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诗意何以安抚乡愁?
——品读沈苇的诗
张媛媛
海德格尔(Martin Heidegger)认为,诗人的天职就是还乡。所谓还乡,不仅意味着解甲归田、落叶归根,回到地理意义上的乡土家园,更隐含了重返灵魂的本源之处,将在茫茫尘世怅惘迷失的自我引领至精神家园的意蕴。正如德国诗人诺瓦利斯(Novalis)所说:“人类怀着乡愁的冲动四处寻找家园,哲学的本质即是精神还乡”。乡愁,亦即难以排解的“怀乡病”(homesickness),是贯穿于人类文明的情感模式,是凝结怀旧思绪与梦幻体验的集体意识。而诗歌,是安抚乡愁的最佳途径,它将“失散的个体引领回去,与原有的整体重新结合。”(江弱水语)生于江南、久居西域又重返故土的诗人沈苇,想必对此别有体会。
告别西域生涯进入“江南时期”的诗人沈苇,仍在精神还乡的旅途之中。在他的近作中,我们依然能感受到如雾气一般朦胧、湿润且赤忱的乡愁,氤氲于诗行之间。这种乡愁是对童年的追忆,来自生命开端的记忆与跨域时空的想象,彼此交叠,将远行的自我重新拽回最初的原点。比如《村里的孩子》一诗,诗人以轻盈简洁的几个场景,生动地塑造出一个脸上有污泥的农村孩子的形象。“挣扎的人,生出挣扎的孩子”——开篇首先确立孩子的出身,“挣扎”首先指向泥淖般胶着混沌的困境,指向乡村固有伦理关系的罗网与无法改写的初始命运,同时,“挣扎”意味着一种意欲逃离的姿态,意味着努力拼搏、不肯服从、不愿认命的勇气。此外,这种挣扎也饱含着乡情的纠结与乡土的牵绊。而村里的孩子,从出生起便延续了父辈挣扎的血脉,不愿循规蹈矩、安分守己,更不忍远离自然、背弃土地。脸上的污泥,既是他活泼好动、天真无邪的表现,又是他亲近泥土、热爱田园的证明。时间与空间是乡愁的坐标,沈苇借由水乡意象与民俗文化的叠加,加以童年场景的描绘,将记忆置于时空交错的场域中,找回生命最初的感动、温暖、诗意与亲切。诗中描绘的孩子是诗人在乡间偶遇的顽童,也是诗歌之镜映照而出的自我,摇摇摆摆、踉踉跄跄的童年的影子。他所热爱的土地,丝毫不吝于回馈返乡的游子以诗意,在诗的尾声,沈苇点亮了孩童回望的瞳孔—— “污泥的脸上是有光的”。
乡愁亦浸润于诗人对细节的体察与诗意的想象之中,诸如将运河岸堤白鹭的粪迹看作“白云的涂鸦之作”(《白鹭》);“把一株青菜种到星辰中间”,将纷纷扰扰的人间事视为“菜圃里一滴露”(《把一株青菜种到星辰中间》);在一盘蛋炒丝瓜里发现“从丝瓜森林开来的一辆破卡车”(《从丝瓜森林开来的卡车》)等等,这些新奇有趣的比喻,呈现出一个又一个触动内心、安抚灵魂的瞬时。法国哲学家巴什拉(Gaston Bachelard)认为,诗歌是一种即时的形而上学。一首短诗应该同时展现宇宙的视野和灵魂的秘密,展现生命的存在和时间诸物。诗歌的瞬间错综复杂:既让人惊喜又令人感动,既让人难以捉摸又使人倍感亲近,它慰藉生命,触摸灵魂,见证并邀请人们不断返回精神的归处。乡愁是不仅从故乡自身,也从其他地方获得的启示与安抚。短诗《一闪而过》就描摹了一个“旅途上涣散的时刻”,诗人借读诗消遣漫长的虚空,用“词与词的碰撞,重建内心”,窗外江南的风景断断续续一闪而过,而沉浸于诗歌的灵魂却看见了另外一番戈壁、绿洲的景象,混淆故乡与异乡、历史与现实的时刻,无尽的乡愁涌上心头,在精神还乡的旅途中,安抚他的不是现实的风景或故乡的文脉,“而是一首异国的诗”。
沈苇声称江南和西域是他的“两个故乡”。浙江与新疆不仅为他提供了地域想象的空间,更塑造了他的诗歌风格。钟灵毓秀,人杰地灵,江南水乡的柔美风景与丰厚文化造就了沈苇敏感细腻的笔触;西域大漠的雄浑苍凉与多元文明则磨砺出诗人开放的视野与历史的想象。因此,在客居异乡多年后,重返家乡的诗人,自然而然地剥落了对江南的“标签化”认知与刻板印象,重新审视江南绵延的文学传统,重新发现江南自身的丰富差异,摒弃滋生于奢靡浮华的消极愁绪与颓废虚无,拥抱融贯古今、杂糅城乡、雅俗共赏、日新月异的故乡风景。诗意何以安抚乡愁?——“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这是一千年前苏轼给予我们的启示,如今依然适用——也许,只有离开、远走,在广阔的异乡里磨砺、怀念、遥望,才能真正认识到真实的故乡。

附:沈苇《诗江南》诗9首
暴雨已至
我们在暴雨中插秧、割稻子
抓住的野鳝、泥鳅,挣扎着溜走
一截截或长或短黏糊糊的时光……
“在沙漠里生活了这么久,
你还会游泳么?”
湿透的行人,怀着莫名的哀伤和兴奋
小心淌水,提着一双多余的鞋子
跌倒,又迅速爬起
下沙暴雨,海宁中雨,桐乡小雨,练市无雨……
就这样,仿佛一步步登上了
解救的台阶
“雨,再下下去,
天就空了,干旱了……”
而下水系统的脆弱和失败
配得上我们在人间遭受的一切苦厄
2021年
从丝瓜森林开来的卡车
从丝瓜森林开来的一辆破卡车
走过的八千里路,断断续续的尾巴
已纠结成一团乱麻般的瓜藤
风餐露宿的云和月,常常混迹其中
从丝瓜森林开来的一辆破卡车
在一盘蛋炒丝瓜里呜呜打滑、空转
出没于隧道和史前溶洞
也曾翻山越岭,顺着流沙、陡坡
咆哮着,冲进瀚海和蜃楼
从丝瓜森林开来的一辆破卡车
像只老甲鱼爬在我家门口喘息
它移来一小片森林,喇叭型花朵
吹嘘世上罕见的鹅黄色
四个泄气的轮胎,依旧保持着
一种静默的挣扎泥淖的冲刺力……
2021年
村里的孩子
挣扎的人,生出挣扎的孩子
脸上有污泥,污泥里养鸡鸭
河里扑腾,捉蝌蚪、螃蟹、小鱼
遇大雨,跳进水塘,露出鼻孔
老人说,这样不会得病
病了,穿一件姜汁内衣
病重,喝臭卤,吃一只蛤蟆
挣扎的人,生出挣扎的孩子
所以走路很晚,似如拼命
他摇摇摆摆,从桑园摘回木耳
木耳是带露的
污泥的脸上是有光的
2020年
礁石之歌
海峡对面
一首歌不停地唱:
为乾坤磨折了灵魂……
大海,看上去一败涂地
像一面破碎的镜子
苍茫,忽明忽暗……
我只有一首冰凉的哑默之歌
有时,巨浪替我歌唱
一两只海鸥,撒下滑翔的长音……
浮沫退去了
五彩贝螺,这些密密麻麻的乖孩子
在吮吸我的石头奶
我的心
忽然变得无比柔软
2020年
白鹭
三只白鹭站在龙头桥墩上
激流里一动不动
我以为是三个新塑的雕像
白鹭飞起来了
舒展,优雅,比白纸更白
波光里翩跹的倒影
几乎遏制了下午的流逝
它们停在一棵古柳上
用长喙细细梳理自己的羽毛
好像它们刚在河里洗过澡
运河畔长椅上
白鹭的粪便比白鹭更白
仿佛一位漆匠留下的痕迹
一对亲热的情侣
坐了一下午,刚刚离去
岸堤上有许多比白鹭更白的粪迹
斑斑点点,干干净净
我把它们看成
白云的涂鸦之作
2020年
一闪而过
旅途上涣散的时刻,读诗
用词与词的碰撞,重建内心……
此刻,高铁车窗外
一闪而过湿漉漉的平原:
河流、桑林、稻田、农舍……
断断续续,读李以亮寄来的
扎加耶夫斯基的《无形之手》
“有时我以为我们不存在,
他人才存在……”
当你沉浸、回味这样的佳句
窗外可能已是戈壁、绿洲
白杨、果园、落日一闪而过……
当你从远方抽身而出
曾经的边地和亲人们世居的南方
是同一个地方吗?
而残暴的历史和貌似安静的现实
却是并置在一起的
此刻窗外,一闪而过的还有:
此岸,彼岸;天空,深渊……
梅雨的炎夏,一边日出一边下雨
不是伞、树荫和空调器
而是一首异国的诗,安抚了你
2020年
把一株青菜种到星辰中间
把一株青菜种到星辰中间
那里升起几缕原始的炊烟
太阳里养猛虎,月亮上种桂树
几乎是剧情里的一次安排
当一株青菜种到星辰中间
世界就可以颠倒过来看
倒挂的蝙蝠直立行走
它们的黑已被流言洗白
山峰低垂,瀑布倒悬
大江大河效仿了银河
逝者醒来,像植物茂密生长
而地球的流浪渐行渐远
人间事,不过是菜圃里一滴露
2020年
冬夜垂钓者
神是一位乡村会计
在统计第二个冬天的疫情和死亡
烤肉师已化身垂钓者
坐在黑咕隆咚岸边,像打坐人
被夜色和冷霜,同时击打
他放出一束蓝光,用来吸引水族
幽幽蓝光,仿佛来自科幻片和灾难片
而在白昼,浮云和繁花
一度是他的试探者
水世界的疫情由来已久
水,一个系统,困住鱼的睡眠和苦海
一个流水与微澜的系统
仍在缓缓运转人间的铁板系统
神是一些腊八的霜雪
落在垂钓者的雕像上
钓不到大鱼,钓不到小鱼小虾
他只钓起一些冰渣、几只河蚌
——空空的河蚌,紧闭着
春天、闪电和响雷
2021年
隋炀帝墓前
我敬你一根重庆卷烟厂的天子烟
旁边躺了枚一元硬币
阮元有义,于扬州郊外
挑土植树,勒石竖碑
要不,你将魂归何处?
这个躺在土丘下的多面人啊
让你的暴戾和温情
将世人的唾骂和赞美
照单全收
我要敬你身上的一部分
敬你的才情、好学和狂想
敬你的“河西世博会”
敬你的受戒、弘佛
敬你的“好头颈”“梅花笑杀人”
敬你的《饮马长城窟行》
《春江花夜月》……
谁派来的两个看墓女人
容貌奇丑,目有凶光
埋头于各自的手机
旁若无人、无物,更无死人
好像手机里藏有奇幻迷楼
你静躺在雷塘松柏丛中
躺在五金加工厂昼夜不息的噪音里
也躺在远处布谷啼鸣
近处喜鹊欢叫声中
雷塘虽小,垂柳足够依依
雨后放晴,空气清新
水中调皮的鲳白条
制造一圈又一圈喜乐的涟漪
……愿你在地下不做噩梦
愿运河里、长城下森森白骨
宽恕你徘徊江南的幽灵
2021年

附:西域归来,重新发现江南(自序)
沈苇
三十年西域生活后,我在2018年底回到了江南。游子归来,却如“异乡人”的又一次漂泊、又一次起航。
三十年来,在西与东、水与沙的地舆切换中,我有时称自己是拥有“两个故乡”的人,但仔细一想,我热爱的西域我已不在场,再也无法亲历它鲜活或滞缓的日常,我回来的江南,也不是年少时的江南了。只有这么多年走过的路,是我独一的、他人难于复述的路。
但,还是百感交集地归来了。如果说当初离开,是为了蒸发掉一个“水乡人”身上多余的水分,那么如今归来,则是为了保持自己身上最后的水源和水分,不要让自己蒸发到干旱、干涸。“恪守艺术的训诫,包括研究艺术、历经坎坷和保持蛙皮的湿润。”在浙江师范大学求学时,读到罗伯特·勃兰这段话,眼前一亮,许久回味,它对我今天的生活与写作,依然有效。
有人说我的西域三十年,是一个从“湖人”到“胡人”的嬗变过程。现如今,这个尘满面、鬓如霜的中年“胡人”,又被摁上了烟雨江南的三点水。
归来,江南仍在那里:她的自然、山水、风物,在那里;她的意境、诗情、画意、韵致,在那里;这个“清丽地”“温柔乡”“销金锅”,南朝人称之的“欲界之仙都”,马可·波罗看到的“尘世许诺的天堂”,也部分地在那里。只是,时间已来到二十一世纪。
作为一个地舆概念,江南是不断变化的,具有很大的伸缩性,历来有“小江南”(狭义江南)和“大江南”(广义江南)之分。但作为一种独有的精神气场、气象和气质,不管你在不在、出现不出现,江南一直在那里——江南一直在江南,在她的清丽灵秀、文章锦绣之中。
江南文脉,赓续绵延;她的文学传统,特别是诗歌传统,茁壮独秀。但江南不能简化为“美丽”和“富庶”,她也不是文化单一性的代名词,因为江南有着与生俱来的自身内部的差异性和丰富性,河与海、泥与焰、丝与剑、吴与越、平原与群山、谢灵运的“山水”与干宝的“志怪”、鲁迅的勇猛尖锐与丰子恺的温暖慈悲……构成江南之精神的两极、多维,唇齿相依,杂糅一处,融会贯通。江南积淀深厚的新旧传统,构成了今天写作者面临的挑战和“影响的焦虑”,当然,还有每一个写作者置身当下、面向“云时代”急遽变化的经验的切身性和眩晕感。
在江南写作,好的地方很多,无须多言,但仍像在西域一样,需要自己时时内省,警惕地域自大和地域自恋,不能沦入地域主义和地方主义的迷人陷阱。庄绰《鸡肋编》云:“西北多土,故其人重厚鲁;荆扬多水,其人亦明慧文巧,而患在轻浅。”江南写作容易“小富即安”,过分讲究趣味、情调,容易偏狭、潮湿,染上某种黏黏糊糊的个人中心主义习气,还有湿气太重带来的扭曲膨胀、变形变异,才子气以及才子气的穷途等等,这些历代都有典例。但面对成就不凡的当代诗歌,新疆时期的我,最爱阅读的仍是江南地区优秀诗人的作品,其中的纯粹、通透和语言的考究、精准,一直是我学习的榜样,能够使我免于长期“孤悬塞外”可能带来的心灵和语言的萧瑟与粗糙。
游子归来,如何重新发现江南?在前人发现的基础上,如何有一些新的创造?
离开,然后归来……曾经,我逃离一滴水的跟随,却被一粒沙占有。三十年足够漫长,却转瞬即逝。而现在,我要做的是,用一粒沙去发现一滴水,用一片沙漠去发现一条运命之河,用海市蜃楼去拥抱江南的山山水水……是这个时候了。或许,我还可以用一双沙漠木乃伊的魔幻之眼,去重新发现江南,看看自己能否看出一些新景致、一个新的沉潜的世界。
2020年春天,我重点开始新诗集《诗江南》的写作,两年下来,写了一百二十多首,加上西域时期陆续写的、挑选出来的,形成一百五十首的规模。“江南”是个大主题,也是一个大传统,今天的江南写作,无论拟古、仿古还是新山水诗,无论现实主义还是新古典主义,必须将“江南性”与“当代性”结合起来,换言之,要:置身纷繁复杂的现实、回应伟大悠久的传统。在写作过程中,我对自己有三个提醒:警惕湿气和粘稠,消解写作惯性和过度的个人化;将自然、人文与“无边的现实主义”(罗杰·加洛蒂语)相结合,形成“并置”“多元”的效果;继续践行我在九十年代提出的“混血写作”“综合抒情”的诗学理念,在地域性写作中呈现“去地域化”的风貌特征。
2021年11月3日于杭州钱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