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海拾贝--馋
●浪花
土土地说,馋,就是非常非常爱吃,非常非常想吃。由于时代、阶层、地域、境遇和年龄等等的不同,“馋”的内容和形式也各有不同。如:宋朝大文豪苏东坡最馋河豚,约摸到了季节,忍不住写诗一首:“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蒌蒿满地芦牙短,正是河豚欲上时。”后来,真的有人请他吃了河豚。河豚有毒,必须善于烹饪者先妥为处理才能吃,一不小心就可能中毒。苏东坡到那家埋头大吃一顿后满足地叹道:“也值得一死啊!”也是这个被戏称为“吃货”的苏东坡,当他去看望老友佛印和尚时,大老远就闻到煎鱼的香气,他又馋了。但他推门进去,佛印早把鱼藏到大磬(古代打击乐器,读为qìng)下面。苏东坡急中生智,说:“我就是来请教一下,‘向阳门第春常在’的下一句是什么来着?”佛印脱口而出道:“积善人家庆有余”。苏东坡大笑说:“既然磬(庆)下有鱼(余),何不拿出来积善共享?”
苏东坡馋得雅,馋出了流传后世的诗歌和典故。我的馋可就大大不同了。如:我奶奶生了五子六女,个个养大成人,连第三代都已“滚滚而出”。这在科技落后、医药落后、一般平民百姓家物质匮乏,孩子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就面临种种夭折可能的当时,简直就是奇迹!所以我奶奶就成为最抢手的“利市嬤嬷”,很多娶亲的人家都请她去新房为新床铺床叠被,以求沾点多子多福的喜气。婚宴中,会为利市嬷嬷、接轿姑娘等“司职人员”特设一席,作为酬谢。每当奶奶赴宴,我都会尾随而去。那时我不足四岁,站着只高出奶奶的膝盖大半个头。奶奶吃宴席时,我在她膝边绕来绕去,对面的人看不到,旁座的人即使看到了,也只有羡慕我奶奶“儿孙绕膝之乐”的份儿。唯独奶奶心里最明白,我“绕”着不走,是因为馋桌上的甘蔗——那是把粗大的紫皮甘蔗削皮后切成约一寸半长的小段,垒成金字塔式的一大盘。按规矩,奶奶不能把我抱在膝上夹菜给我吃,但那甘蔗却是能用手拿的,奶奶把她份内的两段找机会悄悄塞给我,完全不成问题。我拿到甘蔗,自然就会找个没人注意的地方去享受这无上的美味。正是晚饭时刻,我也饿了,甘蔗却“根治”不了饿。我一点一点慢慢地啃着,即使饿扁了也要等奶奶一起回家。因为当时还没电,喜庆人家可以张灯结彩,街上却没有路灯,打着灯笼“点灯费蜡”,为一般人家所不为,所以,宴会都会安排在天黑前结束,我还来得及被奶奶牵着回家吃妈妈给我留的晚饭。
我非常爱吃的甘蔗还有另一个来源,就是每年八月份为了庆祝城隍老爷生日,要唱半个月戏。城隍殿前有一大片空地(或可称之为广场)。城隍老爷的像坐北朝南,人们就在广场对面建一个坐南朝北的戏台,面对面唱戏给城隍老爷看。于是百姓们争着把自家尽量高的凳子摆到广场上。完全无人指挥管理,完全杂乱无章。有人把很高的凳子摆在前面,后面的人便只能探头探脑,找间隙看,排在最后,凳子又不高的人,就只有站着看了。好在我爸为我钉了张特高的凳子,摆在哪里都能看清台上。到我无需家人陪同,能独自爬上高凳“看戏”的时候,我也五六岁了。其实,我根本不想看戏,总觉得那些戏子都很难看,唱什么也听不懂。我之所以每天必到,是因为戏台下小贩云集,卖什么好吃的都有,特别其中的甘蔗十分诱人。有整根的青皮细甘蔗,也有斩成一段段的紫皮粗甘蔗,一段就比奶奶塞给我的两小段多得多。妈妈大慷其慨,每天给我点钱,够买一根青皮甘蔗或一段紫皮甘蔗的。她明白我的心思,不愿意在全场都大吃零食时让自己的孩子独自馋着。
八月的天气还很热,有时骄阳似火,又无遮无盖的,不少人被热跑了。但我即使汗流浃背,也要边吃甘蔗边“看戏”。吃甘蔗和流汗相比,流汗又算得了什么?连吃半个月甘蔗,多么解馋,又多么难得!一年一度的“财富”,怎能轻易放弃?
回过头来,再讲讲在尾随奶奶蹭甘蔗吃的年龄段,我还惦记着爷爷手里的烧饼(松阳人称“光饼”)。爷爷养大了十一个子女,也该歇口气了,手里有几个闲钱时,便买他最爱的光饼来吃。当时的光饼没馅,只是在一面撒一层芝麻,另一面贴在烘炉里烤。光饼刚出炉时,香气四溢,半软不硬。如果从边上撕开成为两层,夹进一根油条(最好也是刚出锅的),那味道就真是美不胜言了!当时有个大头的矮个子,整天头上顶着装满光饼油条的木盘,走街串巷,口里吆喝着“天罗系(松阳话指油条)光饼啊热的哦!”这声音真比唱歌还好听!每当我听到吆喝声越来越近,就知道大头已经来到家门口,爷爷正在买他的“天罗系光饼”呢。我去到爷爷身边,在他膝边绕来绕去,爷爷便会掰一小块夹着油条的光饼塞在我嘴里。
在绕来绕去中,我渐渐长大,再也不好意思去绕了。但对烧饼的魂牵梦萦,却很难彻底休止。所以,当我十五岁要独自搭顺风船去120里外寻找解放军的时候,想都没想,张口便向妈妈讨要五个烧饼。怀揣烧饼,心里美滋滋地想着:这又是从来没拥有过的一笔巨大财富!
无独有偶,几十年后,无意中得知,原来大我十五岁的三叔,也非常爱吃烧饼。要不然,他外孙女出国留学、工作,为什么会突然寄回两百美金,还特别注明“专供外公吃烧饼之用”呢?那时,美元与人民币之比很高,200美元可以吃多少烧饼,吃多长时间,数都数不清。孝顺又聪明的外孙女怕此款被掌管全家的外婆挪作他用,故予以注明,希望外公能吃个痛快!
说到底,甘蔗、烧饼都属零食一类,可吃可不吃。真正避无可避的馋,在于过年时的“正餐”。一般说,只要不是赤贫到连吃饭都难的人家,过年总得买一条鱼,一只鸡,一刀肉,做一笼红年糕,一笼“山粉丸”,用大石臼舂出几个黄色大米粿。过年期间,亲戚来往,一批又一批,那一点鸡、鱼、肉够谁吃的?历来的办法是:把这几种珍品都先煮好,盛好。一段鱼加上汤,便成为一碗“鱼冻”;几块肉加上汤便成为一碗“肉冻”;鸡也一样。有时,煮熟后的鸡是浸在加盐的米酒里保鲜的,有客来访,临时夹出几块成为一碗。这些“冻”都放在挂着的“食箩”里,数九寒天,可保个把月不坏。所有亲戚,彼此心知肚明,这些拿上拿下摆摆样子的“精品”都是不该吃的,能吃的只有年糕、米粿、山粉丸和桌子正中红泥小火炉上煮着的白菜豆腐。眼看着盼了一年的这些“精品”被不断端上端下却吃不到口,你说孩子们有多馋?有一年,我妈带我的小弟到十几里外二舅公家拜年。行前千叮咛万嘱咐,切不可动那几碗“精品”。可是一上桌,二舅婆就夹了个鸡腿给我小弟,小弟看着妈妈,不知如何是好。二舅婆心里明白,索性把整个鸡腿摁进小弟的饭里。沾上饭粒的鸡腿,还能不吃吗?小弟吃了鸡腿,大大解馋,从而终生难忘。
开篇就说过,不同时代、阶层、境遇、年龄……的人,所馋的内容和形式各有不同。我说的都是小城里普通百姓家包括贫寒人家的事,至于本城有没有钟鸣鼎食之家,若有,其具体状况如何,那就不得而知了。
十五岁外出参军后,经历了当兵、上学、执教、退休及其中所包含的各个历史阶段,辗转于上海、西安、北京及福建省所属大中小城市,眼界开阔了许多,逐渐认识到:“馋”并非孩子所专有,也不是所有孩子都馋。没有东西吃的孩子才会馋,没有东西吃的大人也会馋(如困难时期)。相反,解放后随着生活水平提高,有的丰衣足食的孩子开始挑食甚至厌食。“喂孩子吃饭”成了新的专业,从业者以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居多。我曾经看过一篇报告文学,作者以第一人称叙述,看来是位学者或有相当级别的干部。有人打电话,他回答:“我正在装猫装狗喂孙女吃饭呢!”原来他小孙女不肯吃饭,从这个房间到那个房间来回跑,爷爷端着饭菜来回追。追得急了,孙女应付说:“你装一声猫叫,我就吃一口饭。”爷爷装了几声猫叫,她勉强吃了几口饭。再追,她又说:“你装一声狗叫,我才吃一口饭。”爷爷只得又装狗叫……
我觉得,太馋的孩子很可怜,但也许这种孩子会感恩点滴的赐予和珍惜点滴的获得,从而更加励志。锦衣玉食固然好,但若过于娇生惯养,恐不利于成才。如何处理此中关系,似乎是新一代父母的必修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