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径文学社作品（夕阳浅唱）

春的滋味

文士明

在我的记忆里，小时候的家乡四季分明，每个季节都有自己独特的景致，即如春日的红花绿草，夏夜的明月清风，金秋的天高气爽，寒冬的冰天雪地。但人们都毫无例外地特别喜爱春天，记得那时人们对春天最常用的形容语是：春光明媚，桃红柳绿，鸟语花香。而在事实上给人的印象也的确如此。那时，天是蔚蓝的，云是洁白的，山是青翠的，水是澄碧的……到了春天，尽管免不了也有早春的乍暖还寒，也有寒潮来袭甚至雪花飞扬，可似乎见之甚少，远不如现今这么严重与频繁。只要是晴天（也似乎比现今多见），就会给人以清爽舒适的感觉，即便是一般的阴沉天气，也不难感觉到满世界洋溢着甜美的春的气息、春的滋味。学校的老师便常常组织我们以集体的形式（或班级，或全校）外出春游、踏青、登山，而我们自己，也常利用节假日和放学后的时间，邀上三五个好友、同学，去居住所在的小镇周围乡间作广泛的游览，尤其喜爱对周边的座座小山进行探访，其时家乡的生态还没有遭到破坏，每座小山的树木都长得非常茂密葱茏，山中小鸟争鸣，走兽出没，开放着各色各样的野花，还有各种野果、蘑菇供游人采摘，总是给人气象万千的感觉。走在其中，也总是令人气定神闲，兴趣盎然，往往流连久久，迟迟归回。

最美的要数映山红开放的时节。映山红别名叫杜鹃花，我家乡人们称之为艳山花，与映山红的名字意思差不多，但让人多了一层艳丽、鲜艳的感觉。家乡的映山红主要呈大红色与深红色，也有一些橘黄色的品种，当它们盛开的时候，漫山遍岭都成了红色的花海，一大片一大片的，灿若云霞，煞是悦人，吸引着人们成群结队地前往观赏。大家像蝴蝶似的穿越在花间，欣赏着并品评着红艳艳、嫩生生的花朵，闻着从花丛中散发出来的甜润润的香气，几乎人人都有快被陶醉了的感觉。据说映山红还是中药材，其根、叶、花序均可入药，但当时的我们对此知之甚少，也不感兴趣，只知道映山红很鲜艳、很美丽，极富观赏价值，而且其花还可以吃，所以常摘下一朵来，一瓣瓣地撕下放进口中品尝，花的味道略带酸甜，口感很不错。更有不少人采摘下一大把，带回家去，分送给亲友或自家供养在花瓶里。一时间，小镇也变得一片红彤彤的，成了映山红的世界，到处可见手捧映山红的小孩子奔走追逐，像在挥舞着一面面鲜艳的红旗。这种情况一直要延续到映山红的花期结束，弄得我们天天朝映山红盛开的小山里跑，连衣服也被花的芬芳熏得香喷喷的，我的一个浪漫多情的女同学甚至梦见自己变成了一条鱼，在浸泡着映山红花瓣的池水里遨游，醒来时还闻到卧室里充满着的映山红的芳香。

还有一件令我们兴趣盎然的事就是迎候燕子。燕子喜好在民居的楼层下面或屋角营巢筑窝，而同人类共居一室，并因其性情温顺与扑食害虫受到人们喜爱，被称为人类的好朋友。燕子又是春天的信使，民间就有“七九河开，八九燕来”、“燕子飞回春来到”的谚语，当它一出现，就意味着春天真正到来，所以它尤其被我等小孩子们所喜爱，特别在读了语文课本上艾青的诗《春姑娘》后，关注燕子的兴趣就更大，后来电影《护士日记》上映，一曲“小燕子”迅速风靡了全国城乡，简直就难以见到不喜欢燕子的人了。因此，小时候的我们从来就把迎候燕子到来当成春天里的一件大事，还在立春日过后不久，便催促家里大人在铺面（或堂屋）前头楼板下面某处（或残存的燕子旧巢之下）安上一小块木板或硬纸板，供飞来的燕子营巢筑窝。然后就天天盼燕子来，等到燕子飞来后，就天天看着它们（一雄一雌两只燕子）从户外衔来泥巴、茅草、树枝树叶筑巢；巢造好了，燕子正式安下了家，雌燕开始生儿育女了，我们又天天站在巢底下观望，盼着小燕子的出生；小燕子出生后，又天天看老燕子如何喂养雏燕， 嗣后又如何带雏燕试飞。因为观察到燕子往往归回很晚，有时在夜间还会外出，我还特别关注自家铺面大门的开合，常常提醒家里人不要过早关闭大门。在几乎整个春天的日子里，我们就这样天天看着燕子飞出飞进，来去匆匆，听着它们在梁间的呢喃软语，感到非常的开心，有时还会油然而生出一种很特别的情愫，而有的小伙伴迷恋燕子甚至达到几近如醉如痴的程度，连吃饭时也要捧着碗去看着燕子的动静。我们还常常结伴去野外观察燕子的情况，但燕子的飞行速度奇快，真如有人形容的像是“一道黑色的闪电”，在你眼前“嗖”的一下，就不见了，只看到远处一个黑色的剪影。有时也能见到若干只燕子在田头池沼间活动，尽管大家纷纷指点着说“那是我家的燕子”，可谁也不会相信，因为我们不可能近距离地观察燕子，包括居住在自家的那几只，所以谁也不可能真正识认辨别。于是燕子在我们心目中又增添了几分神秘感，或许正是由于这样，使大家对它更加喜爱。当秋天它们离开我地去南方越冬时，我们会感到非常的不爽与不舍，便从这时起就开始盼望下一年春天的到来。

细想起来，孩时我们热衷于春游，痴迷于映山红的盛开，迷恋着与燕子的共处，其实不过是表现出一种携手春天的执着，是对春的滋味一种刻意追求和尽情享受。每一个季节既有自己的独特景致，更拥有自己独特的滋味，同夏表现出来的刚烈、秋表现出来的清爽、冬表现出来的冷峻不一样，春的滋味是温润而柔软的，它由许多种感受凝聚而成，即如：春阳的温馨，蓝天的开阔，白云的浪漫，红花的热烈，绿草的坦荡，青山的深邃，河水的清纯，等等。所以春的滋味显得尤其浓郁、醇厚、深重、宜人，吸引着人们对它的关注，对它的钟爱，对它的迷恋，对它的痴情。春的滋味又是豁然大度、公正无私的，人们无分性别差异、年龄大小、地位高低、财富多寡，都能得到它的慷慨赐予，从而让大家都能够尽情喜爱，尽情享受，都可以为之欢呼雀跃，为之高歌低吟，为之痴迷执着，甚至可以为之倾倒，为之癫狂。当春的滋味飘然远去之后，又似乎韵致犹在，余味无穷，活跃在人们的脑际中、心坎上，使人那般眷恋，那般不忍分离，历代诗人的某些吟咏，如：“绿阴生昼静，孤花表春余”，“夏首犹清和，芳草亦未歇”，“雨景烛春余，清阴澄夏首”，等等。与其说是在描述初夏风光，不如说是在诉说对春之滋味的恋恋不舍，以致过后还时时的思念，长久的怀想。

高中毕业后，我成了一名上山下乡知识青年，插队落户到农村务农，对春的感情就更深厚了，还似乎增添了一些理性的眷恋。这大概是因为，春天对农事来说，是一个极其重要而关键的季节，因而人们一直爱用“春生夏长秋收冬藏”（出自《史记·太史公序》）的说法来强调春之地位，更用“一年之计在于春，一日之计在于晨”的民谚来肯定春的重要。记得当时对我们来说，在自己还没有被贫下中农“再教育”成标准的农民之前，就已经深知当农民的贫困劳苦与干农活的繁重艰辛，也就已经深深懂得春天对农民最直接意味着的是什么，那是一年的希冀与企盼，是在很大程度上关乎到能否填饱肚子和维持最低生活水平的重大问题呀。所以在每年大张旗鼓、热闹非凡的春耕生产中，我们同样的那般亢奋，那般激情飞扬，那般全心全意，努力刻苦，那怕是冒着风雨、挑着百多斤的粪肥或拖着数百斤重的泥船（平整水稻田面的农具），在没过脚脖子深的冰冷泥水中跋涉时，也依然精气神十足，山歌朗朗。如若能在暖洋洋的春阳下干些劳动强度不是太大的农活，就无异得到一番享受，就会感到有一种非常特殊的劳作的快乐，还觉得挥发了寒冬曾带来的那一身霉气，轻松了自己的心胸和遍体筋骨，浑身上下的每一个毛孔，在渗出细密的汗珠后，贪婪地吸收进去的便都是浓郁甜美的春的滋味。这时春的滋味，一如平常那般温润柔软，内含那么许多舒心适意的元素，且又增添了一些更富现实性的内涵，即如对生活的向往，对幸福的憧憬，对追求的执着，对劳动的热爱，对艰辛的鄙视，对奋勉的真诚，还似乎能够闻到其中蕴含着的肥沃泥土的芬芳、油菜花金黄的浓香与秧苗翠绿的清香。甚至还能听得到其中有 “呵哦”的叱牛声、“哗哗”的犁耙声及“滋滋”的秧苗生长声。由是，这时春的滋味就更加迷人了，更加让我们痴情留恋了，乃至远胜于当年那种游戏于明媚春光中的浪漫潇洒情怀。

后来一些年，我偶然之间喜爱上了养蜂，从别处买回一箱中华蜂来繁殖发展，很快就拥有了十几群，虽然一直处于业余状况，但我还是将大量的时间花费在上面。当时此事的基本情况是，出于各种原因，我养的是所谓“坐家蜂”，即固定在本地，并非需要经常追赶外地花期的那种“转地放养”。不过，我地唯有春季才存在有养蜂价值的标准花期，就是先后开放的油菜花与紫云英花，然而，由于这两种花的花期都比较长，而且又都具有非常普遍、种植面积相当大的特点，尤其是紫云英，作为绿肥，水稻种植面积多大它就有多大。再加上它还要被留足供收获种子的面积，当大量的紫云英作为绿肥被使用后，还有种子田里相当大数量的紫云英依然繁花似锦，显得其花期特别长。所以，春季就成了我地养蜂的黄金季节，我等养蜂人便利用油菜花花期，让蜜蜂大力繁殖，尽量使过冬后数量少群势弱的蜂群迅速发展成大群、强群，如果天气晴好，这个花期还可收获一、两次蜂蜜，到了紫云英花期，那就是频繁取蜜、斩获丰收的时候了。因此当时我们把养蜂称为“春天的事业”，可想而知，春天在我们心中的位置就更加实实在在地非同小可了。而那春的滋味，对我等养蜂人来说，由于增添了大量的甜蜜和丰收的喜悦，仿佛更加浓郁，更加厚重，自然也更加让我们喜爱和迷恋了。记得其时让我最感惬意的是，在暖暖的阳光下守候或巡回在蜂箱旁边，久久地看着这些勤奋的小生灵飞出飞进、忙碌不停的身影，那飞出的蜜蜂，像离弦的箭，一副义无反顾、英勇无畏的形象；那飞回的蜜蜂，或负着储满花蜜的身体，或在两条后腿上各夹带着一大粒黄色、红色的花粉团，虽然略显疲惫，却依旧“嗡嗡”地唱着喜悦的歌曲。有时，我还会躺卧在油菜花丛或紫云英花丛里，任阳光晒着，任暖风轻拂，任花香连绵不绝地涌进鼻腔，眼睛却始终跟随着蜜蜂在一朵朵鲜花上面梭巡，观察着蜜蜂们辛勤的劳作，及它们如何采集花蜜和花粉的具体过程。据说蜜蜂采集一公斤花蜜须访问数千万朵花，在惊叹这是一个浩大的工程时，我不得不对这种勤奋小生物的顽强与执着由衷赞叹，肃然起敬。在伺弄蜜蜂的过程中，我获得了春天给我在物质上的慷慨赠予，同时也是在更经常、更长时间地享受着春的滋味，我甚至时常感受到它对我的温柔抚摸，它对我的强烈熏陶，它总是妙曼松软地穿透我的皮肤，通过我的口鼻，缓缓地注入脑际，流进四肢百骸，让我感到浑身通泰、舒适，醺醺欲醉，飘飘欲仙。常常在这个时候，我才感到自己真正属于大自然，也才真正体会到古人所说的“天人合一”是一种怎样奇妙的境界。

几年后高考恢复，我进入了大学学习。就读的学校坐落在属于西北地区的兰州市，早就听说过西北乃苦寒之地，所以，当我踏上北去的列车赴校时，便总是带着浓重的怅然若失的感觉。我清楚地知道，这其中当然主要是对家里亲人浓浓的恋恋不舍与牵肠挂肚，但分明还包含着一份对家乡春的滋味的浓浓眷恋。果然，兰州在每年的十月就开始下雪，随后便是一个漫长的冬天，要到第二年的五月左右，才开始渐露春意，以后就会有一段春意盎然的日子，直到七、八月天气依然比较凉爽。无疑这段时间便成了我的至爱，每天都在校园各处寻找时刻怀念和眷恋着的春的滋味。其时我们学校绿化水平很高，树木花草遍布，被市民称为花园，经常有许多人把它当成公园似的前来游玩观赏。当兰州的春天到来时，我们学校的校园里一片葱茏，花儿竟放，鸟声啾啾，的确独具一格，别有一番风景。这时，我每天除了上课和吃饭睡觉外，就一直呆在绿树丛里与红花青草为伴，或者躺坐在其间的空地上面，让温暖的阳光久久照射着，尽情地享受这难得的西北地区春天的滋味。四年期间，校园里几乎所有的绿地都留下过我的身影，尤其是学校图书馆前面那片小林子中内的空地，我去得特别经常，简直成了我平时读书自习的根据地。当然，有时我和同学也会走出校门，登皋兰山、登白塔山，去雁滩，去市郊黄河边的乡村，寻找春的别样风光和别样的滋味。应当说，对我这个南方人来说，西北春天的风光及春的滋味，自然与我家乡的春天不可比拟，至少它不够浓郁，不够厚重，还少了点气势和深刻，然而它也同淳朴的西北汉子一样，非常实在，非常深情，让你一见到他，就会喜欢上他，愿意同他亲近，以致难分难舍，当与他分离数十年后，你还是那么一往情深地想念着他，赞美着他。

大学毕业后，我回到家乡省城的一个大学工作，转瞬间数十年过去，我已渐臻老境，但依旧有几分童心未泯。让我一直感到纠结的是，在这个素称“火炉”的城市里，我饱受过炎夏的酷热和严冬的奇寒，却越来越感受不到春的滋味，常常是挂历上的冬天已经消失，但生活中的寒冬依然故我，拖拖延延的不思归去，等到它实在没有面子再赖下去时，已经接近或简直就是夏天了（夏经过秋到冬的过程也类似）。所以我曾经写过一首歪诗：“秋尽无霜莫说奇，如今季候费猜疑。春秋渐失余冬夏，寒暑速更少换衣。”以宣泄出自己的一部分牢骚。而在那些还算像个春天的日子里，城区也难以看到蓝天白云、清风宜人的明媚春光，即便有，亦不过如昙花一现、惊鸿一瞥，经常相伴的却是那令人烦不胜烦的乍暖还寒与令人极其讨厌的寒潮、倒春寒，甚至还出现过令人可恨的2008年冰灾那样的罕见“奇迹”。期间假如能够连续数日是晴天，气温迅速上升而确实有点春意盎然的样子，你也先别高兴，更无须用吟诗唱歌来为之欢呼，经验证明，马上就会有更严重的寒潮来袭。近些年来，又还被越来越严重的雾霾侵扰而感到莫名的困惑与难受，我甚至在好多年的春天夜里没有见到过那一轮皎洁的月亮和那浩瀚的星空。记得在兰州的春天里，即便当时这个工业城市被宣称为全国污染最严重的城市，我也曾见到过蓝天白云，见到过明亮的星空呢！所以现在这种“难识春滋味”的状况岂止让我纠结，实在感到有几分悲哀。当然，其原因是众所周知的，何况环境污染和生态失衡而引起气候“灾变”是全球性的问题，怪只怪人类自己！好在全世界的人们都已经觉醒、明白过来了，正在想办法、定措施进行纠错，力图挽救过来，重建优美舒适的地球村。在我国，党的十八大已经把“生态文明建设”提升到国家建设和发展总布局的高度，由过去的经济建设、政治建设、文化建设、社会建设“四位一体”变成了现在的“五位一体”，将生态文明列入其中。这是一个可喜的变化，我们坚信，这一英明决策一定能够得到坚定的贯彻实施，使之成为现实。我们热切期待着，能够早日见到有一个像往昔那样明媚的春天，让我们的全体国民能够尽情享受到那美妙优雅的春的滋味。

本文最先拟用的题目是“而今难识春滋味”，后确定为“何日再浓春滋味”，具体构思写作时才改为现题。但我起初曾以原题作为首句吟得七绝戏作三首，现也附录如下，权当文章结尾的一点补充。

何日再浓春滋味，草荣树茂暖风吹。

莺歌燕舞骄阳照，少见寒潮乱发威。

何日再浓春滋味，山清水秀地增辉。

每邀晴日郊游去，身染花香惬意归。

何日再浓春滋味，韶光明媚醉心扉。

盼来重现当年景，笑看堂前紫燕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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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士明作品－文士明作品

作者简介：文士明，网名文明之士。1965年邵阳市一中高中毕业后上山下乡务农。1978年考上大学，毕业后分至湖南长沙某高校执教，后来调任学校一行政管理部门负责人，同时兼做教学工作，退休时为该大学管理学院党委书记。作者从小爱好诗词阅读与创作，退休后常有佳作在朋友圈里流传，受到广泛好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