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当我身处人群之中的时候,究竟是同样站在人群中的谁突兀地喊了一声?
地点是一条路与另一条路的交汇处。像一种魔术,两条普通的道路以垂直交汇的方式经历短暂的相遇之后,便各自向着不同的方向继续延展,以交汇点为中心,道路借用倍数的名义增加,让简单的规律忽然变得复杂起来,也让每个人接下来的选择变得玄妙和不确定起来。在这里,有的人将在人群中就此转道,向左或者向右,汇入新的人群;也有人将会从左右两个方向走来,汇入直行的人群,向着新的前方迈开脚步。作为一种松散的集体形式,除了单个的因子产生了换位,就整体而言,人群的数量似乎并没有减少,也似乎并没有增加。
时间是暮晚时分。也可能还要更早一点儿。我们的头顶之上,阴而不雨的天空被乌云塞得满满当当,不知道它们之中的哪一朵将会被率先挤出来,以闪电和雷鸣的愤怒,抱怨着同类的排拒,发泄着内心的不满。总是这样——灰蒙蒙的天空,掩盖着我们对时间的日常把握,让我们对自然时间的准确刻度产生了偏差,天气湿滑,我们的心理倾向也跟着滑动,提前对时间进行了某种我们未能察觉的加速度处理。
那时候,我正在低头赶路,我的脚沿着柏油路,沿着指向线,沿着人群中其他人的脚步,机械地向前驱动着,叫卖声、劲歌声、拆迁声、汽车喇叭声、政府宣传车里传来的公告声……各种声音或此起彼伏,或组合交响,我们时而被这嘈杂的波浪吞没,时而又被它吐了出来。
就在这时候,毫无防备地,喊声从一直都在沉默的人群中炸了出来。
那喊声就像是一尾鱼从平静的湖心一跃而起,在低矮的空中甩了一下尾,转了一个身,又迅速俯冲进了水里,把自己隐藏了起来。肇事者已经无迹可寻,可它的痕迹却留了下了,水纹沿着圆圈,一圈圈向外退去,整个水域便都荡漾了起来。那喊声就像是一枚小小的蝴蝶百无聊赖地扇了扇翅膀,便生起了近乎于无的风,风在万物的助力下不断铺排、延展,吸纳着所过之处的给养,最后在数千里之遥摇身一变,幻化为一场摧枯拉朽的龙卷风。那喊声就像刚在街头上发生的一起交通事故:两辆正常行驶的小汽车被突然冲出的电瓶车晃了一下,电瓶车迅速驶离,两辆同时选择躲避电瓶车的小汽车却来了一次亲密接触。电瓶车已经没有了踪迹,两辆小汽车却还要完成协商、理赔、修补的后续程序,仅仅“协商”两个字,就会将更多的车与人堵在这一截道路上,每个路过的人都会因这偶然而或多或少地改变着自己命运的轨迹。
然而,面对这些后续的影响,那名肇事人——喊声的持有者,他却已无影无踪。喊完之后,他把自己藏了起来,藏在人群之中继续赶路。人群中,少数几个匆匆赶路的人因这声音错愕地抬起头来,寻找着声音的来源,然而这只是徒劳之举。
那个喊出声后又把自己隐藏起来的人,他为什么要喊呢?
或许是遇见了多年未见的熟人?半生故交皆作古,梦醒孑然是此身——或许是因为孤苦伶仃半生的他,遇见了此生中某个极为重要的人了吧。最好是老情人——年轻的时候,因为一些无法言说的因素,他抛弃了她,虽然同居一城,但因为愧疚,他选择了刻意地躲避,因为刻意躲避,他切断了与她的任何关系、任何联系,也切断了回顾往事的途径。现在他已中年,甚至老年,年轻已然不在,生活却还在不断加压,隔着那么长的岁月,那些刻意排拒的情愫,愈发清晰了起来。有些梦境开始夜夜将他拉入时间的渊薮,他如溺水者,想爬上岸来自救,又执迷于那深水中的诱惑,在诱惑里,他贴近了自己的年轻。而在现实生活中突然间出现在眼前的她,无疑是他与过往世界的唯一联系,是一根拯救他的稻草。蓦然相见,他激动地喊了一声,无法自持地喊了一声。然而,喊声刚脱口,他就开始后悔了:他老了,他不想让她看到自己现在的样子;她也老了,她肯定也不想让他看见自己现在的样子。不管经历何种恩怨纠结,他们只配、只应、只适合活在以前,活在彼此的记忆中,多少年了,在现实生活之中,他们彼此都没有为对方预留下一个合适的位置。如此,他便只好选择沉默——即便那一刻内心正涌动着翻天巨浪,最后也终将慢慢地自我平息。
或许是遇见了踏破铁鞋无觅处的仇人。是杀父之仇还是夺妻之恨?多少年了,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从一个地点到另一个地点,他寻找着仇人的影踪,蛛丝和马迹却像时光的合谋者,与许多旧事和旧物一样,它们出现的频率越来越低,迹象也越来越散乱。近些年,对于复仇,他甚至已经不再抱有幻想,这个词,它只是一种支撑他活下去的信念,至于是不是能实现,他没有丝毫信心。甚至,他已经不愿意去实现了——作为信念,只有挂在高处,它才能给人以力量,一旦变现,这些年支撑起的空中楼阁就会倒塌,像一名富翁失去了所有的资产,他也将变得一无所有。当然,他也不打算与仇人以及时光和解。这么深的仇恨,这么久远的岁月,已经不容他把一些东西心平气和地解决了。他想,那么,就这么维持下去吧,就这么存在下去吧。然而,在人群中,在多少年后他终于发现了仇人身影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喊了一声,当他喊出声音之后,他就已经后悔了,不是怕打草惊蛇,而是怕支撑他的信念就此坍塌。于是,他最后选择了隐藏,选择了沉默——他就当没有看见那个人,任那个人匆匆消失于人流之中,直到看不见了。他就当仇人还没有出现,他重整旗鼓,即将要再去寻找仇人,开始新一轮的复仇之旅。
那声音也或许来自我自己只是我不愿意承认而已。你知道的,我身体里一直藏着两个我。或许就是其中一个我没与另一个我商量,擅自做主地喊了一声。
喊出声音的或许是那个少年的我:是莽撞而自卑的少年,无论是在学校还是家庭中,都以主角的名义被排斥在可有可无的边缘位置,多少年了,时光轻易溜走,阴影却始终占据着己身,家长的唠叨、老师的辱骂、同学的嘲讽以及文山题海的埋葬,压得我无法喘息,我需要一个机会表达,倾吐自己对于世界对于生活的不满,但我的胆怯和自卑又牢牢掐着我的喉咙,让我无法叫喊。这一次,是我身体里莽撞的部分占了上风,隔了十多年,我于失控中喊了出来。没想到,突兀的喊声把我自己吓了一跳,于是我迅速闭上了嘴,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毕竟,我的另一部分性格反应过来后,绝不允许我做出这么出格的行径。
喊出声音的或许是那个日渐麻木的我:我在位于鲁南的这座县城里生活了十数年,我知道,我还将继续在此生活下去。籍贯同在此城,身体却已飞到大洋彼岸的作家王鼎钧先生说,故乡是祖先流浪的最后一站。我认同这个观点,并且相信,这座县城将会成为我儿子的故乡,但却不是我的。在这座小县城里生活,于那些沙砾般琐碎的生活或顺从或抵触的摩擦中,我渐渐呈现出一种麻木的状态,浑浑噩噩,日复一日。即便如此,我仍于某些个瞬间透过生活的镜像,提前预知乃至预支了自己的衰老,感知到一个人因某种缺失而促生出的矛盾与渴求。借助这些蹩脚的文字,我检测到自身的衰弱、缺失、矛盾与渴求在不断延伸,让我既焦虑不安,又无可奈何。或许,那一声喊,只是那个日渐麻木的我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做出的一种拯救自我的尝试。显然,我失败了,失败到连我自己都不敢当面承认,我就是那喊声的来源。
也或许,只是一个无聊的人,无聊到他只是想单纯地喊一声。
其实我知道,每个与我相向而行或擦肩而过的人,都有可能是这喊声的持有人和所有者。在这样一座藩篱遍布、人情淡薄的小城,我们每个人都在按照自己的轨迹或他人的指令,小心地活着,麻木地活着,努力地活着,可人毕竟不是机器,至少,不全是机器,这其中的一小部分人的一生中,总会有那么一两次抬头看天的机会、低头思考的机会,迟疑的机会、抵触的机会——一旦被他们识破了“我们为什么要活着”,总会有一些与平时截然不同的声音被创造出来。尽管,这声音或许是无效的:于己无益,也不能影响他人。
因为这喊声,我暂时停顿了几秒钟。我侧头问与我并行的陌生人,问她是否听到了那喊声。问完之后才打量她:是个时尚女子,二十七八岁的样子,穿着颜色靓丽的衣衫,衣衫上氤氲着呛人的香水味儿,渲染得这个闷热的傍晚更为闷热。女子顿了一下,继而以摇头示我,并配之以警惕的表情。哦,是我唐突了,唐突到她一定以为这是一种蹩脚的搭讪方式。她继续向前走去,我却因暂时的停顿被旁边的人赶超了过去,被后面低头走路的人撞到了后背——作为对不守规则者的惩戒,我得到了背后之人的两句骂声。
尽管如此,我还是被那最初的突兀喊声搅动得心情激荡,由此延伸出的想象和思考变得愈加荒诞起来。
最荒诞的那个想法是,我甚至觉得,这一声喊,并非来自现场,而是来自历史,来自远方,来自内心不灭的灯盏以及对灯盏的向往。我是说,那喊声,可能来自屈原、来自鲍照、来自杜甫,来自狄金森、来自曼德尔施塔姆、来自博尔赫斯……他们,或者他们中的某一位,只是在向着人群中的我一个人喊,不关乎其他人。他或者他们,只是于这死气沉沉的嘈杂中,用一声破空之音,隐晦地道出了自己如何能受困于文字、并于文字的燃烧中涅槃的密语。遗憾的是,这些天才,他们高估了我——我行动迟钝,思想陈腐,文笔生锈,梦想已经是很遥远的事情了。假如真是这样,我想我的选择将是装聋作哑,因为我羞于承认现在的自己。
这声喊本身就是一种矛盾的混合体。从喊声的高度上分析,这一声喊好像压抑已久,它是一种不屈服的呐喊,是燎原前的星星之火,既有燃烧别人的企图,也有焚尽自己的意向;从喊声的音色上判断,这一声喊又好像是一个气鼓鼓的皮球泄气时尖利的声响,它正以破损的方式,表达自己的恐惧和绝望。
一声喊叫在人群中炸开——于整个生活而言,毕竟只是一段无关痛痒的插曲,即便那些被惊动的人,也没有谁会将此视为哪怕是一天、一时、甚至一刻的主题。至于那些没有被惊动的人,他们的生活更加简单,他们将继续向着既定的方向走去。而我,或许只是上帝走神时暂时遗漏的一粒杂质,趁着他尚未回过神来,我会迅速将头脑中那些不合时宜的想法清零,紧走几步赶上前面的人群,与他们融为一体。
世界空旷而无边,这一声突兀的喊叫,最终也会消融于周而复始的生活中,它与我们以及我们的生活,似乎本就没有任何关系。
2020.12.30

作者简介:刘星元,1987年生,山东兰陵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山东省作家协会签约作家,作品散见《花城》《天涯》《钟山》《红岩》《散文》等刊,散文集《尘与光》入选中国作协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