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刚结婚不久,我和妻子把栖身的“窝儿”安在工厂附近一个叫丙祥的乡里。
初来乍到,我们对汲取井水、出户如厕不适,对乡邻们端个碗蹲着扒饭无所适从。好在时间一长,大家就熟络起来,俨然一家人。
不怕笑话,我们的租屋不足15平米,清苦与委屈不能尽数。冬天最是碜人,茅厕在外,天寒地冻的。一次半夜,我小解归,一鼠瑟瑟发抖,抢先一步进屋,“嗞嗞”闹腾,我俩一气之下与它捉起了迷藏。终因妻子干预,那个恼人的机灵鬼免遭火刑处置,才拾回一条小命。
房东庞嗲知道我爱弄点文墨,一俟传开,大伙蜂拥上门,央我写春联的,弄得我骑虎难下。心想,人家高看文墨一眼,我得赏光才是。熬夜数日,终写出一百余副春联赠人,大家乐,我亦乐,为雕虫小技派上用场,也为给村民尽了一份绵薄之力。
在丙祥的日子里,我遇过一起揪心的事。一天一晚的暴雨,天地茫茫、混沌一片。夜里,雨雾中,我透过窗子,隐隐约约听到村民在喊“死鱼了,死鱼了,长炼又排污水了——”,声音起初是一小片,后来是一浪高过一浪,忽被雨瀑淹没,忽又被激起。“笃,笃,笃——”有人在敲门,我忙起身,是庞嗲。“不好了,不好了,你们厂里污水池冒了,污水跑到我们鱼池来了!”“不慌,不慌,庞嗲,赶紧叫人到鱼池上去!”我回应着。随即我冒雨跟庞嗲他们赶到鱼池上,但见鱼池中白花花的一片随着瓢泼大雨卷席开来,村民们一边捞鱼,一边谩骂,毕竟,鱼就是这些人的口粮,是他们的钱袋子,鱼没了,还能指望什么?这不是将他们的心狠狠地豁开了一道口子?我听得清楚:“兄弟们,赶紧捞,运到长炼厂机关去,坏了我们的事,有他们好看,妈的!”一时村民们慌了,也急上眼了。
一边是工厂,一边是房东,我犯难了。
是夜,第一时间,我向厂安环部门汇报,立即又紧急召集庞嗲和其他一些村民开诸葛亮会,建议连夜摸清受损面,估测经济损失,挨家挨户上门做工作。事态不能扩大,坚决不能过夜。明天就是安全环保大督查的“国检”,长炼是岳阳的第一站。鱼被运到厂机关,就是打长炼的脸,就是往云溪政府身上泼脏水,比污水更脏的脏水,使不得,使不得!
第二天一大早,我在机关门口遇见了庞嗲,还有几个村民。不等我开口,老人家抢白道:“我哩同厂里,是打断了骨头还连着筋的。我哩的后人,有到厂里上班的,也有嫁到厂里的,厂里工人也有做了丙祥女婿的。我哩和厂里这张网织起来容易吗?鱼死了,有账算不烂,谁做混账事谁倒霉!”
长炼倍受瞩目,也倍受呵护啊,工厂如此,政府如此,老农亦如此!善良老人一席话,听得我眼泪差点掉下来。我应声连连拱手“谢谢,谢谢!”
时光是一剂催熟针。与邻里熟络到了进其菜园子,随手掐一把葱、扒几根蒜。熟络了,我们话就投机了。一天,庞嗲对我说:小刘,我在你哩厂里打点零工,你熟,能帮我的摩托弄点汽油啵?我一时语塞,但立马满口答应了他。其时,油品市场完全放开了。我还是自掏腰包买了10公升汽油送给他。面对这样一个长者,我不忍拂了他的面子,为其效点力,心里敞亮、快乐!
半年过去,妻子也腆起了肚子。我出差在外,打照管最多的数庞嗲的老伴陈婶。妻子壬辰反应大,没味口,陈婶用自家种的新粳米熬稀饭给她,新米香甜可口,清热解毒,祛除烦躁,妻子喜不自禁。妻子心善心亦诚,邻里家中有喜事,喜欢邀她,我也沾了些光。
年底,妻子临盆,恰巧我又出差了。是邻居帮忙打理妥贴,一周过后母子平安从医院归来。左右邻舍前来道喜,把门槛都快踏破了。我答谢的红鸡蛋也送了三轮,庞家屋场上下,大伙高兴得就跟自家添了子孙一样。
儿子出生不久,我搬进了厂里分配的房子。与租住地乡邻联系少了。后来,由于工作关系,我又调到了岳阳市区。一天,在岳阳楼景区,我遇见了原来的老邻居小邝,她说,庞嗲走了,你不晓得吧。我很吃惊,也很伤感。“他身体蛮好的呀!哎——才六十六岁。”我长叹一声,想起同他一家,朝朝暮暮挤在一起的日子,泪水在眼圈里盘旋又盘旋……
搬进市里新居的第一个春节后,我将庞嗲老伴陈婶接到了我家里,妻子下厨,弄了一桌菜,有三样是陈婶捎来的,其中有一道庞嗲最喜欢吃的糯米灌朴辣椒。那顿饭,我们吃得又香又甜。临别,我们一家把陈婶送到的士车上。她将事先备好的一坨青线(湘北地区送小孩青线,寓意清吉平安),还有一百元现金塞到儿子的口袋里。望着老人抖动着的手,妻子的泪水,一丝一丝缓缓地牵到衣服上。妻子使劲摇手,儿子也挥舞着小手,目送的士驶向我们居住小区马路的尽头,直至消逝在我们的视野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