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像

文/李不嫁

我有两次打破神像

一次是失手，将半人高的石膏雕塑

摔成几瓣。我那么小

已经懂得敬畏，但敬畏随后变成了恐慌

因为恐慌，一个乡下少年

被吓得躲在大门后

偷偷哭了一场

一次却是故意：在梦里

我那么小，它那么重，压得人难以呼吸

我使劲磕破了它

趁无人窥见的时候：多么轻松啊，醒来还在笑

家规

文/李不嫁

说来都是些陈词滥调

诸如尊老爱幼、勤俭持家一类

我没有不敬的意思

只是觉得这些韵文太过宽泛

适合所有姓氏、家族。这片土地上

素来是言语文明、以德交友的啊

但就没有一条具体到细节

比如尊重女性，上桌吃饭

要等到主妇就位

大家才动碗筷

就没有一条是爱！没有一条严苛到

一人施行家暴，举家去夺下棍棒

一人拐卖妇女

全家自首

小狗的梦话

文/李不嫁

古哝哝的，有长长的叹息

也有短促的唏嘘，或是强烈的挣扎

类似被捆绑

或打压

初时我并不在意

毕竟，狗嘴里含混的语音

谁也不解其意

但在某一个深夜，当我细听

却大为惊骇

我的小狗，在梦里说起了人话

模仿我的湖南方言

粗俗而直接，诅骂这世上的锁链：我嬲！

小猫的墓地

文/李不嫁

今晚，我的小猫睡到泥土里了

为了不让它孤单

我特意选了竹林里的空地

让它安息。旁边有一棵古老的桂花树

正对着自家的客厅

灯光满屋，它能看到我走动，

灯光熄灭，它能听到我轻微的鼾声起伏

冬天了。雪落得深时

你喵一声，我就来铲掉你头顶的重

来年春天，埋葬你的地方，会长出新的竹笋

悲愤的桃花

文/李不嫁

今年的秋天来得迟一些

持续温暖的气候，诱使休眠的桃树

反常地开花

那么悲愤，有人却说成是献媚

犹如一大群宫女，向那掌管命运的

甩一甩水袖

道一声：奴家来也

但我更悲愤

当三千梧桐卸下铠甲

只有她们像男儿，抽出短刃

一抹脖子，用血，警醒世人不要被假象蒙骗

安全感

文/李不嫁

看似安全的地方

往往最没有安全感

据说宇航员所惧怕的

不是无垠的虚空

而是从太空归来时，着地的一刻

——担心小小的地球

会从脚下飘走

我没有那么壮阔的视野、博大的胸襟

恰恰相反，我的格局

狭小得像杞人忧天

从反常的气候，侦测到隐隐约约的凶兆

大数据下，我们的通话被窃听

我们的行踪一览无余

傍晚回家，或许门后有人，一把将我拽进黑暗中

秋日望庐山瀑布

文/李不嫁

没有哪一堂养生课

像眼前的瀑布，给我以启迪

气势上，我们已失去了往日的恢弘

但懂得了收束、进退

看体量，我们已老之将至、力不从心

但节约了又节约，收敛了又收敛

仿佛要从干枯的石缝里

抠出每一滴水

哦，青山可以不老

但碧水务必长流

我们离开大峡谷

瀑布汇成的小溪，像知己，送出三公里，又五公里

初生儿

文/李不嫁

他带给我们的第一印象

竟是如此丑陋

一脸血污，像血泊里滚爬了许久

一双眼皮浮肿，

像熬夜太多

陡然见到光时睁不开眼睛

一根脐带像小猪尾巴、一身肤色像鲶鱼

而他随后会被洗净

交付给世界。而我自有办法

从亿万个婴孩中

认出我儿子

屁股上的淤青，分明是

出生前就遭人踢打过

臂上的淤青，分明是挥拳还击时，留下的伤痕

重访包公祠

文/李不嫁

开封有个包青天

去城十里，包公湖晴光潋滟

但包公祠内那张脸，仍旧紧绷绷的

令庭前的柏树上

再大胆的鸟也不敢停歇

两旁侍立的好汉，长足了精神

但掩饰不住疲倦

那副睡眠不足的样子，

好像每晚还在替阳世断案

那些刑具，也像时时被抬至大堂

替人间行使迟到的正义

仔细看，龙头铡最钝，虎头铡次之，狗头铡最锋利

一袋子弹

文/李不嫁

怎么也忘不了

生我养老的那片绿水青山

居然摆开过战场

小时候砍柴，山上的战壕犹在

捡到的一袋子弹

被伙伴们敲出火药，点着玩

那些年，炮弹削平的松树

长出了新枝，死去的人还未及腐烂

一个被击毙的国军营长

被人刨出，沤进人民公社的稻田，当做肥料

那些年疯子特别多

走在大路上，冷不防会飞出砖头

我头顶，留有一块砸出的疙瘩，凸起如牛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