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亲忽然去当兵了。当时他已经有了一女一儿,也就是我的姐姐和哥哥。
那是在湖南宣布和平解放后不久,局部战争还并没有完全结束,我们那一带也还没有进行土改,父亲在离家约两里多地的小镇唐家观与人合开了一家二友诊所,当坐堂医生。我们那医生叫郎中,还有个药剂师,叫彭其方,也就是诊所的房东。房屋是全木结构的吊脚楼,只有三盈两进,临街的一间是药房,另一间是诊室,里面的两间是各自的卧房。卧房的枕木下面是汤汤资水,后廊柱全都阴差阳错地杵在资水江岸的崖壁缝隙中,看似危如垒卵,却历经百年风雨而未曾倒塌。倒是每当到了资江暴涨洪水的季节,卧房下的激浪洪涛便有如万马在奔腾。
我父亲和彭其方的合作时间并不长,也就只有半年多吧,第二年春夏之交的梅雨季节,小镇唐家观忽然驻扎了一支部队,说是解放军去湘西剿匪的一个先遣营。当晚,已敲过三更了,二友诊所的门被嘭嘭嘭地擂响了,起初,我父亲和彭其方都并没有听见,因为床脚下浪涛的喧嚣声也是嘭嘭嘭的声音,后来又听到了很粗犷的北方人口音在喊,喂,屋里有大夫吗?我父亲慌忙起床,吸着双圆口布鞋手提马灯开门一看,只见一群士兵抬着一副单架,单架上的人脸色通红如着了火似的,白被单下的身子却像筛糠的筛子抖个不停,在一旁擎着吊瓶的漂亮女军医一脸寡白,用颤抖的声音说,这是我们营长,连续几天冒雨急行军,整个衣服没一根干纱,掌灯时骤然病倒,推注了几支药和吊了两瓶水也一直不见效……
快进来,快进来,治病救人是郎中的天职。我父亲想也没想就把人往诊室请。
刹那间十多支手电筒全都打开了,诊室里顿时一片彻亮。
女军医说,大夫,我能帮上忙吗?
我只是个郎中。父亲否定了大夫这称呼说,郎中郎中只能做个中间人的。人却已经开始有条不紊地忙碌起来,从出诊箱里取出一个布包,展开是一排银针。
你到底有没有把握救人?这次霸气问话的是个指挥官,士兵称他为教导员。
我父亲并没有回话,只顾埋头一脸肃然地忙自己手中的事,倒是已被安顿在病床上的营长昏迷中说了一句,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干脆死马当活马医吧!
营长姓马,单名一个驹字,在辽沈战役时,是某团尖刀连连长,就是他率领尖刀连孤军摸进国军兵团司令部廖耀湘帐下的,因此还立了特等功。前不久又被任命为湘西剿匪先遣营营长。没想却出师未捷,倒在行进途中,身染重疾……
这是疟疾。我父亲肯定地说,在我们这里叫打摆子。得先用针灸,再下猛药。
我父亲的针也下得猛,一排银针有十二根,一根一根地全都扎进了马营长的头颅,然后从壁柜中拿出三个乌黑油亮的竹筒,划燃火柴,点了一撮草纸往三个竹筒里烧了个遍,便忙嘱士兵把营长翻过身并撸起衬衣,让其赤背朝天。我父亲扫了一眼马营长满是枪伤并弹片伤愈合后的疤痕,居然毫不犹豫地就将三个竹筒依次按在了他的赤背上,此时诊室里一片寂静,只听见竹筒底下咝咝的吸气声。
这叫拔火罐。我父亲说,马营长体内好重的湿寒呐!
待扎过第二遍银针,拔过第三遍火罐,马营长居然就一个鲤鱼打挺般坐起了身来,之后,我父亲又亲自给他抓了两剂中药,除有一味药性辛、热,具有温中散寒、行气止痛作用的毕拨是草药之外,其余全是极具毒性的蜈蚣、土鳖等。这让在一旁的老药剂师彭其方看得目瞪口呆,又不便吱声,因为人家廖筱山毕竟是“盖卦真传”的郎中,师父又是当年石达开手下名老郎中的第九代弟子。
目送一行人从街巷里走远,我父亲的身子也重重地抖了一下,他自己身上的单衣也已经没一根干纱了,合上门,进厨房从案板上拿了一块老生姜津津有味地嚼着,又静静地坐回诊室里发了一会儿呆,心里却像在击着鼓点。正好打更的又从门前路过,驳、驳、驳、驳——嘡!才知已经是五更天了,遂上床去睡觉。
第二天中午,队伍开拔前马营长带着他的勤务兵又来到了二友诊所,他拉着我父亲的手说,大夫,我们的士兵大多是来自北方,你也看到了,我之所以染上疟疾全是因为水土不服,我们需要你,请跟我们走。话说得文雅,却没有回旋余地。就这样,我父亲被征加入了湘西剿部队,连与家人商量及与妻儿告别的时间都没有,便匆匆忙忙上路了,当然也没有与当地政府交涉,任何手续都没有办。
但谁想得到呢?我父亲一个文质彬彬的郎中先生,居然曾自告奋勇独闯过盘龙山田司令匪穴,既为在潮湿山洞里染上了肺痨沉疴并身怀六甲的压寨夫人成功接生,还凭着一颗医者仁心和高超的医术令山大王与之称兄道弟,并晓之以理说服了也是被迫上山为匪的田文镜缴械,兵不血刃拿下了湘西群匪中的一个山头。
这事是我父亲与营长和教导员一起合计之后,由他自己主动请缨实施的。
主意是好主意,但毕竟太危险,这是拿你自己当人质。教导员有些犹豫。
如果能做到兵不血刃解救数百名被逼上山为匪的山民,我即便冒险也值得。
我同意廖大夫的意见。马营长一咬牙拍板说,但必须先摸清敌情。
已经把前期工作做得差不多了。我父亲说。
事情的起因是我父亲那天去湘西会馆的仁爱大药堂给部队采购几味常用中药材,无意间竟听到了盘龙山土匪司令田文镜的压寨夫人一直体弱多病,如今好不容易怀上了身孕,并且临产期日近,田司令正心急如焚,委派了师爷四处打探名医为之治病与接生。正好仁爱大药堂的麻老板又是当地党组织的统战对象,是他受地方组织和部队的委托,为我父亲与那位肩负田司令重托的师爷牵线,并说我父亲是由他仁爱大药堂专门从省城重金聘请来的名医。师爷闻言大喜,立马上山将此事报告了田司令,司令当时正在给一脸惨白的夫人揉肚子,手一挥说,还不快用轿子给我请上山来!也正是在这个时间点上,我父亲的设想得到了批准。
虽说是文请,眼睛却还是被蒙上了黑布。师爷解释说这是道上的规矩。我父亲沉着应对说江湖规矩我懂的。一路上既是涉水又是爬山坡,摇摇晃晃硬是小半天才到目的地。我父亲一个文弱郎中哪里经得起这天昏地暗的半日折腾,下轿时直接就昏倒在地了。但是当他朦胧间听到女人撕心裂肺的哭喊声时,心想一定是匪首的老婆已经临产了,说时迟,那时快,我父亲当即就强打精神起身说,赶紧的,快扶我进去,给我端半碗凉水来。师爷说,救人要紧!几名女匪就不管三七二十一把我父亲拥进了夫人房中,我父亲自然懂得规矩,撩起白大褂遮住双眼接过半碗凉水,自己先衔了满口,摸近床边朝嚎啕的方向扑哧就是一口凉水喷了过去……夫人被这突如其来的陌生人一口凉水惊得一声尖叫,紧接着便是一个新生命哇地一声降临人间……是个男儿!是个男儿!恭喜司令啊!众人齐声贺喜。司令接过婴儿吻了一口,又递给了身旁的一位奶妈,拉起我父亲的手就来到了山洞正厅,并亲自焚香烧纸,欲与我父亲拜为兄弟,田司令拱手道,先生乃是世外高人,更是我夫人与犬子的福星呐!我父亲却从容答道,我既然已经上山,还是先将夫人的沉疴诊断清楚后再言兄弟之事如何?田司令亦忙改口说,如此甚好。
原来田文镜也是个读书之人,在乡下当过私塾先生,因一气之下用猎枪击毙了来家里骚扰他刚过门的媳妇的伪保长,才携妻出逃找到了在盘龙山为匪首的堂叔。结果不到五年,当山大王的堂叔暴病身亡,他也就阴差阳错坐上了盘龙山的第一把交椅。我父亲在山上整整呆了七日,也确实找准了压寨夫人的病根,我父亲跟田文镜说,尊夫人是肺痨病。田文镜一脸忧郁问,先生可有良药?经过数日对田文镜的观察,我父亲发现此人心本善良,便一语双关说,良药苦口哦!田文镜是何等聪敏,即接言豪爽答道,无妨,只要是有利于病,我夫人咽得下的。
于是,我父亲也就大着胆子说出了自己的真实身份和另一个任务。
哈哈,果然是一位大胆仁医!没想到田司令却说,我第一眼见你就晓得了。
父亲的心眼实,也并没有多做解释,只说了一句,我只是个中间人。顿了一下父亲又说,但无论怎样,作为医者,夫人的病我一定会尽自己的能力医治的。
田文镜俯身便拜说,先生仁心,我愿成全先生,这也是在成全我们自己呀!
在场的几位大小头目也便齐崭崭应声道,我们全都听司令的!
田文镜大声说,还叫甚么鸟司令呐?今后就叫我田老师。我们都听廖仁医的。
如比甚好。田兄下山后还可以继续当老师,各位也好与家人团聚。我父亲说。
第二天一早,由我父亲率领数百之众下山,山呼水笑,为湘西剿匪开了个好头。盘龙山土匪能够主动缴械下山,部队当然要为我父亲庆功,我父亲却说,我不过只做了个中间人而已。这是做郎中的本分,况且大数多土匪其实都是被迫的。
后来全国解放了,父亲在一个雨夜曾悄悄地潜回过家里,那时部队刚好撤出了湘西在邻县叙浦集结整休,各地农村的土改运动也正搞得如火如余。父亲是个敏感的人,他已经感觉到自己当过族长的爷爷定躲不过这一场运动的大劫。为了怕被村里人发现自己,他没敢冒然进屋,而是先躲在屋后的猪圈里听动静,没想却惊动了正在打嚊的一头母猪,惹得这畜牲吭哧吭哧一阵嚎叫,也害得我父亲还踩了满脚的猪粪。我奶奶听得了母猪的怪叫声,心想这深更半夜的莫非有人偷猪不成?便赶忙掌灯去看,见是当兵的儿子回家了,立马就堵在门口不让进,并朝屋外警觉地扫了一眼低声吼道,蠢儿子,这风口上你回来做什么?你爷爷是当过族长的,被打成了大恶霸,你爸他也被划成了地主,就因你还是个现役军人,所以只给你划了个小土地出租。你这一回来,不就……娘说着就狠心将儿子往淫雨里推。我父亲踮起脚尖,想看一眼也许还在做恶梦的妻儿,但屋里一片漆黑,只有一只突然受了惊吓的老鼠吱地一声溜出门坎,又从他的脚边蹿过。其实蒙在被窝里的妻子是醒着的,甚至早在婆婆之前就听到了这熟悉的脚步声,这是她连作梦都渴望听到的声音呀!但聪明的儿媳又怕让公公婆婆为自己操心……
父亲终于没有敢停留,连夜又赶回叙浦驻地。此后不久,父亲又随部队跨过鸭绿江参加了抗美援朝。在朝鲜战场上,父亲还立过二等功,被提拔为上士班长。
父亲是1955年转业到地方的。在此之前,我母亲已经被政府照顾当了一名乡镇公办教师。第三年,也就是1957年9月,这个家庭中就又多了一个叫“静仁”的儿子。父亲开始是在县卫生局19办公室当科长,那是疟疾防治科,组织上考虑夫妻分居两地,父亲又被调到了江南区卫生院,并担任院长。这算是小小的一件喜事,但我父亲一辈子最大的“官”也就是当到这个区卫生院院长为止。
父亲生于1919年,卒于1977年。享年58岁。
时间如流水,父亲离开我们一晃又是几十年过去,但我却一直记得父亲说过的那一句,为医者只能医病,要是能医得了人心就好。我的父亲是一名仁心医者。

廖静仁简介:文创一级,湖南省文史研究馆馆员,全国五一劳动奖章得主,全国第三届青创会、第八、第九届文代会代表。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当代》《十月》《中国作家》等。著有散文集《纤痕》《湖湘百家文库廖静仁卷》和长篇小说《白驹》等十余部。有作品多次被转载、翻译和被选入初、高中教材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