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径文学社作品(漫漫长路)
仇恨迸出的火光
赵仲芳
案中案苦酒自酿,仇对仇两败俱伤。
冤报冤无有尽期,火中火齐遭祸殃。
几句打油诗引出了当今一件极平常而又挺棘手的民“转刑事”案。
一九九二年六月十日深夜,皓月皎皎,银光如水。座落在湖南省城步苗族自治县永丰乡的小石村,躺在青松翠竹之间。除了溪间潺潺流水的低鸣,箫箫风吹竹叶的和奏,一切都是那么静谧、清凉。突然,一股火光从村妇刘翠兰家冲天而起,随即一阵喊天叫地的呼救声把熟睡的人们惊醒……
牛叼菜引发事端,邻里间祸起箫墙
话说一九九二年二月十日,正是农历正月初七,小石村家家户户还沉浸在春节欢乐的气氛之中。走村串寨的红男绿女;耍狮舞龙的勇男壮汉;欢蹦乐跳燃放花炮的顽童;醉态朦胧脚步踉跄的老翁,好一派苗家山寨喜庆祥和的景象。
一只膘肥体壮的断角黄牛,沿着弯弯的山道摇头晃脑踏步而来,似乎也乘着节日的余兴,顺嘴叼起路旁园里几株绿油油的小白菜,甜滋滋地昂头咀嚼起来。这本是农家山村常见多发之事。心宽温顺之人,最多吆喝几声,将牛赶开;通情达理之辈,定会代牛赔个不是,自责看管不严。双方如此,必然小事化了,握手言欢。然而,碰上那刁钻计较之人,定会暴跳如雷,上纲上线,兴师问罪;对方若是半斤八两,态度强硬,逞强护短,定会引发出不该发生的种种奇闻怪事……
闲话少说,言归正传。刚才,这头偷吃小白菜的断角黄牛之主叫刘翠兰;小白菜之主叫伍伟兰。这俩“兰”都只三十上下年纪,是同村同寨邻里。平时相处,低头不见抬头见,也未发生大的口争和瓜葛。只是俩人生性好强,有理无理不相让,是村里有名的一对尖尖角。相比之下,刘翠兰体瘦力弱,伍伟兰身壮体健。论相骂技巧和水平,刘比伍也要略逊一筹。今天,为这牛吃白菜一事,俩“兰”互不相让,正式交锋。从争吵到侮骂继而撕打,步步升级,层层加码,终因实力相悬,刘翠兰挂花受辱而败;伍伟兰扬眉得胜荣归。
刘翠兰当然咽不下这口恶气,便披头散发,带着一脸不洗不擦的血污来到村治保主任的家状告伍伟兰,村治保主任是位正直的汉子,当即调查,趁热处理,秉公而断,责成伍伟兰负担刘翠兰医药费20元。
这件事至此本可画上一个句号。常言道:冤家宜解不宜结,得饶人处且饶人。可这俩“兰”却并不这么想,她们都心存芥蒂,不愿善罢甘休。
刘翠兰想:我从娘肚里出来就没被人打过,如今被全村第一号泼妇揪脱头发,抓破脸面,受如此奇耻大辱和精神损失,岂是这区区20元钱就能补偿的?我也愿出几十块钱,打这泼妇一顿解恨。
伍伟兰想:这一仗虽然打赢了,但赔了医药费却是输了。赔钱事少,脸面事大,只要有机会,我还得饱饱收拾这瘦猴婆一顿才开心。
身怀叵测,冤家路窄。事隔两个月后的四月十四日清早,俩“兰”不期而遇,双双来到村头井边洗菜。因各自早有思想基础和准备,彼此都要想再决一雌雄,此时为争一块洗菜的地盘又发生了争吵。伍伟兰吸取前次赔钱的教训,决定只动口不动手,充分发挥自己利嘴巧舌的优势,搜罗起村野山寨中最刻毒、最肮脏的丑话,连珠炮似地朝对手劈头盖脑辱骂起来。刘翠兰总结上次失利的原因,决定先下手为强,操起一把锄头,恨不得将敌方挖成两截。只是被伍伟兰骂昏了头,加之自己又气又急力不从心,一脚闪失,跌坐在地爬不起来。伍伟兰好不高兴,她鄙夷地白了一眼手下败将,狠狠地唾了一口臭痰,扭动起自己的肥臀,登!登!登,凯旋班师。
刘翠兰再度失利,又受此奚落鄙弃,真是颜面丢尽,五脏气炸,万念皆休。决心以死相拼,报这深仇大恨。
兴娘屋打砸抢抄,火添油烈焰更高
话说刘翠兰因斗不过伍伟兰,不禁捶胸顿足,嚎啕大哭起来。她自怨自艾势单力薄,骂不过打不赢伍伟兰,不如含恨死去,家族亲友定会为自己报仇雪恨,黄泉之下我也心甘了。此时,她仿佛看到自己死后僵硬的尸体被愤怒的族人抬着冲进了伍伟兰家,安放在堂屋的神龛下面。伍伟兰披麻戴孝被人强按着行三拜九叩的大礼。这泼妇一扫昔日的威风,跪着、拜着、哭着,声泪俱下求姑奶奶舅爷爷放条生路……刘翠兰尽情愜意地享受着这生前享受不到的殊荣,在香烟燎绕、鞭炮鼓乐齐鸣声中,飘飘然去到了极乐世界……
凉风透过生机盎然的竹林发出瑟瑟的风鸣,惹事生非的断角黄牛发出了唤犊的长哞,刘翠兰从冥冥遐想之中惊醒,又回到现实世界中。她怒火未熄,艾怨犹存,依然想到死。她想喝农药,但又闻不惯那难闻的恶心气味;她想上吊,但又怕绳索勒进皮肉之痛苦。突然,她大彻大悟过来:人死如灯灭,万事了然。我死她活,岂不便宜了这泼妇?我不能死,我要活,只要有一口气,我就要和她斗,让她活不耐烦!我奈何不了她,为什么不去请些人来制服她!
刘翠兰化悲痛为力量,一骨碌从地上爬起,衣冠不整,拔腿就跑回到五公里外的娘家西岩镇石头村。当着娘家族人的面,一把鼻涕一把泪,控诉起遭伍伟兰迫害凌辱的经过,声声泪,字字血,激起了众族人仇恨满腔。二十多名族兄族弟被鸡鸭鱼肉填饱了肚子,被黄酒醉昏了头脑,全然不知今夕是何年了。在刘翠兰的带领下,雄赳赳,气昂昂向小石村进发。
刘翠兰望着这支膘强精壮的“娘家军”,心里涌起了一股从未有过的自豪与欢欣。她俨然成了一名带兵出征的穆桂英,威风凛凛,豪气冲天!
伍伟兰正在家料理家务,做梦也没想到刘翠兰会搬来救兵奇袭。在如狼似虎的强敌面前,有心计的伍伟兰决心好汉不吃眼前亏,三十六计走为上。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刘翠兰哪容伍伟兰开溜,一声令下,众兵丁就将伍伟兰拿下,不容分说,一阵乱拳混脚打得伍伟兰死去活来,躺在地上动弹不得。刘翠兰一只小脚踏在伍伟兰的身上,一只纤手叉在自已腰上,又向“娘家军发出了打家砸物的命令,这群既无法制观念,又缺理智公德的粗野莽夫此时犹如一群疯男醉汉,人人争先,个个逞能,以发泄这难得机会发泄的野蛮……
伍伟兰的家被砸得支离破碎。经济损失数千元。伍伟兰在昏迷中被抬进了城步第二人民医院急救……
受奇耻怒火中烧,图报复身陷囹圄
伍伟兰躺在医院的病榻上呻吟辗转。一阵阵揪心的伤疼,一幕幕受辱的回想,已把这自诩为“伟男”的伟兰折磨得精神沮丧,脸色蜡黄,手无缚鸡之力了。
西岩派出所的干警迅速受理了此案。他们来到伍伟兰的病床前要求伍伟兰如实陈述受害的经过,并开导她要想开点,安心养好伤,相信公安部门一定会依法对案犯作出公正处理。伍伟兰面对人民的“保护神”却并不要求保护,反而执犟地摇了摇头,连珠炮似地诘问道:“你们处理,能把刘翠兰处理得象我一样躺到这病床上来吗?!能把刘翠兰的家也处理得和我家现在这个破烂样子吗?”
针对伍伟兰这种毫无法制观念,只有以牙还牙的狭隘复仇思想,公安人员既严肃又耐心地批评教育她。列举了许多案例给她听:张三闹纠纷倾家荡产;李四逞凶狠判刑下狱;王五图报复枪毙丧命……还讲了许多宽宏大度、互谅互让、化干戈为玉帛、弃前嫌结友好的典型。
伍伟兰听是听到了,只是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她那贫瘠荒芜的心田长满的只有野草荆棘。如今又埋下了复仇的种子。善良懦弱的丈夫,是个掉片树叶也怕打烂脑壳的无能角色,在为妻子熬汤煨药时,常常落下哀怜的泪水。这泪水仿佛也浸到伍伟兰的心田,滋润着仇恨种子的发芽。
六月十日,复仇心切的伍伟兰再也按捺不住了,未经医院同意,她就拖着未痊愈的身子返回到久违的家。破损的家俱,断残的门窗,一切都历历在目。伍伟兰越看越气,越气越恨,更坚定了复仇的决心。
为了不连累丈夫和孩子,她强装若无其事。给孩子洗了澡换了衣。当晩还主动给了丈夫久违的一番温情。深夜,她轻轻推开丈夫熟睡后仍紧紧搂着她的手,悄悄下床起身,深情地望了望俩个年幼可怜的孩子,鼻子一酸,眼眶里滚出了一串串慈母的泪水……她咬紧牙,铁定心,毅然踏出了家门,走上了一条选好的弯路……
皓月皎皎,银光如水。伍伟兰趁着月色左绕右拐来到了刘翠兰的家,这个家她并不陌生。刘翠兰的公公七十大寿,她曾到他家喝过酒;刘翠兰的孩子打三朝满周岁,她也曾到这里贺过喜;逢年过节串过门……可今晚,她是要来毁这个家的呀!白天,伍伟兰就发现刘翠兰家的禾堂里燃起一堆烟雾袅袅的土子灰,便定下了火烧连营的计划。她正要实施这一方案。忽然一阵粗重的鼾声从刘翠兰公公的房里传出,伍伟兰心中一惊,混浊的脑海里顿时浮现出这位老人清晰的形象。这是位全村男女老幼都敬重的老人,性情温顺,乐善好助。伍伟兰还清楚地记得:八年前的腊月初八,是自己来到唐家拜堂成亲的日子,全靠这位老人的张罗,把婚事办得热热闹闹、火火红红。当着满堂宾客的面,老人还即兴唱起了苗家的迎亲歌:今朝迎来凤凰鸟,添子添福添吉祥,夫妻恩爱邻里亲,天长地久百世昌……这么好的老人,岂能去害他呢?伍伟兰不免动摇起来。一屁股坐到刘翠兰家的阶矶上,思想展开了激烈的斗争。她想,自己作案后,一旦被公安局査出,肯定会坐牢或枪毙,虽然自已曾发誓赌咒说过不怕坐牢不怕剁脑壳的雄话,但真正实行起来还是可怕的。她又想起对刘翠兰的深仇大恨……正义与邪恶,良知与愚昧,对于那些无视法制和失去理智的人,往往选择的是后者。
山寨深夜的凉风阵阵袭来,将禾堂中的灰火吹得忽明忽暗,犹如磷火闪烁。她尚未痊愈的伤体又隐隐作痛起来。她恨恨地想:这风能吹火,大火一过,烧个精光,公安局还以为是刘家烧灰发的火灾哩!
在这种侥幸心的驱使下,伍伟兰便先后四次将灰堆里的火种撒引到紧靠刘翠兰房外的三捆茅柴上……
仇恨迸出的火光、在夜黑风高之下,将刘翠兰两栋房屋化成了灰尘。废墟中未燃尽的木头仍在冒着缕缕青烟。两头肥猪已成了炭饼。死里逃生的那头断角黄牛流着眼泪,似乎正在忏悔不该嘴馋偷吃了几株小白菜。刘翠兰的“娘家军”已作鸟兽散,仅只来了几个老弱的嫡亲将重度烧伤的刘翠兰抬到了医院。阴差阳错,医师又把她安排到伍伟兰曾躺过的病床上。伍伟兰自然去了那高墙铁窗之内,等待着法律对她的宣判……
(赵仲芳作于1988年湖南城步公安局。原载《湖南消防》1992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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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赵仲芳(1943- ),男,湖南省邵阳市城步苗族自治县人,苗族。县市作协会员、城步县戏曲家协会理事、城步县夕阳红艺术团团长,“苗乡老戏骨”。上世纪80年代,他曾在城步县公安局工作,经常发表公安纪实性文章。
(山径文学社肖殿群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