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母 亲 的 夙 愿

近些日子,我的心境变得非常糟糕,以至于憋在书斋里也无法安静下来,一个个文字仿佛池塘里的蜻蜓,在眼前飞
来飞去,恍惚之间变成草树枝叶、砖瓦泥块,如沙粒一样撞击着我的心。
虽然时不时有文章见报或刊于杂志,也常常有惊喜的费单像小鸟一样从远方飞来,却无法把这种思绪从我的梦魇里
驱走。
老院的影子像澽水河边上的泥土渗进清澈的水里一样,慢慢地渗入我的灵魂。
1969年,父亲和母亲出力在寨子里盖了一座新院,这是父母生下我六年后的又一杰作。有自己的院子,住上自己的房子,一直是父母梦寐以求的夙愿。

在东彭村,我们冯家算是外来户,土改后,才从薛峰川迁来。期间,父母一直带着我们居住在队上安排的租住屋,虽然房东成份高,内心自卑,因为父母的宽厚和仁慈,让友善和尊重在彼此之间蔓延,但我们家仍像走马灯似的在村里不断变换。
即使这样,母亲仍然没去失去对生活的信心,始终把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作为她一生的追求,在生命的岁月里不停奔波,在穷脊的土地上默默耕耘。
新房是在一片草地上盖起来的,除了将翠绿清香、风草虫鸟、鸡猪兔狗收进来,也将我飘泊的心拢起来。

新房建成后,母亲像变了个人似得,微笑绽放在脸上,额头上的皱纹也跑了,走路带起的风暖暖的,像是从怀里钻出来一样。
那段时间,母亲刻意挽起了发髻。对于母亲来说,这个并不多见。发髻上插个簪子,个子高了不少,也显得年轻了许多。母亲美了,日子美了。
搬家那天,母亲并不忙于开灶,而是和父亲用微笑把村里的人招呼进院子,抽烟喝茶,嗑花生吃柿饼,围坐在一圈拉家常,仿佛新院是个大家庭,村里人都成了亲戚。

父母把人与人的相处之道做的尽善尽美,几乎找不出任何瑕疵,倒使我们做儿女的对父母的做法不可理喻,觉得多余。新房是父母用尽一生的积蓄,省吃俭用,起早贪黑,一砖一瓦、一块胡基一块胡基垒起来的。为了备木料,父亲在农闲淡季,套上牛车,把椽从三十里外的薛峰川,一根一根拉来。为了省钱,母亲叫来了娘家所有兄弟侄子帮忙,不出工钱,甚至不管饭。
娘家人体谅母亲,就像给自家干活一样,出工前在自家
吃饱饭,收工后饿着吐子回家。母亲说情我记着哩。可有哪个兄弟肯让母亲还这个情呀!人力面前,亲情不分你我。
好在邻里们通情达理,把热闹和欢笑凑到一起,开火那天,锅碗瓢盆、油盐酱醋,应有尽有。
添不上力气添把快乐和喜悦的心总是有的。

新院让我的心长上了翅膀,看到了幸福和未来。尽管一切才刚刚开始,条件简陋,除了必须的农具和铺盖外,其它东西几乎一无所有,但我仍兴高采烈,因为它是父母辛劳多年后为我们搭建起来的窝。
新院虽然没有让我感觉到睡觉时的宽敞。人背靠背,心却紧紧相连,这就足以让我享受到新院的温暖。在这里我可以自由自在地跳,自由自在的跑,自由自在地笑,看星星眨眼,听月亮唱歌,观云月出没,尽情享受家的乐趣。
新院成了母亲输出爱心和播种希望的地方,也是我童年时代永不餍足的依赖。
夜色里,月光挤过桐叶缝隙洒在院子里,两条壁虎在白色的墙壁上相互追逐,嬉戏打闹。
昏黄的灯光下,母亲坐在门槛上讲着对我来说百听不厌的故事: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庙,庙里有个老和尚给小和尚讲故事,讲的什么呢?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庙⋯⋯

有时候,母亲也给我唱《王二小放牛》:牛儿还在山坡吃草,放牛的孩子不知哪里去了,不知他贪玩耍丢了牛,放牛的孩子王二小。
母亲把故事讲的和童话一样,把歌儿唱成天籁之音。
母亲的脑子仿佛一部百科全书,把我的脑子塞的满满的,各种各样的故事从不吝啬。听话的时候讲星星讲月亮玉兔嫦娥的故事,不听话胡闹腾的时候,母亲就会讲钟馗捉妖讲西游记白骨精的梦魇。
可不管讲什么故事,母亲的脸上始终挂着微笑,在新院的日子里,我每晚都是躺在母亲温暖的怀抱进入梦乡。
虽然住进了新院,我们的生活却没有多大起色。一年的辛劳只够填饱肚子。到年底,除了脸上的微笑,家里依然清贫,但这并不妨碍新院带给我的欢乐。母亲继续给我讲故事,这时候,母亲讲的都是些美好动人的故事,这些故事对于母亲来说轻车熟路,对于吃不饱肚子的我来说却大有裨益,不过这种情况并不多见,因为母亲总会让我看到希望。

遇到细粮断顿,实在揭不开锅时,母亲也不慌张,像变戏法一样在我的书包里装上一个红薯,手里塞上一块像金子一样的柿子面馍。开春时,母亲绑好竹竿,扛上梯子,到寨子外捋槐花、榆圈子,到尚未起伏的麦地里挖面叶子、苦苦菜,掐灰条。
母亲是新院里最坚强的人,虽然父亲包揽了家里大部分的力气活,但母亲仍以她的智慧抚养着新院里所有的生命。 她从不吝惜自己的体力,像一只健壮的奶牛,虽然吃的粗糙,给予我们的却很精致。
艰难的日子里,我常常会怀揣幸福,倘漾在美好的时光里,中秋吃月饼,生日吃红皮鸡蛋,过年吃馄饨、烩菜,平时也能吃上米面、甜面蘸蒜,卷子。
不论手头多紧,母亲从不拿我收入的年钱,去买供家里使用的油盐酱醋、米面油菜。于是,我就会去县城箔子巷外爷家附过的甜食店里喝上一碗加糖的醪糟,买上一串糖葫芦或一本连环画。
母亲除了料理家务,关心我们的饮食起居,还得照看那些没心没肺只顾吃喝拉撒的孩子,在我们面前,母亲一直这样称呼。

我一直以为当年被母亲接到新院里的鸡呀猪呀猫呀狗呀的和我一样都是幸运儿。
准备磨面的麦子捡干净后刚晒在讲台上,鸡就开始咯咯叫着,争先恐后地挤在母亲身边,希望得到一点的施舍,麻雀瞅准机会,趁母亲不注意时叨上几粒粮食,母亲的吆喝声对它们几乎不管一点用。
风从树身边经过,吹落的叶子,如蝴蝶一样在空中跳舞,先是爬在墙头,之后又掉在鸡窝上。

太阳撒到院子如一面镜子,将地上描绘的五彩斑斓。猫伸展着四肢,懒洋洋地爬在在窗台上,猪在圈里哼哼叽叽喘着气,拱着圏里的土。赛虎是母亲最忠实的朋友,在驱赶鸡雀,护家方面比我更管用。兔子像挖地道一样不停地往外刨土,我也不厌其烦地替它们做着后面的活,用铁锹从兔窝里往外掏,直到有一天兔子将洞口完全堵住。
母亲说兔子在闭门休关,要下崽子了。果不其然,没过几天,院子里成了兔的天下。我忽然觉得母亲无所不知,她是天底下最有知识的人。

母亲会用不同语言招呼着院里的所有生命,时间如出工的钟声一样准,从天亮到天黑。
因为母亲的呵护,新院里永远鲜活。
母亲在新院生活了七年,我在新院享了七年的福,直到母亲去世。
如今,五十多年过去了,新院早已荒芜,生命都已离去,可母亲面对困难时的那种乐观态度始终是我后来生活的动力阀,多少磨砺出我吃苦耐劳任劳任怨知足常乐与人为善的生活品质,也教会了我面对挫折时的冷静与沉着。

母亲留在新院的记忆像故乡永不干涸的澽水河一样,深深的扎进我的血管里,母亲的宽厚和仁慈永远陪伴着我。

《作者简介》
冯振升,陕西韩城人,现居兰州,长期从事文字工作。1984年在原《陕西青年》发表处女作《乡情》,之后,陆续在《解放军报》、《西北军事文学》、《甘肃日报》、《陇原警视》、《兰州日报》等报刊、杂志、广播电台、电视台、网络,发表诗歌、散文、小说等各类文学作品百万余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