬着马,骑着轿。
东西街,你南北走,
十字街上人咬狗。
拿起狗来打砖头,
砖头咬着俺的手……
老勺头的户口本上,写着一九三二年七月二十五日出生,算来他已经八十六岁了,但他有时说自己属牛,有时又说属虎。可见真实年龄他自己也说不准。从日常表现上来看,他要比自己的岁数年轻得多,所以,除了自家的人,不分老幼,人人称其为“大叔”。
在老勺头的记忆中,大河湾最早生活着三户人家,其一是外乡人。至于这外乡人是初来,还是久居,老勺头就说不出了。听其口音是河南人,近鲁之商丘一带。看那主人的样子又像西人。
乡下人不知道西人也有大不列颠、法兰西、意大利之别,再说不出更详细的情况来。另据县志记载,民国十七年,有北欧挪威籍牧师汉森,来金乡境内传教,在县城北荡街,建礼拜堂,置教产。其余并无一字。由此来看,那人便是汉森牧师也有可能,而那商丘口音或可证明汉森牧师在中国生活时间非短,以致忘记了故国话也未可知。
大河湾生活着一个黄头发、凹眼窝的异域人,很能刺激周边乡人的神经。老勺头当年作为一个小孩儿,大河湾是他最好耍的宝地,逢到吉祥的日子还会得到一块甜死人的洋糖,但这户外乡人消失得很突然。老勺头每天清早醒来,脑子里照例是大河湾美好的景象,他的父亲却走来残酷地告诉他:
外乡人走了。
走去了哪里?父亲不知道,反正是人不见啦。
居所留了下来,土地也留了下来。它们又有了新的主人。
这个就比较确切了。新主人姓赵。
赵家的路子比较寻常,不同之处是在外乡人留下的土地上种满了果树。那片不大不小的果园里,找得到这块大地上的所有果树品种。除了苹果、葡萄、梨子、桃子、李子、杏,还有像是野果子的林檎和沙果,没吃过的会以为这是同一种东西,而前者口感较硬实,后者较脆甜,所以又叫“甜子”。
因为有了这个果园,大河湾比外乡人在的时候还要美好,看的吃的俱全。
天不遂人愿,偏那赵家的主人在四十五岁的年纪上,爱上了赌,好起了色,时不时还要去北荡街,抽上两口。
遭人恨的是,他收的最小的一个,才十五岁,是河东张暗楼做铁锅的张老六的独生闺女。
张锅匠为还赌债,就把闺女给了一把年纪的老赵。偏这闺女长得那个俊,桃花不足以喻其红,梨花不足以喻其白,杏花不足以喻其俏。抬来的时候倒也没哭没闹,但比哭了闹了还让人揪心。
他家不败谁家败!
先是小老婆夜半跑了,不知所终。他哪有脸去寻?
张锅匠自然又得了一笔钱才罢。
接着是他的另一个老婆躺到了邻家的床头上。这老婆当时也不过三十岁,是个很结实的高个儿女人,在邻家什么活都干,每天下河洗衣,上厨炊事,里里外外,忙个不住。她在赵家还不这样呢,到了邻家,脱胎换骨。
等赵家的房子土地都归了邻家所有,赵家余下的人也就流落四方。有去济宁州贩皮货的乡人见了赵赌棍,是在跟日本人干事。尽管他脸上贴了块狗皮膏药,仍将他认了个准!
这邻家的当家人有名有姓,老勺头历经多年也还叫得出来。是李姓“贵”字辈的,叫了个“仁义礼智信”中的“仁”字。
李贵仁素爱种庄稼,不喜果木,赵家留下的果园就被伐了个精光。刨出的树根带着黑黝黝的泥土,都晒在河岸上,供他家烧了三冬。
李贵仁从小到大,没吃过一颗果子。跟赵家做邻居,果子采摘了送来,也一概不吃。窝窝头是天下最好的美食,他总吃也吃不够。有比粮食香的么?没有。顶多就是年节时佐以红通通的秦椒酱下饭。
“窝窝头,蘸秦椒,越吃越上膘。”
这话是他倍感知足时,常挂在嘴边儿上的。
守着莱河,少不了鱼虾之利。不知他仅是为了做样子,还是真的不思鱼虾之味,他从不沾腥。自然鱼虾都便宜了家人。
从这里看出来了,他就是个地地道道的纯种儿庄稼汉。他敬土地,惜庄稼。割麦的时候在田里休息,见人坐在麦捆上,他必得赶人起来。
麦子怎么能在屁股底下?
新麦下来,第一碗面他要送到土地庙,给土地老爷吃。
大河湾的东南角,有座土地庙。这土地庙极为神奇,预示阴晴雨雪,那是比得过当今的天气预报,可不是金乡台、山东台,那得国字号的,中央电视台!
一说庙,人会想到飞檐翘角,但大河湾的土地庙非也。它只是一块巨石,半为泥土所掩。离地三寸余,有一天然石坎,可插香烛、摆供品,两侧隐见石棱,仿佛两根宇柱。石上青天为盖。
人们多以为这巨石为河水大泛滥时自丁公山冲来,细说则更有来历。
往古之时,女娲补天,锻炼神石,因工程浩大,免不了刮刮擦擦、磕磕碰碰,便有一石埃逃过了女神的眼睛,飞落到人间的丁公山,就是半大不小的一座山头。
土地老爷虽为小神一枚,然其农历八月十五得道日,天见异象。那可是电闪雷鸣,大雨倾盆直下了个天地倒悬!女娲所遗石埃,应时崩落,滚入河中,一路如沸汤浇雪,至大河湾方止。霎时云开雾散,风平雨歇。广阔大地上,但余细流淙淙。
你道是何朝何代啦?说远不远,说近不近,约三千年前大周朝是也。有传石下铭文记载甚详,但挨了石基掘下去,丈深不见其根。再掘,黑水“咕嘟嘟”直冒,恐怕大地都给掘漏了。
昔日四极废、九州裂,尚有女娲拯黎民于水火,而后世哪里寻得着第二个女娲来?
皆因土地庙有这神迹,即便二十五里开外也有不拜大庙,而专门来拜这小庙的。李贵仁又是那样视土地为命的人,岂肯怠慢了土地爷。
也是靠了土地爷护佑,大河湾年年五谷丰登。
李家仓库里,大囤满来小囤流。
喜这李贵仁也不是吝啬之徒,村中纳捐纳粮,他倒主动占了大半。
客观地讲,人是种子,没了种子,土地有何用?但这并没影响村里人抗日。几年里跑出去了好几个,家里都没事。家里平安不就是对抗日战士最大的支持吗?
这就说到赵家走失的那个俊俏小老婆,最后也抗了日了。
张锅匠去县城卖锅,被日本人抓了夫,不幸死在日本人的屠刀下。他闺女后来当了抗日县长也没回乡看爹。
爹没了。
他闺女当县长的地方远了去了,听说是在诸城。有说在高密。再后来,村里人说那个当了女部长的就是她,改了名了,不回来了。
回来干啥?伤心地。
日本人投降的第二年,庄稼长势极好,眼见得又是一个大丰收。
蹊跷,蹊跷,真蹊跷!一夜之间,李贵仁全家老少皆亡。
什么原因?不详。反正一家人个个死挺了。但总得有个原因啊,人家说死于瘟疫。
想想是有道理的。土地庙下面有个大窟窿,能通到哪里去啦?谁说不是黄泉路!近幽冥地府鬼门关之处,疫气瘴毒潜滋,一个土地小神怎么镇压得住?
大河湾土地固然肥沃,怎么看都肥沃得不正常。庄稼秸秆那么粗壮坚挺,叶片那么苍郁墨绿,仿佛长在了死人身上。
有心人记得,大河湾的麦子成熟了,根部的老叶一律变红,像死人血,泛了出来。
想想都瘆得慌。
于是,大河湾就没人去了,任它疯狂荒秽着,远看黑压压的,像一个巨大的怪物低低蜷伏在寂静的地平线上。
荒秽了两年,三年。
到第四年的一天,忽然,那里蜂拥一样出现了无数垦荒者的身影。
与张暗楼的土地之战进行了一个半月。张暗楼村民越河而来,扬言无主的土地,谁垦谁有。这已是人们认识中避之唯恐不及的邪祟之地,但张暗楼破除封建迷信,用伟大的先进的无产阶级思想,战胜了陈旧的落后的封建意识,有决心把共和国任何一寸土地,都建设成为丰收的社会主义粮仓。后相持不下,张暗楼甚至拿出了一张年代不明、发黄糟污、真不真、假不假的地契来,说这块土地本为张暗楼张世民、聂宝春、张显、郭麻子等人所有。甚至还提起锅匠张老六当初将闺女嫁给赵家,共得土地十五亩八分。幸得上级明断,驳回了张暗楼的主张,将他们一股脑儿赶回了河东。
不打不晓得,哪有什么阴司报应,哪有什么神仙阎罗?有的,只是这块土地上的人们自己!
荒秽既除,却有一谜至今不得解。
土地庙不见了。想那巨石深掘一丈尚不见其根,如何移得去?而连土地庙的位置,人竟也说不出了。指东指西,一团乱麻。
这已是新社会,看官多不陌生。
不可不提,大河湾在“大跃进”时期创造的一桩奇迹:
村中王老七一铁叉下去,刨出的地瓜大得用马车拉!
究竟有多大呢?据说像是从这块土地上凭空消失的那座土地庙。
这可不得了!不管你讲它神灵附体也好,讲它恰长在了肥窝里也好,它是被供奉在了大河湾,被数以千万计的人赶来参观了一个月,又被扎上红绸,运去了济宁地区的各县展览,极尽荣耀之事。
若不是组办人员疏忽,在曲阜孔府大门前空地上展出时,遇着气温骤降而忘了夜间覆以棉被,结果被冻坏,它还将从兖州乘上大火车,“呜呜呜呜”,一路向北,要送到北京哩!
冻坏了就完了,想留种都留不成啦。但它的照片却像不死的灵魂一样留了下来,印刷在了反映金乡县光辉历程的精装书籍里,谁想看都能看到。说实话,如果没有文字说明,那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很难认出来会是地瓜。
其实在金乡县民间,地瓜叫作“芋头”。
改革开放之前主食窝窝头,也便叫作“芋头窝窝”。
歪理邪说不可信,粮食落囤才是真。
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之后,大河湾留作了村中公产,名曰“机动地”,实为安不忘虞之见。
肥沃的土地孕育了丰足的粮食,也产生了三天三夜说不完的故事。可惜大多故事刚发生也就忘了,或只得从老勺头的颠倒语中寻些蛛丝马迹。
鸟在天上自由飞,鱼在水中欢乐跃。
大河湾啊大河湾,清新空气里,灿烂阳光下,你就是人们心目中美如图画的桃花源。你把日精月华吸收,混以醇厚地气,将密实的、沙糯的、多味的果实,无私奉献给人类,让他们一个个筋骨强健、心房殷红、皮相光鲜、目光炯炯、牙齿洁白,从你的躯体上驻足或行走时,宛若上天的宠儿。
颠倒语,语颠倒,
千吨巨石水上漂……
老勺头又吼起来了!
(选读完)
设计:宋 添丨编校:赵 依
审校:俞 胜丨核发:程绍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