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志兴
我出生在渭北旱塬,小时候,对城市毫无概念。我们的村子地势还算平坦,向北几十里有一座山,我们叫它北山,向南几十里也有一座山,我们叫它南山。天气晴朗时,南北二山清晰可见。那时的我,以为世界就是这南北二山之间的一方天地。至于山的那边是什么,真是无法想像,也许是荒漠,也许是冰原,总之那已是世界的尽头。
我外婆家在一个集镇上,我上学前的大部分时光,是在我外婆家度过。集镇上有一家百货商店,每周有一次集市。集镇的旁边有一条公路,偶尔有一辆汽车驰过。跟我们村相比,集镇已经算是大地方,但还不能算作城市。
第一次有城市的感觉,是在我父亲的厂子。我父亲是一家军工大厂的工人,厂子离我们家大约一百多里地。上小学的时候,有几次暑假是在父亲那里度过。父亲的厂区离县城尚有十里地,还算不上严格意义上的城市。但是那一条条宽阔平直的马路,马路旁那一株株高大茂盛的法国梧桐,以及那一座座屋顶式三层楼房,都扑面给人浓烈的城市气息。相形之下,十里地外的县城,则要土气得多。
厂区很大,设施很全,有商店,有医院,有影院,有球场。百货商店比我外婆家集镇上的商店要大得多,里面的商品也要丰富、时尚得多。医院比我们县医院还要大,院子里开满了鲜花。我每天最幸福的时光就是父亲晚上下班后拉着我出去散步。有时候去看一场电影,有时候去看看球赛,更多的时候只是在马路上走走,或者去商店里转转。在商店里也不买东西,我最喜欢的是玩具柜台,怎么看也看不够。有时候父亲给我买一瓶汽水,我就站在柜台外面喝,喝完了瓶子是要退的。
那时候电视是很稀罕的东西,家庭里一般没有。我父亲居住的院子里则有两台电视投影机,屏幕很大,背靠背安置,每晚定时开放。每台投影机前往往聚集百十来人,大家拿着小板凳,或者干脆席地而坐,一看就看到了深夜。我晚上常常是在电视机前度过。
工厂里的作息很规律。下班号一响,自行车便如潮水般从马路上涌来。有家的回家做饭,像父亲这样的单身职工,一般在食堂吃饭,偶尔也在煤油炉上下一碗面条。吃完午饭,是工人们午休的时间,我们小孩子便去楼下马路边玩耍。马路上机动车极少,没有红绿灯,可以随意穿行。马路边的法国梧桐下,总有一片荫凉。我们坐在隆起的粗壮的树根上,捡几片树叶,逗弄行色匆匆的蚂蚁。有时候,还能捡到几个梧桐果。结结实实的绿色圆球,长着一根细长的柄,攥在手里有些扎手。我们便用梧桐果在自己的手上敲,或者在小伙伴的头上轻轻地敲,嬉戏打闹,一玩就是半天。
见到真正的城市,已到了上高中的时候。因为要配眼镜,来了一趟省城。进入省城,首先看到的是一条十分宽阔的马路,双向八车道,中间还夹着宽达几十米的林带,树木挺拔葱笼,树下有市民休闲游乐。我被震撼了,我想,这或许就是大城市的气派。省城的郊区都是如此气派,要是到了市中心,那又该是怎样的气势?配完眼镜匆匆回家,其间见到的都是人流拥挤的小街小巷,并没有再见到类似的地方,稍稍有些失望。之后,我又在省城上大学,在省城工作,时间长了,才知道那样的道路,那时候在省城就只那一条。
九十年代中后期起,城市建设逐步加快。在许多地方,为了拓宽道路,将原来马路中间的林带砍掉,人行道越来越窄,路旁的行道树也在减少。新修的路上刚栽的行道树往往幼小,几年内难以遮荫。一些地方新修了广场,但是草多树少,大夏天水泥地烫如烙铁,无法立足。树木稀少的城市少了几分荫凉,也少了几分韵味。近几年又有大树进城一说,但是一则大树成活率不高,二则进城的大树往往被砍去枝杈,仅剩一个秃桩,短时间难以遮挡风雨和阳光。城市里树木增加的速度远远赶不上楼房增加的速度,满眼望去,只是水泥的森林。
生活在城市,整天忙于生计,仔细品味城市的闲暇并不多。偶尔出门散散步,也是在车流中穿行,在噪音中放松。每当这个时候,我就想起我父亲的厂区,想念那高大的法国梧桐,想念那可以随意穿行的马路,想念那并不繁华但也并不僻陋的环境,我觉得那样的生活才是城市的生活,那样的地方才是我心中的城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