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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得从2011年冬季说起,地点是在浙江大学的女生宿舍。
那一夜,熄灯铃刚刚响过,妙高峰下的浙大校园里渐渐地归于寂静,不久之后,西北风就一阵紧似一阵地刮来,下半夜气温骤降,君兰香又一次从睡梦中冻醒,她已经是第三次醒来,心里不由得窝了一团火气说,这鬼天气,怎么会这样冷啊!她这话当然只能是在心里说,怕说出声来惊醒了对面,尤其是下铺的同学。
这是老式宿舍楼,上下铺,一间房睡六人,浙大商学院的学生就这待遇。君兰香的下铺是一个东北胖妞,名字天大,叫张天妹,上床就鼾声如雷,且个性特强,嗓门也粗,谁要是想善意地提醒让她睡前注意平仰,拉开四肢,这样可能就不会打鼾了,也免得影响姐妹们。她就会劈头盖脸一句,你以为我愿意打鼾?这样回答算是客气的,若是碰上她哪天闹点情绪,还会先用粗犷鼻音哼一声,然后才又理直气壮地说,有本事你住单身公寓去呀!她还有理了,真让人哭笑不得。
兰香是一个与人为善的姑娘,不仅人长得秀气,说话也是文文静静的,她本想披衣起床,去外面侦察一下看是否已经真的下雪了,也好趁机去一趟公厕小解,但借着从窗外泄进来的几许微光,一眼看到胖妞张天妹后,心想还是先忍了吧!
这是入冬以来的一场初雪。杭州是一个很少能见到降雪的城市,但自从她考上浙大后,这是她在杭州城里经历的第四个冬天,却亲眼见证了第三次降雪。当然,这一次是在梦中,她梦见和她的微友瓦西里,一前一后走在西子湖的苏堤上。
你这个挖稀泥的,走那么快干嘛?一点绅士风度也没有!挖稀泥是瓦西里的谐音,声音轻得只有她自己才能听得到。笑不露齿,话不高声,这是君兰香多年来养成的一种“淑女型”的生活习惯。她一直生活在母亲设计的所谓“教养”里。
有雪花在漫不经心地款款飘落,如亿万只玉蝴蝶从天空翩翩而降,见瓦西里没有一丁儿点反应,她就又朝走在前面的人哎了一声,瓦西里这才转过身来,但还是没停住脚步,而是伸出手掌来一边捧接着盈盈雪花,一边倒退着继续走路。
真是一根异国木头啊!君兰香在心里恨恨地说,一点儿情调也没有。她侧目看了一眼沉静的湖面,桃子脸上居然就浮出了狡黠的笑容,因为她终于找到了一个她认为与异国木头有着共同语言的话题,她说,哎,你不是进过孔子学院吗?
是啊!对方显得十分虔诚,说,我对你们的孔老先生是很景仰的。
还有呢,君兰香紧接着追问,比如宋代的大文豪苏东坡你知道吗?
苏东坡?瓦西里故意迟疑了一下,你是说修这座堤的主人吗?
若把西湖比西子,浓妆淡抹总相宜。你知道这是谁的诗吗?
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瓦西里说,可惜天在下雪。
你这个“挖稀泥”的,懂的还真不少呀!这让君兰香很吃惊。
瓦西里是浙江农大的外教老师,好像是来自东欧一个叫摩尔多瓦的又小又穷的国家,来中国之前,曾经在摩尔多瓦的孔子学院学习中文,因为认识了孔子学院的中方院长后,据说就是由这位中方院长牵线搭桥才受聘到了浙江农大的。但这一点点少得可怜的资讯,她还是与他在微信私聊里断断续续了解到的。他们只有过一次短暂的遇见,是的,就是擦肩而过时,彼此碰了一下的那一种遇见,却好在情急之中她还是加了他的微信。有了微信,一切就在掌握中了。兰香天生有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看帅哥有着过目不忘的本事,这在浙大女生中是出了名的。
别看君兰香美女平日里低眉敛目的,一抬眼放电,准能摄走男人的花心。
你们见过闭眼蛇么?她呀,就是一条闭着眼睛装睡的美女蛇!
兰香美女的一双大眼睛,就是两个深潭,专门淹死帅哥的。
这就是女生对她的评价。但君兰香听了,却总是浅浅地一笑,不吱声。
但是就在那一天,君兰香与冒冒失失路过的瓦西里碰了一个满怀时,一抬首便瞪大了那一双明亮的眼睛,对方像触了电似的,连声说,对不起,不是故意的!
sorry ,sorry!兰香却脱口便是英语,脸红得像熟透的水蜜桃。
那是一次十分尴尬的遇见。但他却在她的心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连续好几天,眼前总是晃动着他的影子:他应该是30岁左右吧,人长得十分帅气,大概有一米八的个子,黄头发,白皮肤,眸子幽幽地蓝。她后来在微信的私聊里,还把他的一对眸子比喻成两个山雀蛋呢。想不到这小子来中国的时间虽然不长,懂的事情却特别多,他立马就回过来一句暧昧话说,我还有两个鸟蛋蛋哩!美女你不想哪天也见识见识呀?硬是让家教森严的兰香脸红心跳,半天没敢回过话去。
心里却在反复念叨着:瓦西里,挖稀泥,挖稀泥,瓦西泥……
梦中的瓦西里却很斯文,但也很顽皮,他上身着一件羊皮防寒袍子,裤子也是羊皮的,脚上还蹬了一双大头羊皮靴子,这小子眼睛比湖水还要蓝,定定地看着她,并且还卷着舌头努力地用普通话自豪地介绍说,这些其实都是我们本地的特产,当然啰,他显得更加慎重地说,我们那里还有很多很多别的特产,但是最著名的,还是葡萄美酒。我们家就有着一个祖上传下来的葡萄酒庄。说到葡萄美酒,瓦西里便兴趣盎然,他几乎是夸夸其谈地说,我们摩尔多瓦的酿酒技术,已经有5000多年的历史了,是最早与希腊人和罗马人建立贸易联系的国家之一。
嚯,挖稀泥的,你就放肆吹吧!君兰香并不懂酒文化,但她却不甘示弱,便有意转移话题说,我们国家的茶文化,比你们的酒文化更加悠久呢!自从盘古开天地,有人类就有了茶饮。她于是自豪地说,我老家安化,就是黑茶的原产地。
哈哈!谁不说俺家乡好,得而呀咿呀……倒退着走在前面的瓦西里突然就停住了脚步,咬着半生半熟的中文甩了一段唱词,然后才说,我心爱的宝贝!那我们今后可有着更加广阔的合作空间,红酒加黑茶,绝对是世界级的健康饮品呀!
兰香一听,桃子脸嚓地就红了,心想,我君兰香什么时候又成为你这个挖稀泥的宝贝了?再说我们也只算得是一面之缘,就谈什么合作呀?但她还是立马想到了自己的大学毕业论文不正是以黑茶营销为主题吗?她想说,又还是忍住了。
瓦西里的一双蓝眼睛眨了眨,也许是觉得自己刚才的话有些唐突,便耸了耸双肩,捂着满掌的雪花,双手合揖说,sorry ,sorry!便转过了身,朝前走去。
积雪在他的脚下发出吱吱咯咯的脆响,他仰着头像在思考什么。
兰香的心里不由得抖了一下,更小心翼翼吻着他的脚印跟进,因为不忍心让覆盖着薄薄一层皎白的堤上留下太多的脚印,或许也是想有意合着他的步伐吧。
一阵寒风忽然掠过湖面,苏堤两侧的玉树银枝就摇曳起来,还摇出了一阵簌簌的脆响,一群乌黑的鸟雀从上空惊慌而过,兰香遂一抬首,几朵玉蝴蝶般的雪花正好就翩然飞进了她那玫瑰红的羽绒大衣领口,尔后又迅速地化成了冰凉的水珠儿,冷冷地沿着深深的乳沟侵入了她的酥胸。好痒好冷啊!她一声惊呼,梦就醒了。感觉外面果然有细微的唦唦声,这肯定是在下雪,可睁眼却不见了瓦西里。
这一夜,她就再也没有瞌睡了,辗转反侧,想起了太多事情……
2
遇见瓦西里和加上他微信实是一种偶然,或者从另外的角度而言是一种缘分吧?一想起那天在西湖断桥上的一幕,兰香几乎就要噗嗤笑出声来,但她后来还是捂着樱桃小嘴强忍住了。千万不能惊醒了下铺的东北妞!她在心里说。那一天也就是因为张天妹的突然出现,才使得她与那个叫什么瓦西里的外教老师,本来可以结伴同游一程西湖的,却硬是被这个多事佬强拉去看什么音乐喷泉给搅了。
是今年入冬后的一个周末,户外阳光慵懒,兰香也就睡了个懒觉,起床时寝室里唯剩下她一个人。这样真好!她仍然不紧不慢打了水来到寝室,洗刷后又小心翼翼地拿出了母亲亲手为她缝制的那一件湖波绿旗袍,然后对着小镜子描了眉,还浅浅地抹了唇膏。其实这对于兰香而言完全是多此一举,她的眉毛又细又长如远山,樱桃小嘴的双唇也红红灼灼,是那种不施粉黛,天然去雕饰的美人坯子。她之所以如此慎重,是出于对这件旗袍的尊重,也是对自己母亲的尊重。她把挂在壁上的四方小镜取了下来,双手端在手中,仰着镜面照了又照胸前的那一对似在翩翩起舞的蝴蝶。她的小名就叫蝴蝶,是妈妈给取的,但父亲说要有个大名,就叫兰香吧。可兰香左照右照,将旗袍两侧和领口拉了又拉,最后发现镜中更抢眼的却还是隆起在胸前的那两座小山……她的脸上又一次燃起了火烧云。
从浙大紫金港校区前到苏提,有好几趟公交车,散步去也并不远。兰香在站牌下稍等了一下,挑了一趟乘客最少的,她主要是怕人多挤皱了身上的旗袍。她此行是心怀了美好的,天也遂人意,湖上轻风掠起阵阵微波,堤上游人如织,堤柳绿得晃眼,简直与四月天没有多少区别。触景生情,兰香忽然想起自己好不容易已经做通了母亲的思想工作,说好要提早几天一起来杭州的事情,母亲最大的愿望就是来西湖走一回断桥,看一眼镇着白娘子的雷峰塔。但母亲临时变卦却是因为与女儿谈起了“女大当嫁”的话题。兰香真后悔自己当时不该说那句“你还怕我今后老了没人要呀?我也找个小弟弟做老公!”没想一个“也”字却触到了母亲敏感的神经。盛怒之下,母亲凤眼一瞪说,随你!就因为这一句冒失话,母亲被气得好几天再不理女儿。兰香几乎是灰溜溜地来到学校的,不过还算好,爸爸答应了会做通妈妈的工作,并说好年底毕业前他陪妈妈一起来杭州多玩几天。
是真的吗?爸,你真的能做通妈妈的工作吗?
当然是真的,爸爸有骗过你吗?
爸爸的名字就叫君子,君子从不骗人。兰香说。想到这里,兰香就心有愧意地赶紧掏出了手机,欲站在断桥上把镜头对准千米之外的雷峰塔,她要把雷峰塔拍下来现场发给妈妈,向妈妈赔礼道歉。然而,当她刚要按镜头键时,却被一个倒退着边走边拍照的冒失鬼撞了个正着,她一声惊叫,手机便啪地摔在了桥上。
回头一瞪凤眼,居然是个外国友人,他歉疚地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兰香就怔了一下,随后又闪了对方一眼,也就是这一眼,心便一惊,一肚子气就全都消了,还脱口用英语说,sorry ,sorry!脸颊顿时红得像熟透的水蜜桃。她正要弯腰去拾手机,对方也刚好欠下身去,与一个异国人的脑袋又碰上了。
她正要脱口说一句,不是冤家不聚头哇!对方却已经先她把手机拾起,并且还彬彬有礼地双手呈上说,美女,您看看呀,没摔坏吗?幽幽的蓝眼睛眨也不眨。
她红着脸从他的手中接过手机,心里就像突然撞进了一只兔子,慌乱中一按屏键,却不知怎么跳出了微信扫描图案,并且还鬼使神差地说,我们扫一扫吧!
好的,好的,我们扫一扫,扫一扫。对方也似乎有了几分慌乱……
尴尬中,他又盯着她手机上吊着的一个微型蝴蝶结说,真美!中国的蝴蝶。
送给你吧!兰香居然把蝴蝶结解下来,大大方方的让它落到了他的手心里。
这是她用红黄蓝丝线亲手织成的,给父亲也织了一个。
见蓝眼睛喜得手舞足蹈的样子,她又补充说,我的小名就叫蝴蝶。
嗯,蝴蝶,中国蝴蝶真美!他这话却是瞅着她胸前的图案说的。
兰香的心湖中,立时便有了激越的碧波荡漾开来……
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若把西湖比西子,浓妆淡抹总相宜。
兰香默诵过苏东坡先生的诗句,怀春的心里便想,这就是人们常说的一见钟情吗?正要启齿说,走,我们游湖去!却不知从哪里突然钻出了胖妞张天妹,拉起兰香的手就走,说,哇噻!我还正愁没有个伴呢!走走走,我们看音乐喷泉去。
中国蝴蝶,我叫瓦西里,你听到了吗?我是浙江农大的外教!
兰香已被张天妹强行掳走,她听到他的声音远远地飘过来……
3
再一次与瓦西里见面,是在君兰香做过那一场美梦之后的第二天。
又刚好是周末,她本来是已经想好了可以再一次赖床,先把昨晚后半夜耽误的睡眠给补回来再说的,哪知道一颗被触动了的春心却不甘冬蛰,在胸腔里怦怦跳个不停,像一只饿红了眼的兔子,直盯着远处的油嫩青草一个劲要往外撞。此时,室内已洒满了银子一样的光亮,窗外的唦唦声仍然在继续,她忍不住打开了手机,叽咕几声,便有一群信息并图片跳了出来,居然是瓦西里发来的。内容很芜杂,第一条信息说,亲爱的中国蝴蝶,我们从第一次遇见到今天,已经有整整26天了吧?我想要见你,在老地方。紧跟着是两张图片,一张是她送给他的蝴蝶结,还有一张是断桥的倒影;第二条信息却很文艺范,是一首用英文书写的形容天降初雪象征纯洁爱情的短诗,文字后面也附了照片,是玉蝴蝶般的雪花飞舞的照片;其实真正促使让兰香立马就起床的应该还是第三条短信,瓦西里说,你不是马上要大学毕业了吗?我越想越觉得我们之间应该有着很广阔的合作空间:红酒与黑茶,这都是最健康的元素,我们可以考虑整合本土优势资源,合作注册一家中欧饮品贸易公司呀!你当董事长坐镇,公司的注册Logo就叫“中国蝴蝶”。
兰香所学专业就是营销与企划,便也眼睛一亮说,这创意不错耶!
她其实也一直在思考毕业后的自主创业问题,老家安化虽然是一个山青水秀的地方,但终究离省会城市比较远,相对闭塞,只适宜养老,还有就是父亲和母亲也到了该安享晚年的时候,自己更是到了该选择今后的路怎么走的关键时刻了。她也想过要留在杭州创业,为这事她还请教过班主任老师,老师说,这好事呀!我女婿在市工商局,说不定还能帮上忙。想到这她便悄悄地溜出门来,一看时间已经九点了。昨晚下半夜后开始降雪,或许一直就没有停过,校园里也是静悄悄的,只有几个环卫工在捡拾积雪上的枯枝残叶,举目望了一眼远处的妙高峰,闪入兰香脑海中的竟然是“山舞银蛇,原驰腊象”的伟人诗句。她的信心满满。
这一回穿什么衣服去更合适呢?总不能再穿上一次让那挖稀泥的看得眼都不眨的湖波绿旗袍吧?她想到了梦中曾穿过的玫瑰红羽绒大衣。是的,就穿它去!
兰香在断桥站下了大巴,远远地她就见有一个黄头发蓝眼睛的年轻人迎了过来。雪色映衬下,瓦西里的眸子愈发蓝得可爱。中国蝴蝶!他的喊声由远而近。
整整一个上午,两人谁也没有提及合作事宜。瓦西里却并不像在梦中那么安分,主动上前牵了兰香的手,还放到唇边亲吻,嗯,真的好香!他调皮地说,是兰香的气息。兰香居然也没有要拒绝的意思,双双上了断桥,就站了一会儿。瓦西里说,这26天里,我每个周末都到过这桥上,桥还是这一座桥,湖也还是这一个湖,可桥上却没有我的中国蝴蝶,湖中也见不到你的影子。兰香就被他逗乐了,也有了如鲜花欲绽未绽的情窦初开的腼腆和羞涩,她怯怯地问他,是真的吗?
骗你的是大灰狼!才来浙农大两年多,瓦西里居然成中国通了。
我可是属羊的,最害怕狼了。兰香随便拣了个属相骗瓦西里。
你属羊吗?你真的属羊吗?那太好了!羊最善良了。瓦西里并搞不懂属相文化,他闪着蓝眼睛说,大灰狼怎么忍心伤害羊呢?可这家伙说一套做一套,扭过身捧起兰香红扑扑的桃子脸就吻起来……幸亏大雪天行人稀少,不然羞死人了。
他们一路走,一路谈笑,出了内堤,又沿湖朝音乐喷泉方向走去。
瓦西里已经动了真情,他非常坦诚地告诉兰香说,自己有过一次恋爱史,准确的说,是被恋爱史。对象就是帮他联系来农大当外教的孔子学院的中方院长。
哇噻!傍上大款了。兰香脸色陡然变白,话说得轻巧,心里却在流血。
已经处理好了,处理好了……瓦西里一定是找不到合适的词,说话有些结巴。
情急之中,他于是又只好用中文里夹着英文向她解释,并且还一边手舞足蹈地比划着说,她家里就是无锡的,前任丈夫是一个房地产大鳄,找了小老婆后两人协议离婚,条件是他通过高层的靠山帮她在俄罗斯办一家孔子学院,结果真正注册的却是摩尔多瓦一个又小又穷的苏俄联邦国。她也确实为瓦西里做了件好事,比如让他来到了自己梦寐以求的中国,尤其是在前不久遇见了中国蝴蝶……
兰香才不关心这些,她心一狠就打断他的话问,是怎么处理好的?
是冷处理的。瓦西里诚实得可爱,说自己死活不再搭理她。
就这么简单?
当然不会就这么简单。他苦着脸认真地回答兰香说,前一阵子,她整个地就像一只母老虎,不,是……是一个母夜叉,但咆哮了几次后,她最后摊牌说,真是个不知好歹的小王八羔子,追老娘的优秀男人多的是!她也就彻底死心了。
瓦西里又补充说,你记得吗?我在微信里追你时,也只能若即若离。
他把该说的和不该说的,都一古脑儿全说了,彼比好一阵沉默。
沉默有时是最有力的语言。脚下的积雪吱吱咯咯,兰香这才发现,瓦西里果然是昨夜梦中的装扮。雪终于停了,阳光露出了笑脸,兰香的心里也盈满了感动。
他们并没有在音乐喷泉前停下脚步,而是径直去了一家招牌叫“湘妹子”的特色餐馆。女人的心是水做的,生过气的兰香紧随着瓦西里。这地方在兰香的印象中似曾来过,旁边有一家四星级宾馆,名字很美,叫柳莺宾馆。瓦西里告诉兰香说,这是广州军区兵站招待所,以前是专门用于接待现役和退伍军人的,现在已经向民用转轨了。宾馆的老总是个副师级军转干部,他儿子是他的外国语学生。
时间在不知不觉中溜走,已经是下午一点半,兰香确实有了饥饿感,两人挑了个靠窗的卡座,这时早就过了午餐的高峰期,客人不是太多,还算比较清净。
我们来一支红酒如何?他征求她的意见说,提前庆祝一下吧!
兰香敏感到下面就会开始谈合作了,也没有反对,只莞尔一笑。
还还真没想到这个金发蓝眼的洋青年,居然长着个商业脑袋,说起生意经来一套一套的,并且格局大,可操作性强。兰香在浙大商学院算是出类拔萃的营销企划系尖子生,班主任老师还在私下里说过她有商场大姐董明珠之才,只是性格内向会有碍发展。其实她自己却是自信满满的,她认为,这与母亲对女儿的家教和期望有关,想要她成为一个典型的淑女。但这种长期的压抑一旦反弹,又肯定会是另外的一番景象。因为自己骨子里是很象父亲的,认准的路会一直走到底。
行啊你!听到兴奋处,兰香举起酒杯,主动向瓦西里碰了过去。
中国蝴蝶,借用你们中国人的话说,我可是商业世家出生哦!
是呀!怎么忽略了这一点呢?该罚,该罚!兰香开始讨酒喝了。
这已经是第三支法国干红了。
店家,给再来一支!过不了多久,这里就会改用我们摩尔多瓦的红葡萄酒了!
赞成!兰香一改话不高腔的淑女形象,大声说,还有安化黑茶!
从下午一点半到四点,进晚餐的客人们都已经都入场了,店主也委婉地催了好几回,瓦西里见兰香已经快要喝趴下了,两人才相互搀扶着到了柳莺宾馆,幸亏瓦西里早有准备(或者说是早有预谋),请宾馆老总安排了一个大单间。也就是在2011年冬天杭州第一场初雪后的那个晚上,兰香把少女的初夜给了瓦西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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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以后,彼此就已经做出了详细分工,兰香负责公司注册,这当然少不了是她的班主任老师给帮了大忙;瓦西里负责场地勘察和租赁,无疑也是动用了副师级宾馆老总的关系出面协调。然后就是各自组织各自的货源。这一点兰香心里是早就已经有底的,她因为写毕业论文的需要,在暑假期间就曾多次走访过安化好几家有影响的茶厂,如白沙溪茶厂、高马二溪茶厂和梅山崖茶厂及云天阁茶厂等,但她最后还是优中选优,只代理了白沙溪黑茶和云天阁的新产品香桑茯,而且厂商均看好“中国蝴蝶”在杭州的市场前景,同意了她的请求在前期先予记帐铺货;至于瓦西里的供货源更不成问题,他自己家就是供货商,在国内早就有了代理机构,况且进出口检疫手续都有现成的。可谓天时地利人和,进展还算顺利。
兰香的父母并没有等女儿毕业就来到了杭州,是兰香邀了瓦西里结伴去萧山高铁站接到的双亲。父母一开始是瞪大了眼睛看洋人,女儿忙介绍说,他是我的合作者瓦西里,东欧摩尔多瓦国藉。父母并不懂得世界地理,对欧洲这个符号却还是多少知道一点,也就没多说什么。瓦西里却有些怯场,因为他常听兰香说起过她父母大人的传奇故事。但洋小伙还算是会来事的,伯父伯母叫得满嘴甜。经过几天对洋小伙的观察,母亲终于私下里跟父亲说,嗯,还真是天作之合哦!
父母当然是经由女儿多次汇报后赶来的,父亲把几十年积累下来的十多万存款的存折也带来了,但真正解决问题的,却是母亲在资江洪水里打滚都没离过身的那一块珍稀玉佩,居然经专家鉴定,在银行一次性就抵押贷款了200万元。瓦西里也通过家族在中国的代理商凑了些钱,快到大过年时,才总算把门店装修和置办器皿等一应完工。看到女儿大开大合又井井有条的办事风格,做母亲的心里真是高兴。她跟丈夫君子说,女儿长已经大了,懂的事情又比我们多,看来我们是真可以放心了。丈夫却笑着说,也不看看是谁家的后代?是君子和凤姨的闺女嘛!丈夫还说,等他们走上正轨后,我就终于可以每天安安心心地看你来几段了。
一家人,还有准女婿瓦西里,就在装修一新的公司兼形象店里过春节。
黄道吉日是父亲选定的,只等来年正月初九开张大吉。其实这期间女儿还跟父母商量过趁开业时把与瓦西里的事也办了。母亲理解女儿,说,你们决定吧!
那是西子湖畔一个并不寻常的春节,团年晚宴的菜肴上桌了,四个高脚杯里的红酒也已经斟上,父亲却突然说,这大过年的日子,我们也先来个仪式吧!母亲心领神会,这段时间帮着女儿忙一些杂事,已经把自己的爱好给耽搁了,便手打兰花指娇嗔地说,稍等片刻,待我更衣就来!这一切对于兰香而言,当然是熟悉不过的,她从小就耳濡目染,自己也会来几段了。只是瓦西里却甚感新奇,他毕竟是平生第一次过中国年,不知准岳父、岳母到底还有什么样的传统老规矩。
准岳父大人也跟着起身了,来到靠窗放文件夹的桌前,将不远千里从老家带来的留声机一按,房间里顿时就热闹起来:锵锵锵锵,以得锵,以得锵……锵!
在瓦西里看来,一切是如此地新奇而又神秘,一阵钹鼓、木鱼、锣声骤然响起,但见两只大红水袖从业务洽谈室门后(临时客厅)凌空起舞,接着就是一声长腔:我的亲人呐——这一天,你让我等得好辛苦,好辛苦……准岳母便出场了。
5
兰香的父母亲的婚恋史,在那年月的白驹村是一个传奇,也是一个令人贻笑的话柄,因为年龄相差得确实有些离谱,她是母亲50岁那年出生的,当时父亲才28岁。这在外人看来,父亲和母亲的婚姻绝对是畸形的,其实则不然,兰香的伯伯和伯妈当年就曾经说过一句名言,他们说,鞋子合不合脚,手又不晓得的。
那是在夏末初秋的一个爽朗晴日,凤姨与往常一样,早早地就起了床,她是个从不赖床的人。只简单地梳洗过,便肩荷小锄,手执竹篮去了对面自家的菜地。
那时,白驹村还刚刚实行农村土地承包责任制,但别看她从未干过农活,性格却倔强,她说,我会学呀!总不会比我几岁就开始学戏还要难吧?还真的没有什么能够难倒凤姨,她一人一亩三分地,种什么,怎么种,却拾掇得井井有条。
凤姨,你种地也像做女红、绣花一样呀?看你做得这么认真。
人要是聪明,再加上勤快,菜园也可以变成花园的。
每每有人从她的菜园子旁路过时,总是能引来几声由衷的赞叹。
她也就依旧是笑笑地作答,说,我凤姨还不是向你们学来的。
若是哪一次有比她年轻的女子结伴路过,就正好会借机说,既然真如您所说的这样,那我们哪天也要来向你学女红、学刺绣哦!凤姨你不会保守不教我们吧?
凤姨就准会用白嫩的手背挡着嘴笑着说,怎么会呀,巴不得呢!
她家的菜园地是在屋对学堂山下的一块斜坡上,中间隔了一垅稻田和一条浅浅溪流,这里以前是生产队的牛栏屋场,分给她后,她硬是咬着牙龈,一锄一锄挖出来的,当然还有另一个人也来帮忙挖过,那就是学堂山上的村小老师:君子。
嘿呀呀,稀奇吔!有人看见后就讪笑说,君子动口不动手,现在还动锄了!
君子却头也懒得回,全当是耳边风过。
凤姨就提醒他说,君子老师,有人在跟你说话呢!
君子说,挖自己的土,让人家去说,谁能管得着谁呀!
凤姨噗嗤一笑,又赶忙举起打着兰花指的手背,严严实实挡住了嘴巴。
她的牙齿白如美玉,手掌却起满了黑红的血泡。这让君子好生心痛。
这没事呀!凤姨淡定地说,与锄头把多磨合几次,就不会起泡了。
有道理,这话有道理,君子意味深长地说,多磨合几次,就不会起泡了。
凤姨听了就一怔,轻声说,我有些累了。就把锄头搁地头上坐下来歇一歇气。
到学校里去喝口水吧!君子热情相邀说,我房间里有电风扇。
凤姨心存感激,口里却说,不用呢,还是自然风更加凉爽。
这是发生在当年春三月的一幕。时间过得真快,一转眼就到了放暑假,凤姨抬首就望见了学校。但她却并不知道两位家在城里的老师都相继回去了,只有君子老师留守在学校。君子老师的家与凤姨家是近邻,下学堂山过一垅稻田,跨过小溪就是。两家早些年是走得很近的,准确地说,是凤姨经常喜欢有事没事去他们家走走。但自从丈夫庚生去世后,身为寡妇的凤姨就很少再去别人家串门了。
前不久,君子忽然跟父母说,从暑假起,我要学会独立过日子。
你说什么?母亲一听急了,翅膀硬朗了是吧!
父亲却心如烛照,他立马明白儿子的心思,因为他也是个读书人,君子就是顶父亲的职当上村小老师的。他说,还不是烦你一早到晚念着要给他介绍对象!
过两年就30岁了,也是要成家的年纪了呀!母亲又开始唠叨了。
儿子说,妈,这我知道。这终身大事你就依了儿自己作主吧!
关于君子老师的婚姻大事,凤姨其实也曾经凑过热闹的,那就是在开春君子自带了锄头来帮她翻地的那天,凤姨说,君子老师,什么时候请我吃喜酒呀?
只是没想到君子却回了句一语双关的话,他说,还是你凤姨亲自定夺吧!
凤姨当时根本就没往君子老师话里的意思上想,只笑着回了一句,该不是要请我凤姨给你当红娘吧?我可孤陋寡闻呀!但是现在她突然想起君子老师说过的这句话,尤其还记起了他当时那一双充满着期许的目光时,心里不免一惊,她自言自语地说,鬼崽子!凤姨当然有资格叫他鬼崽子的,她以前还没少抱过他,还曾经一边扯着他的小鸡鸡,一边打着唿哨喊,君子乖乖,屙尿尿,君子乖乖……
一对彩蝶翩翩而来,是一对幽蓝中点缀着嫩黄的罕见花蝴蝶,双双连缀在一起后,就落脚在苦瓜蓬竹架上,为了保持身子的平衡,蝴蝶的两对翅膀翻飞震颤个不停,这让凤姨的眼睛一亮,也心头一热,回忆的思绪自然就断了,正欲挪步时才发现自己两手不空,便赶紧放下了手中提着的装辣椒和茄子的竹篮,轻手轻脚的猫了过去,到跟前了,她却又不忍立马伸手去抓,而是在心里说,让它们再恩爱一会吧!但也就是这一犹豫间,蝴蝶却双双起飞,朝着学校的方向舞去了。
菜园被篱笆围着,虽然只是一种象征,但也总比没有围篱笆好。
凤姨围菜园用的是破渔网,也就是白驹村俗话说的“万只眼”,四方各打了木桩,渔网挂在木桩上扯开,像帏帐一样。这是她男人用过的渔网,凤姨是被村里的光棍汉庚生把她当河神爷送给他做老婆的美人鱼,从资江洪水中捞上岸的。
关于凤姨的故事,有着各种不同的版本在民间流传。
有人说她曾经是某个戏班里的当家花旦,日本鬼子在芷江受降时,她还在芷江城里的戏台上给抗日的英雄们唱过京戏的。当时的凤姨也就十七八岁,豆蔻年华,多水灵呀!出场时大红水袖就那么一甩,我的夫君呐……全场立时便鸦雀无声,将士们一个个都惊得呆了。可是也就在当天晚上,凤姨就离奇失踪,说是被某位将军纳为了小妾,不久之后,国共两党再起狼烟,仓皇中凤姨又落入了土匪之手,在资水上游一座叫龙虎山的山寨里当了压寨夫人……也有说她是在兵荒马乱中没赶上戏班流落江湖,尔后又被迫进了青楼……当然都只是传说。至于她后来为什么又来到了我们白驹村,却是有根有据的,那是在土改的前一年,一个桃花水泛滥后又正在退却的日子里,资江河里杂树横着竖着荡荡而来,被淹死的猪牛羊臭尸横陈,当时排古佬庚生正手持一根套有反钩的长篙立在江边冒险捡木柴。他老远就发现江中的一块杉木板上趴着一个人,竟然还是一个长发散乱的女人。当年庚生已经30出头,靠给做木货生意的户主送排为生,在白驹村算得是一个老光棍了。他当时的脑海中也就忽然闪现出一个念头:这没准是河神爷给我送来的一条美人鱼做老婆吧!后来他就什么也没想便一纵身跳入资江,连人带木板捞上岸来一看:果然是个大美人!这就是后来的凤姨。但是在洪水中浸泡和扎挣了多久的她,对以前的事却一概也不记得了,只记得自己除了身着一袭湖波绿旗袍,还有就是一个贴胸的玉佩。是庚生给了凤姨第二次生命,她也就一直跟着他过日子。可遗憾的是好景不长,凤姨36岁那一年,丈夫庚生却得急症死了……
从此,寡妇这个称号便始终是她心中难以逾越的一道篱笆。
但是有些事就这么凑巧或叫阴差阳错,为了去追赶一对双飞双栖的蝴蝶,凤姨这次却破天荒纵身一跃就过了篱笆,并且还径直上了学堂山,来到了村小的礼堂。她甫一站定,蝴蝶不见了,耳边却响起了一支似乎熟悉而又久违了的曲子。
这是一支旋律优美,舒缓而又揪心的忧伤曲子……
也许就是这一支忧伤的曲子,却终于唤醒了她朦胧记忆,此时的凤姨一声惊呼:梁祝!人就动了起,先是脚尖,然后是脚步,再就是整个身姿都跟随着旋律和节奏在翩翩然起舞……那一天,凤姨正好又身着那一件湖波绿的旗袍,她似乎觉得自己也已经变成了一只轻盈地飞舞着的蝴蝶。后来她居然鬼使神差就进了礼堂左侧的一个房间,还看到了摆放在房间书案上的一台老式留声机和一架荷叶形播音喇叭,如此优美而又忧伤的曲子,原来就是从这一架荷叶形喇叭里流溢出来的……这时,她的眼前似乎就闪出了一个人影,而且那个人影就单腿跪在她的面前,手中托着一件崭新的大红水袖生旦戏袍,像是说戏文似的,凤姨,嫁给我吧!
凤姨已完全入戏了,捧着他的手说,郎君,你让我等得好苦啊!
一切像是偶然又是必然,就是在那一次,50岁的凤姨居然就怀上了孩子,是一个可爱的女孩,她后来给她取了个小名叫蝴蝶,而君子却说,还是叫兰香吧!
一切的一切,并非天意,却是人为,是君子用心良苦设下的“求爱计”。
他还是从读小学开始,就对凤姨产生了朦胧的好感,甚至到了顶礼膜拜的程度,并一直深陷在对她的暗恋中不能自拔。包括他后来顶替父亲当了老师也要执意留在白驹村就是因为想要守候和陪着凤姨,而那一套留声播放设备和大红水袖戏袍,也是他早就给她准备好的……所有这些,还不足以打动一个女人的心吗?
兰香长嘘了口气在心里说,我妈妈才是最美的中国蝴蝶!她的眼前仿佛又出现了父亲和母亲手拉手,在学校的操坪里以及在回家的田埂上漫步时的情景。两人看见蜻蜓要去追一程,看见蝴蝶更是会追去老远老远。她似乎觉得母亲从叫她小名蝴蝶到现在,模样始终没有太大的变化。兰香忽然记起一段曾经从书本上读过的话:观察一个女人到底幸福还是不幸福,老还是不老,主要看三个部位,一是看眼:看眼角,眼眶,眼袋,眼神;二是看胸,看曾经的玉龙雪峰是否坍塌或消融;三是看腹,看是否腹已赘肉隆起。但是在兰香的印象中,母亲的眼眼依然会说话,母亲的胸脯照例高耸……母女俩若是同时着一袭湖波绿旗袍走出去,会让人眼睛一亮并且惊叹:啧啧,真是同一个模子印出来的姐妹呀!有爱和被爱的人是不会轻易衰老的,岁月给母亲留下的唯有从容、淡定和对万事万物的包容。
瓦西里也感同身受,他感恩当时还是准岳母的凤姨不声不响地将玉佩拿出来为他们给银行作抵押,更感恩她愿意把女儿兰香嫁给他。因此他也就面对兰香咬着生硬的中国语由衷地说,你,还有妈妈:我岳母娘,都是最最美丽的中国蝴蝶!
蝴蝶、蝴蝶,中国蝴蝶飞呀飞……这梦呓般喃喃自语的人,正是凤姨。
作者简介:廖静仁,一级作家,湖南省文史馆馆员,全国五一劳动奖章得主,全国第三届青创会、第八、第九届文代会代表。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当代》《十月》《中国作家》等。著作有散文集《纤痕》《湖湘百家文库廖静仁散文卷》及长篇小说《白驹》等十余部。近年有中短篇小说被《中华文学选刊》等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