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奶奶和她的兄弟们

                          张友华

   秀奶奶年纪大了，喜欢回忆往事。

  秀奶奶的小女儿自小与父母相依为命，长大了仍然爱听秀奶奶讲过去的故事。

  秀奶奶的回忆述说就像是在时间的长河里捧起几朵浪花，偶尔让人泪花飞溅，感叹不已。河流却终究奔腾向前，那些往事因为久远因为渺小早已消失无声。

  秀奶奶3岁时，她的父亲被国民党抓壮丁走了，一去不回。秀奶奶的母亲苦等三年，听人说自己的老公已死在外面，便带着唯一的女儿改嫁了。秀奶奶在八岁时有了一个同母异父的弟弟，继父对她很刻薄。有一次秀奶奶玩耍时不小心弄破了一点弟弟的眼皮，秀奶奶的母亲吓坏了，担心秀奶奶的继父回家会生气。秀奶奶如惊弓之鸟。她，一个八九岁的孩子凭着一点点儿时的记忆，偷偷地溜回了她的老刘家。叔叔伯伯见到她意外又高兴，忙带着她去买东西吃。第二天，秀奶奶的母亲派人来老刘家找女儿。来人说秀奶奶的母亲不见了女儿，在家哭天喊地，一夜未睡。得知秀奶奶是没有跟母亲打招呼回来的，伯伯抄起一根棍子就要打她，机灵的她早已跑远。后来秀奶奶的母亲问：“女几呀，这相隔一个多小时的路，你是怎么回去的呀？”秀奶奶说：“我问路回去的，路上看见老人喊公公婆婆问路，看见年轻人喊叔叔姨姨问路。”母亲一把抱住她，抽泣着说：“懂事的女几呀。”就这样她重新回到出生的地方，在她的老刘家和继父家来回走动。

  秀奶奶伯伯家三个儿子，叔叔家四个儿子四个女儿。秀奶奶在其叔叔家的儿女中，排行老大。秀奶奶小小年纪便承担了许多家务，上小学读了一个一册、一个三册、一个五册，然后就没有读书了。秀奶奶的后辈问她怎么不读书，秀奶奶说家里兄弟姐妹多，她老大，要每天从上埠渙山到高坑往返两趟捡炭子、扯猪草，上学时每天要迟到早退，读不下去。后辈们听了都很同情她。没有爹妈在的娃，吃了多少苦呀，秀奶奶却说在娘家很幸福。大伯叔婶都对她很好，兄弟姐妹也和睦，每天和兄弟姐妹同吃同睡，一起为家庭分担事务，有劲。年轻时的秀奶奶是真的能干呀，插秧割稻，养猪做饭，田里地里、家里家外，做事一把好手。在农场工作时，一个人炒几桌菜，吃得人啧啧称赞。

秀奶奶没有一个同父同母的兄弟姐妹，爹死娘改嫁，要多惨有多惨。秀奶奶却没有一点可怜的样子。她这一辈子历经坎坷，受尽多少委屈，可是她个性倔强、乐观。她用她的真心换来了几十年不是亲兄弟却胜似亲兄弟的亲情。

秀奶奶结婚后，生了六个孩子，夭折了一个男孩，过继了一个女儿，留在身边长大的就是四个女儿。“人情是把锯，扯来又扯去。”养活孩子都不容易，打理人情世故难免捉襟见肘，可是秀奶奶的娘家叔伯和兄弟从来都没有和她计较，每次回到娘家都被老刘家大家族簇拥着，家家户户喊吃饭，这一份感激之情令秀奶奶终生难以忘怀。

普通人的一生虽平凡无奇，却也是波涛汹涌，起起伏伏。几十年的风雨洗礼，秀奶奶和他的兄弟们都老了。他们白发苍苍，却亲切地称呼着对方，彼此惦记着。  秀奶奶最敬重的兄长毕业于一所著名的学院。吃了没有文化的苦，秀奶奶把最小的女儿过继给了这位哥哥。从此以后，他们也成为了生命中更特殊的兄妹，遇到难事互相说道说道，逢年过节也来来往往几十年。这位兄长后来随儿女工作去了广州安享晚年，每年兄长生日那天，她都要念叨着给这位兄长带去一声问候与祝福。兄长风烛残年之际，半身不遂，坐在轮椅上，也不能说话了。有一次秀奶奶的女儿去广州看望舅舅。这位曾经的传奇人物，只能颤颤巍巍地拿笔在纸上写到：“你母亲还好吗？”

秀奶奶腿脚不便又晕车不能出远门，兄长因为中风已半身不遂且言语不清，一生兄妹情缘随着时空的距离及各自的苍老已如云烟，连一个正式的告别机会都没有。秀奶奶这位兄长最后于2015年冬离开了这个世界，以他开阔的视野，为儿女方便，身后也未叶落归根。人生何处不青山，哪里的黄土不埋人？随缘吧。

秀奶奶痛失兄长，孤独的老人半夜泪湿枕巾，曾经的恩情，曾经的深情表白，都随风而逝。有谁能释怀一个老人的心结？兄长走了，本是一段传奇人生，沧海桑田，岁月蹉跎，却在平凡中谢幕了。秀奶奶的小女感叹，舅父有过风华正茂，母亲也曾热情洋溢，让我们记住这些老人吧，他们对世界的贡献是养育了我们这群孩子，那就一直善良下去吧，这是我们唯一光明的前途！走了的人，再也回不来！老母亲啊，您还有我们，我们一起陪您。

秀奶奶还有一个大伯家的长兄，兄妹情深，在一起时总是手牵手，七八十岁了都是哥哥妹妹地叫着。每年都要互相探望几次，看到对方好好地才放心。这位长兄也于2018年冬离世了，秀奶奶对女儿说:“前几天到看大舅，见了最后一面也没遗憾”。秀奶奶向女儿诉说着最后那一面。兄长神志不清了，其他人都不记得，但还是认得她。他唤着秀奶奶的小名“秀秀几，妹妹几”，紧紧地抓着秀奶奶的手。那一刻两个人心里都很清楚这就是最后一面了。

少不更事时，总以为一生很长，总以为来日方长，总以为一份感情可以天长地久。有些人在不经意间就错过了，有些执着地想抓住的东西，却也终究没有握住。2019年夏，秀奶奶的二弟突患重疾去了省外治疗，两个月未见好转，回到地方医院第二天就走了。老人当时不知情，后来得知情况非常难过。姐弟俩感情很好，从小在一起却没有红过一次脸。秀奶奶早两个月过生日时，二弟还与她侃侃而谈。谁料疾病无情，还没有任何心理准备，还没来得及最后一次说说话，二弟就走了。如今只能以泪水祭奠曾经的姐弟情。命运凉薄，人心却不能没有温度。在秀奶奶这个年纪，占据她今天生命的大部分内容都是回忆。每一次失去后，都只能独自坚强，旁人是无法体会一个老人的苍凉。人生就是这样，花开花落，潮来潮往。个人的悲欢在宇宙里虽渺小却真实。或许曾经深深地注视过这个世界，深深地体验过喜怒哀怨，人生也就值了吧。

秀奶奶最近感冒了，一个星期吃不下饭。秀奶奶的小女儿带她去医院检查，医生说不用住院，吃点药就可以。一个漫长又寒冷的冬天过去了，太阳露出了笑脸。秀奶奶感冒也渐渐好了起来。有天女儿打电话给她，83岁的老人却自己打了车去看望她的娘家大弟了。听一个侄子说她大弟病危了，感冒刚好的她忍不住内心的思念立即赶去看望。其实大家并不想她去，老了自身难保啰，多保重自己才是要紧事。可是八十年的姐弟情意，有谁阻止得了？这一次探望，姐弟俩都很开心，秀奶奶的侄子们说：“大姑姑来了，爷老子有了笑脸，被这病痛折磨得都多久没笑了。”秀奶奶也感觉欣慰，有生之年，还能给大弟送去一份温暖，彼此留一份念想，死也无悔呀。

秀奶奶生活的这座小镇是有名的瓷都。秀奶奶从一个土生土长的农民到了近八十岁才领取了失地农民的社保工资。孝顺的孙儿特意为她卫生间装了马桶，卧室里装了空调。已是儿孙满堂的她，日子终于往好里过了。秀奶奶却开始不断地要体验丧失手足之痛，她知道自己的日子也不会多了，年轻时又爱又恨的同母异父弟弟糊涂不成器，没有珍惜家庭，致使妻离子散。秀奶奶心里那个痛呀，一直不想理这个弟弟，可是现在也经常和这个弟弟通通电话拉拉家常。秀奶奶老头子过世也十多年了，以前因为各自的一些偏执与老头的弟弟一家关系不好，现在两位经历丧失的老人已经与过去达成了和解。他们会一起烤火，一起说着儿女的事，一起聊着地方上的人。互相关心照应，岁月让他们彼此成为了生命中特殊的伙伴。  小镇里再也听不到工厂的号声，家里也没了滴答响的时钟，修时钟的师傅再也不来了，卖豆腐的老人不见了，下乡理发的剃头匠死了，爱吵架撒泼的邻居老太也没了声响。秀奶奶安静地活着，慢慢地做一点小事情。手机响了，便兴奋地和女儿说些从前的事情，并叮嘱女儿保重身体照顾好自己的家庭，这时她的声音还很响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