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N年前,我还只是个愣头青,对什么都好奇。刚参加工作那阵子,正是中国大地上刮起文学旋风的时候。一次,我去岳阳市新华书店闲逛,在书架上一眼就瞥见到一本署名彭见明的小集子——《那山 那人 那狗》。那时,我压根儿不知文学为何物,也不知晓岳阳还有作家,更不了解彭见明就是土生土长的岳阳作家。当时他已是声名大噪、号称文学湘军“七小虎”之一的青年作家了,只怪我孤陋寡闻。手上掂一掂集子不怎么厚实似的,可读了不一会,竟然放不下了,里面的文字太优美了,我反正分不清是小说还是散文,只知道那些文字迷住了我,一时眼睛难以从文中拔出来似的。我月薪不过几十块钱,一咬牙硬是将书给买下了。我怀揣喜获的宝贝从市里坐中巴摇摇晃晃耗了两个多小时,才折回到我工厂的住处——3号单身宿舍楼。其实,厂子离岳阳市区并不远,几十里地而已,不过那时的交通今非昔比,大小车辆一律得在乡村公路上颠簸、迂回,每一次出行,仿若朝圣一般圣神而艰辛。
这本由城市落户到工厂,走到单身案头的著作,除了上班,我能利用的时间,包括上厕所在内无一不给派上用场,那叫一个手不释卷啊,日夜兼程抱着个书啃,不出几天,书就被啃了下来。我也着实记住了书里好些精彩的部分,尤其记住了像“一支黄色的箭朝那绿色的梦里射去”这样惊奇的句子。好在那时正年轻,精力丰沛,敢情记忆也好。从那时起,我便对文学有了些抓狂,对读彭见明的作品更是钟情有加。客观地说,以我当时的见地,对于本市以远的文学界,心中只有一片混沌意象。凡属彭见明的作品,能找到的,我是一本不落想尽法子都要弄到手,不读个痛快不睡觉。他书写的人物与故事,我都能读懂,大多与我的生活十分贴近,有的简直就是我生活的翻版。心想,我的生活能像他那样被变成文学艺术多好!这样的阅读理当轻松愉悦、畅快玩味。于是,我懵懵懂懂闯入了文学的领地。尽管我只是一个工人,也懂得工厂的辛苦与自己的负累,但一种无可名状的向往与美好,驱使着我把对文学的追逐当作了一个使命与憧憬,夜以继日地往前赶路,乐此不疲。跟踪彭见明的作品、悦读他的文字,几乎成了我业余生活的全部。
1989年,我参加工作后,工厂里各级领导很看重单位(部门)里的好人好事,意欲通过广播、电视、报纸宣传出去。车间领导知道我喜好读书,也很重视我的爱好并鼓励我兼顾写写新闻稿件,我可偏偏不爱写歌功颂德之类的文字,只一门心思诌自个的小诗、散文、小说,偶尔也有些豆腐块文章见报,常常喜形于色,手舞足蹈起来,时被同寝室的同事窃笑。面对自己的心血变成墨香四溢的铅字,我当然兴奋,切身感受到了文学的魅力,也感受到了彭见明作品对我的影响,心想,假如没有遇见他的小集子,不拜读他的作品,也许我永远都踏不进文学的门槛。
数年后,当我的诗歌、散文陆续上了省级文学刊物后,我有些坐不住了,终于鼓足了勇气,按响了彭见明住处的门铃。在他贴着有些不合事宜的“闲谈从简”的书房里,照亮我们之间话题的,是那轮皎洁的故乡明月。初次拜望,但见他一脸茂密而乌黑的胡须,怎么也掩饰不了坦荡自然的艺术形象。他创作的稳度似乎由他身形不高的海拔注定的。养根护颜的是生他养他的故土,与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父老乡亲,还有拓展他创作视野的喧闹都市。谈论间,他那双随时准备捕捉灵感的炯炯眼眸,同他的美髯一样格外惹人注目,这极易让人想到高空欲作俯冲的苍鹰,想到那份不可多得的敏锐与果敢。有人说,彭见明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确,他几乎所有的著作,都可见深深的“平江背影”,抑或“洞庭草木的潜形”。他创作的“根”不在他乡在故乡,是故乡给了他灵性,给了他自信与勇力。我们谈兴甚欢,约摸一个多小时后,午餐时分到了。他夫人笑盈盈地迎了出来,也用浓浓的平江话,问起我工厂的情况,询问我的工作甚至个人婚姻状况。问得我一时有点手足无措,只得一脸羞红,含糊其辞,仓惶以对。唉,我的造访准备是仓促了,可我是奔着文学来的,谁知文学与生活如此这般枝枝蔓蔓、息息相关。午餐,是彭见明夫妇将我邀至其住地不远的餐馆吃的,他还叫了另一个文学青年陪我,一边吃一边聊,那顿饭吃得很开心,我满心感激,却又浑身不自在:偌大一个作家竟同邻家兄弟一般洒脱、豪爽、慷慨!这是发生在我的拜访中吗?我在反诘自己。这样的畅聊,这样的饭局,是我始料不及的,事实却又发生在了我的身上,我惊喜、感动,又受宠若惊。
那时,我在工厂机关部门工作,负些工厂文联方面的小责。那次拜访是想请些市里编辑、作家到厂里辅导业余作者创作,首先想到的就是彭见明。刚开始,我还真有些拘谨,谁知我落座不久,他的平易、爽朗使我紧张的神情立马缓解下来,这就是我早就想见的彭大作家吗?我有点怀疑自己的眼睛,甚至不信刚刚发生和亲历的故事。临走他送我至楼下,说:“我去,我去……坐班车去!”我说,厂子离市里有好几十里呢,还是我们派车来接您吧!“不必,不必啰,坐班车还可一路观景,说不定有意外的收获呢,小刘,你们工厂故事多,那农村里新鲜事也不少哦。”他执意要坐班车去完成他的辅导讲座,我只好尊重他的选择。
老实说,当时我只想请彭见明与厂里文学爱好者见见面,可厂里职工一听说彭见明要来,大作家要来到咱工人中间,工人文化宫一楼会议室,一下子来了二百好几十人,过道、走廊外也都挤得满满当当的。
记得他在这次会议上说,他仍是一个山里人,一个放下锄头而拿起了笔杆的山里人,尽管进了城,仍留恋着自己的故乡——平江县安定镇坪上村。他说他要写老百姓喜欢看的作品,“老百姓不愿看的你千万莫写,那不等于白白费纸吗?”他还说要写自己熟悉的,不熟悉的东西写出来也就白水一碗——寡淡的。故乡成了他创作的根据地和源头活水。那次会议上,不见他只言片语的海阔天空,亦不见他言必称大师、侃流派、论风格,他予人的唯有质朴与勉慰。两个多小时下来,漫话创作,满满的干货,他的话很平江,却给大家深深的浸淫和启迪。在他看来,写作完全是个性化的产物,跟风不成,盲从不得。尤其是当市场经济大潮席卷而来时,文艺创作者设若没有“板凳坐得三年冷”的定力,是很难有像样的东西面世的。他列举不少面对商潮来袭纷纷“下海”而败北的事例,也包括自己客居深圳数月小试牛刀无功而返的掌故。
从那以后,我被调往基层单位工作,日常琐事繁杂,问及文学少了,同彭见明也失去了联系。大概是2000年左右,得知他调至湖南省作协任专职副主席的消息,我激动了,但却非常遗憾,他调走了,我的文学之路也彻底断裂开了!我几经打听到他在省城长沙的住处,但终究没有勇气去拜望这位我从青年时代起就十分崇敬的著名作家,只因我冷落了文学多年,也淡漠了这位在我文学之路上倾注心力的启蒙导师。
30多年逝去恍若如昨。彭见明早已蜚声文坛,著作等身了。他给我亲笔签名的长篇小说《大泽》,还有他托人带给我的签名本非虚构类最新力作《寒门之暖》,及其诸多专著一并摆放在我书架显眼的位置上。随意一览:在数以百万计的彭姓文字中,诸如《那山 那人 那狗》《大泽》《玩古》《将军和他的家族》《风流怨》《粉船》《凤来兮》《家长》《天眼》《平江》《零活》《寒门之暖》……等大札专著,立刻一一展现在我眼前。可惜我只能将他丰厚的著作,连同他那纯朴、实诚、仁厚、坦荡的形象,深深地久久地留在心里,而不愿以一个毫无建树的所谓文学爱好者,去叨扰一个当代文学家,去亵渎一份当代文学至尊的美好。

作者简介:刘博,高级政工师,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石化作家协会会员,岳阳市企(事)业文联副主席,中国石化长岭炼化公司文联秘书长兼作协主席,有60余万字文学作品见诸报端杂志与网络平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