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已厌倦人类的语言
人类的语言是一个可怕的无尽的链条
一句话必然引起另一句话
但很难保持同一个方向
而是不停分岔,对话者
再也回不到最初的原点
人类的语言越来越让我厌倦
我和谁都无话可说
我也不想听他们说这说那
我同情地看着这些必死的生物
知道我会永远活着
那些密码的信息,那些无人能懂的
结构和启示,我已经不再想告诉任何人
我把它们小心地藏在桥桩的裂缝里
既然那沉默的向导
已经在桥那边同情地停下
既然你已选择了蔑视人类
两只猫
两只猫趴在草地上
阳光边缘,一张皱了的旧报纸上
它们的爪子按住一个模糊了的
外国领袖的头像
两只猫没有看着这平面的粗俗的脸
而是望着树荫中的闪光
动作在它们的四肢中静静生长
两只猫活得太久了
可以暂时死上一会儿
它们在报纸里
报纸说,猫,词语,猫,革命,雨
报纸无法把两只猫组成
一个有着暴力语法的句子
两只猫以沉默区分着彼此
它们的目光在模糊的树荫中闪烁
没人看见过它们
雨中的诗人
雨中的马闪亮
反复地从黝黑的树林前跑过
它的皮肤绸子一样颤抖
雨中的马,一件锻打的暗红色乐器
雨落在转眼间空荡起来的路上
落在草坡顶上
落在城堡冷却下来的烟囱里
落向新面包的火山和地下的回声
诗人还坐在草地上柳条编织的椅子里
手肘撑在白色钩花的桌布上
他童年时咬了一半的黄梨上
缓缓爬动着一只蜜蜂
杯子里满溢着雨水
他依然年轻的母亲还站在坡顶
交叉双臂,一动不动
他们都一动不动
等着那匹红马再一次跑过
“没有词语”
他们活着时就已经
他们活着时就已不再交换词语
就像把抚平的整钱换成零钱
他们像或闪光或花纹暗淡的硬币
躺在各自的小盒子里,不发一言
不知道对方是否活着
那曾经一同面对的风景或风暴
已变成墙壁上越来越小的画片
即便用放大镜,也再看不清
那按着帽子在泥泞小路上疾走的
到底是自己的过去,还是别人的未来
热情冷却得多么快,像到港的船
卸下的都是云彩,这船没有桅杆
没有风帆,它从无名的海底轰然升起
把彩绘的破浪神擎上天空
凝视
凸出的落地窗上黝黑的雕花铁艺
树篱上产卵的雪,和雪地的非欧几何学
黄色公交车缓慢驶过时车顶的雪
政府红灯笼上的雪,和冻硬的垃圾上的雪
他缩在东窗下开裂的皮沙发上
长久地凝视着外面,外面有运动和声音
外面的事物,和他的凝视
构成了一种近乎永恒的同谋关系
他在慢慢地消失,从双脚向上逐渐消失
像是卷起一个卷轴
最后只剩下了眼睛,只剩下了凝视
如果没有任何不透明的东西挡住这凝视
世界,就会随着他一同消失
细雪
正午时分,突然有细雪落下
就像海中大群的磷状浮游生物
垂直筛下高楼侧面,撒向空气无形的斜坡
中途又斜斜而下,涡流般卷起
时聚时散,无论采取何种运动
都始终保持着一种整体的闪耀
零星脱队的雪晶慌乱地各自逃窜
仿佛一股无形的力量在追逐着它们
偶尔有一小群大雪花夹杂其中
屋顶上的雪依然静止不动
显出参差断层,雪的沙丘顶端在加高
阴影逐渐陡峭,出现鸟的爪印
阳光明亮而静止,细雪还在落下
上升,不知消失在何处
成千上万的窗户用幽暗对准它
突然,一小片鸽子的翅膀迅疾掠过
写下这首诗的并不是我
写下这首诗的并不是我
不是我的手,神经,眼睛,大脑和肌肉
而是宇宙间的一切,星云和星云的毁灭
是吸附在暗沉沉铜钟难解的花纹上
随钟声震荡的新生的白蝴蝶
是殉道者一样静止的晾出的旧衣服
是政府和战争,无论好的还是坏的
是尚未存在的记忆和已成过去的期望
是红色嫩枝不断分孽的当下感觉
海上漂浮的发光的房间,温暖的洋流
最先腐烂的心灵释放出的褐色小飞蛾
那半生命半物质的翅膀折叠在身体里的东西
是聚在一起取暖的湿漉漉的稻草融雪的黑
无尽长廊中擦去重画的肖像,全副武装的读者
河边淤泥懒洋洋的鳄鱼嘴角啄吃苍蝇的翠鸟
向坟墓中窥视的年轻的太阳勇士
是把我从湖边赶走的柯勒律治和梭罗
是因为被写在这首诗里而不断增强的化学试剂般的春风
囚
你被囚禁在时间中,空间中,身体中
囚禁在人生中(哪怕只有这一次!)
万物的洪流淹没你,它们互相定义
彼此的边界,它们彼此挤压,扭曲和切割
它们是你自由的条件,你将成为一个
不被拯救的不规则的形状,虚线围成的国家
还有那些思想,不知来自何处
每一个都紧紧牵着前面一个的裙子
被蒙上了眼睛,最前面的向导却是个瞎子
落在思想和行动之间的是你自己的剪影
去除了枝叶,绑上了破烂的布条
带着巴比伦妇人油腻手指的味道
如何摆脱这一切?物的不可入的表面之下
孕育小蝇子的繁忙的热度
每一本书里满满一棺材的暴民
哪一页书才是书的本质
部分触发一个整体,这个整体的部分
又触发一个新的整体,无穷无尽的晕眩
这种处境的无法理解比其本身更令人苦恼
或许把这些书看完你才能活着
或者永远活着,在古老的波浪中驶向
新生的暗礁,船难般的尊严
那确定性的礁石旁围绕着不定的碎片和泡沫
而星空滴落在遮雨篷上的声响
清晰缓慢坚定,那无形的巨大眼睑正在关闭
在深夜,最应该回避的就是这时间本身
雪,阳光,小号
雪和阳光都让我虚弱
这看似两极的事物
内里却有着同样的本质
它们都让我睁不开眼睛
是毁于冰,还是毁于火
这是个悬而未决的问题
但不过都是一声唏嘘
如同下午的法国小号
从另外的房间伸过来
它弯曲的小天鹅的脖子
居然闪耀着阿尔卑斯山冻牡蛎的光
于是,我给它的脖子打了个结
又塞回原来的腔体
并随着一群喜鹊呼啸着越过电线
飞向松花江北空旷的修道院
大声朗读一首反对油腻的诗
一只白蝴蝶沿着林荫道在飞
一只白蝴蝶在白杨林荫大道一直飞
一直飞,越飞越小,但你始终能看见它
它始终沿着一条看不见的直线
不忽闪,不犹豫,保持着速度
季节在变换,树叶纷纷落下
但并不落在它的身上
仿佛它被一个无形的气泡包裹着
大道笔直,穿过城镇和乡村
从黑海到地中海,两排白杨的骑士
一路护送,长矛闪亮,身姿挺拔
大地荒芜凄冷,世代的尸体横陈
花朵迅速缩成婴儿紧握的拳头
它还在飞,仿佛在攀登空气的斜坡
它的沉默封装在透明的瓶子里
雪花,雪花,从地平线下面涌出来
欢呼着,舞蹈着,迎迓着
一片苍茫,但依然可以看见它在飞
它们一起掠过群岛,一直到了海上
像一阵风暴,将白色向不朽的蓝色倾倒
过邵家山想起已不在人世的大哥永平
有无之间,杂树满坡
绿叶尚未盖住褐色与半边潮湿
鸟鸣催促白玉兰肉质的花瓣之舟
解开胸怀的不是罗衫的轻
是一个套一个缩小的我
似乎很多年没有上山了
今晨从山边走过
蚊子的兵团还在锈水中集结
小野蒜白生生的根还在延长
教导总队抗战的碉堡
还在守望着向上和向下的路
一切都在快慢明晦之间
唯有你既在又不在
你在群山之外,群山之上
在睡与醒之间,走着,不停地走着
寻找,相遇,别离,都只是
洪流过处的黑泥和野花的盛宴
或好或坏,这人世的辛劳和诗艺
晨歌
有人在摸黑上楼
他沉重的翻毛皮鞋声
在黎明的熹微中
仿佛从另一个街区传来
他缓慢地保持同一个节奏
仿佛在外面喝了一夜的酒
外套上粘着骑兵街潮湿的稻草
他终于在一扇高大的
暗绿色的门前停下
摸索着冰冷粗糙的大口袋
花纹模糊的硬币在响
门里,只有黑暗在谛听
没有人等他,没有黄铜的茶炊
没有粗呢格子裙的窸窣
他像一个掉队的士兵一样茫然
打火机嗤地一响
幽蓝火苗照亮了一张
说不出年龄的英俊而苍白的脸
烟灰巴别塔
它可以是玻璃冻结的资产
木头的选择性失聪
亚麻贴身的凉,水的关节
绿色的马,没有脚死去的波浪
它可以是一切,除了
《圣经》里两个发音清晰的词
它是柱顶隐修士头上的鸟窝
是篮子里芳香的沙漠
它可以自言自语
既然它听不懂自己
它可以说出一切却从不被说出
它以熄灭来建筑笔直的虚空
它是比萨斜塔的落日和钉帽
是锚爪急急掠过方舟的山顶
耐心的标月指和反舌鸟的花粉
油箱里的萨满和生命树
它的坠落是整体性的高位截瘫
来得正是时候,是灰心天使
合拢翅膀的闪耀,故事的蕾丝袖口
现象和本质,假面与美人
雪的法则与壁炉架的忠诚
它也可以什么都不是
仅仅是一个碳化的姿态
在一个人体内生长的穹顶
失去心脏的钟绳,毫无爱意
皮尔士的苹果
在签署文件的肿胀苍白的
指节确定性的敲击
与花瓣上阳光的闪烁之间
在因果与自由意志之间
你不再希望转身
啊,那抒情的哀歌的自我审视的讽刺的开关
那不可能的普遍怀疑
在咬进果皮的那个瞬间
你必须相信苹果就是苹果
而不是启蒙的象征
它光滑的坚硬,与你牙齿的打滑
由此而来的衰老的愤怒
是它存在的可靠性的保证
从外面看,它就是它
可抓在手里,它就是你的意识
里面都是所多玛的灰
习惯的共同体
在怀疑和信念之间
苹果闪烁着消失了
至于你到底吃没吃着苹果
先验的还是经验的
已无关紧要,保持必要的犹豫吧
在任何地方,你都是唯一诚实的“之间”
像柔软的芦苇,洪流过去
缓慢地站起来,抖落黑色肥沃的淤泥

马永波,1964年生,文艺学博士,现任教于南京理工大学史学研究中心,主要出版著作有《1940年后的美国诗歌》《1950年后的美国诗歌》《1970年后的美国诗歌》《阿什贝利自选诗集》《史蒂文斯诗文录》《白鲸》《词语中的旅行》《自我的地理学》等。

顔梅玖:寂静的力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