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孙鹤,男,生于1997年,职员,文学爱好者。
归乡者
文/孙鹤
当我回到故乡,已经没有人在唱秦腔,一片沉沉的肃杀死气笼罩在这里。我大约十年没有回来过,或许更久,羁旅之人对故乡的怀念,不过是精神向土地上过往的荣光投去冷冷的一瞥。故乡,这厚重的所在收藏有众多可鄙的脸孔,这些脸孔生于此葬于此,经由宿命的指引褪去污浊,渐而与棺木一同腐朽,成为此地的养料。落叶于火中化为一缕缥缈的青烟,用以装饰此地的凄怆荒凉。
自青年时,我离开故乡,对故乡的疏离和情感的淡漠使我的脸孔在对镜自视时常常显现出可鄙的样子,或许无意间我已沾染了许多我所憎恶的习趣,而在我尚未正视自己逐渐堕落和衰老的事实时,堕落和衰老已经先行发生。
回乡是意外之举,受不相干的世事驱使而路过,无聊之下短暂驻足于此,而此地与别处又有何不同呢?人所经停的某处即是他人的故乡,众多故乡的边界被人的足迹所晕染,变得模模糊糊。我只好将故乡窄化为储藏旧时记忆的地方,回忆附着于此地或某人之上,塑成故乡的全貌。成年后我的亲人在这片故土相继离世,对他们的记忆也随之消逝,故乡似乎不可避免地走向残破的边缘,而我轻描淡写地接受了死亡的事实,从未哭泣、追悼——我是一只故乡豢养的冷血动物。为他人的死亡痛惜,是对自我最深的蔑视,我自然不愿去想死亡的事,更不想忆起故乡。
我生于农家,祖父是地主家的二少爷,幼时上过几年私塾。到他成年时,家财猝然尽散,地主业已成为污名与负累,曾祖父为此忧愤而死,而伯父已然出生。为维持生计,祖父去城里当了工人,然而这差事因为某些缘故并不长久,最终只能是回乡务农。
父亲和伯父在成年后相继离开了家乡,此后我便长久与祖父一同生活,他是个闲人,农忙时节外什么也不做,整日捧着一部收音机坐在躺椅上听那些咿咿呀呀的戏,而祖母常常在各个村子的基督教会奔走,无暇关注祖父那无关痛痒的爱好。他们的爱好和信仰无故使我陷于痛苦,不知所云的戏曲和渺远虚幻的信仰在耳边折磨着我,我所愿去的世界藏在黑白电视里,但囿于老旧的天线,这样的乐趣略显奢侈,我只好习惯于无所事事。
为免去戏曲的折磨,我便常常和祖父下象棋消磨时间。对弈前祖父总让一半子出来,端着一副老成持重的样子,而我常常神游物外,在举棋不定时,幻想自己是一个身世坎坷的英雄,或者蒙冤受辱的义士,故作羞怯地于其中歆享他人的敬仰。这种幻想在后来没有随着年龄的增长而消退,反而愈加丰满,隐匿在呆滞的脸孔下。收音机里那些饰以脂粉、着以锦帽华服的故事,被不同的人不知疲倦地演绎,到底使我感觉无趣,甚至不如一颗棋子来的自由。
生活是如此乏味,不过是终日复刻昨日。到周末我常被祖母领去教堂做礼拜,这更是桩使人生厌的事,作为信徒的后代没有信仰是不被允许的,但我什么也不相信,神若因我不信他而要使我遭受痛苦与毁灭,岂不是与常人一样肤浅,又配做什么神呢?受制于祖母,我不得不随教堂的老师学几小时的圣经,为一切鸡毛蒜皮的小事做祷告,甚至长久地跪拜。那时我有很多疑问,信仰本身就是崇高的吗?还是因为祈祷跪拜之类的仪式才使其崇高?我最终没能回答自己。
故乡的教堂不过是几间砖瓦房,建在村子边缘的荒郊——蛇虫鼠蚁的故乡,房屋各处都显出这穷乡僻壤的困窘,唯有一张巨幅的《最后的晚餐》显出其与寺庙里金身佛像同等的奢侈。教会信徒约莫有二十多人,都板着一副虔诚的脸。在大多时间,教会像是自发组建的俱苦部,信徒怀揣一种苦大仇深的信仰,痛斥着自身和外界的罪恶,虔诚地忏悔和祷告,用生命的绝大多数时间做着陈词滥调的赞美,而顽固不化的我在所有的祷告时刻滥竽充数,在交相四起的忏悔与赞美声中蒙混着,骂几句乡野间粗鄙的脏话,结束时郑重其事地念一声阿门。
为使信徒方便,教会建了一间比祷告室还大的旱厕,到夏天这里成为了紧邻天堂的地狱。旱厕里外在众信徒的供奉下臭气熏天,蛆虫蚊蝇在这里肆意繁衍生长,信徒仍旧照屙不误,直至营造出无处下脚的惨状。信徒不停的在天堂的隔间生产着粪便,又在另一处隔间做着圣餐。教堂入乡随俗,圣餐永远是汤面,本地人无论婚丧嫁娶都须吃一碗。掌勺的信徒中,有一位患有严重的白癜风,那时我不懂这病的来由,深觉恐怖,故而那圣餐更使我难以下咽,我便忍着极大的恶心把它偷偷倒进厕所。如今在回忆往事时我总是苛求每件往事都有可解释的意义,以求与人谈论时不至于展露精神世界的怯懦,然而事与愿违,很多事情多年来我都没有找到任何意义,这些没有意义的思考像一碗倒入厕所的汤面,在时间的发酵下使我闻之欲呕。
祖父有时带我出门,为的是亲戚或者邻人的红白喜事,抑或是赶集过会。长到如今的年岁,我已吃过许多婚礼的宴席,或是阔绰、或是寒酸。我所见过的婚礼几乎都在用同样的方式陈列喜悦,只是在格调上有所区别,总之一切似乎都未关乎到人的幸福。相较之下,葬礼更具有真实的意味,深切的悲伤与压抑之下的欢乐同时存在于葬礼之上,矛盾而又和谐,一切幸福只在死亡时才得到解释,无数人的死亡正是在验证葬礼的这一意义。但那时我没有想到这些,无论红事白事,我只是去宴席上大吃一顿,临走时再打包一顿明天的饭。这些白吃白喝的日子使我在当时短暂忘记了日常伙食的粗劣,也让我在某个沉重的雨天遇见了金蛋。
金蛋是个可笑的名字,为求吉利而起。我们在一次葬礼的宴席上见到对方,去世的人是我的邻居——一个永远佝偻着身子的老太太。使我惭愧的是许多年来我从来不知道她的名字,他大约不识字,也不太讲话,遇人总是和善地笑着。我爬上家中屋顶看风景时常看到她被儿媳辱骂,老太太的独子是个偏头歪脖子,相貌丑陋,娶来媳妇很不容易,恐惧使他对这一切视而不见。然而他竟不料老太太突然去了。那是极普通的一天,老太太独自去领村里救济的粮食,回去的路上佝偻的身子终于倒下了,我那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只记得有几只鸟盘桓在门前,很快又飞走了。
那场葬礼说来甚至比死亡本身更加凄惨,多年不遇的暴雨突至,使一切都在一片泥泞里进行。叼着烟的中年男人们热火朝天地谈论这片土壤下众多人的死亡,或是对着帮忙做饭的女人讲些荤话,在抬棺启程前开着最后的玩笑。我吃完汤面,在棚下穿着胶鞋踢踏泥浆打发时间,抬头看到了金蛋。我大约有二十年没见过金蛋了,以至于如今回想起金蛋的面目只是一片模糊。时间是一层纱帘,使回忆影影绰绰,即使透过去看,也不过是自我无谓的幻想。我记得那时他的眉毛很浓,眼里映出生命的光彩。他走过来很自然地拉住我的手腕,说道:“过来过来,带你看个东西。”
我跟着他走去,在一片泥淖里看见一条垂死的蛇,和我的手臂差不多长,正艰难地挣扎着。我们沉默着见证了这条蛇的死亡,后来捡走它的尸体泡进酒里,当时我没有料想到我们的友谊最后也如同这瓶酒一样干涸在这片土壤上。我们渐渐熟悉之后,做了许多蠢事,我们溜进教堂偷走钱箱里的零钱,搬石头填满别人家的粪坑,拿走家里的铁锹沿着崖边的洞乱挖……偷窃的勾当说来并不容易,我和金蛋缺乏使用工具的智慧,只会用手指努力地伸进钱箱口,夹取最上面的零钱出来。钱箱的上方就是高悬的十字架,近距离地审判我和金蛋,在道德的注视下我们不以为然地偷着零钱。我和金蛋在犯罪道路上缺少铤而走险的勇气,教会也自然不会在意到那微不足道的损失,在这片土地上不断发生着能压垮人们脊梁的事情,我们的行为不过是其中并不浓墨重彩的一笔。在后来的二三十年里,我不免故技重施以满足自我那些不值一提的欲望,却没有更多铤而走险的勇气,这不得不说是懦弱者的幸运。
到了某个夏天,金蛋和我出门。暑气不甘匍匐在柏油路上,向上空蒸腾。我们叼着冰棍懒洋洋地走在路上,准备一路走去水库,但柏油路似乎没有尽头一样延伸着,我和金蛋的耐心随着喉咙的干渴渐渐消失,我抬头眯着眼看着炫目的太阳,它似乎在嘲笑我们穿劣质硬底塑料拖鞋走路的愚蠢。我们继而丧失了回家的体力和前进的勇气,连行走看起来都像是在挣扎,我们看着路上出现迷蒙的水潭,走到近前又消失不见,被这小小的海市蜃楼戏弄。
金蛋和我走到了水库,靠近了它干涸的边缘,我们脚下的泥土慢慢变得松软,那一片浩荡离我们更近了,但我还未明白为什么我和金蛋要来这里,我们一向漫无目的地嬉游,孜孜不倦地在无用的事上消耗生命。走到那水库边上,金蛋兴奋地跳了进去,在水里对我这个旱鸭子发出嘲笑,我看到他是如此有生命力的存在着,似乎时间只停滞在今时今日。我蹲在岸边,等着吹来的风渗进我的身体。金蛋在水里表演着挣扎的样子,奋力地拍着水面。那样子实在滑稽,使我蹲在岸边不停地笑,后来他放弃了表演,笑着潜入水底,像海市蜃楼渐渐退去。
我站在岸边,看着浩渺的一切无可措手,风侵入我的骨髓,我的身体被剥离出来。直到黄昏时我才想到回家,我沿着柏油路走走停停,累了就躺在路上看着满天繁星。我想是我杀死了金蛋,笑声是最可鄙的罪证,我想让黑暗淹没了我,就淹没在这柏油路下。
金蛋的葬礼我没有去,他的父母从异乡赶回来时看到我正被祖父倒吊在房梁上,什么也没有说。金蛋从前聊起他的父亲时总说他是知识分子,但我在倒转的世界匆匆一瞥,那个屠夫一样的男人实在很难使我的想象与现实重合。那条我们初次见面时捡走的蛇被泡在了酒里,我偷偷回到水库倒掉了,我们同流合污时的唯一证据就这样消失了。
我回到了故乡,所为的是看一眼祖父与父亲的坟墓。在成年后我同祖父与父亲断绝了联系,再没有见过。他们的后事由堂哥一手操办,据说很体面,堂哥做事向来得体,不会在这些事上出岔子,他数次联系我,痛斥我的无情,但我没有任何感觉,他们的离去没有在我心里掀起波澜,死是一件注定发生的事,他们或许在行将就木时显出一丝值得悲悯的神色,不过是自欺的感情没有得到回应,至于我偶然路过去看他们的坟墓,也只是虚伪地缅怀自己的过去。墓碑前后,尽是空寂。
尚未到祭祀时节,坟场上独我一人,我站在祖父的坟前,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层层阴霾笼罩在穹顶之上,浓浓的草腥气在我的鼻尖萦绕,似乎是要下雨了。我已不再年轻,目力所及的凄凉景象似乎平添了岁月刻在我脸上的痕迹,站在这旷野之上,我很想再学着年少时的样子漫无目的地奔跑,但是生计的手掌多年来深深钳制住了我的双脚。我靠着祖父的墓碑坐下,想起了刚离开家乡时的景象。
那时是农忙时节,一向懒散的祖父对这片土地的态度也变得严肃起来,开始辛勤耕作。焚烧的秸秆和人的粪便不足以对抗土壤的贫瘠,我们的双目和鼻腔一连几日接受着化肥挥发时的灼烧。人们为土地边界的问题争执不休,进而升级为青壮劳力的械斗,妇女用最恶毒的诅咒掠阵,然而武斗的胜者回到家后,也难免看到家中窗纸破碎、粪便满墙的景象。我唾弃这些丑恶的面目,却仍未从此地离去。
某个农忙的午后,我在田间熟睡后醒来,昏沉沉地走回家中,祖父在房间里已经等候我多时,我想我大概又要迎来漫长而又无味的说教,不曾想祖父破口大骂,决然地逐走了我,我带着一腔愤懑,在茫茫黑夜中走出了故乡的范围。
我从未如此切实地触摸生命的脉搏,我的生死此后只在年关时被乡人偶然提及。
我渐渐对靠着墓碑顾影自怜这种事情感到厌烦,起身燃起一根烟,远处有人走来,我想我是时候离开了。等远方的人到近前时,我才看清来人不过一个约摸七八岁的孩子,我忽然起了玩笑的念头,板起自己中年人的严肃面孔问道:“谁家的小孩,大白天跑坟上干什么?”
不想他全无拘谨畏惧的样子,仰着头高傲地说:“滚你妈的屄,你管的宽。”
我想起年少时村里的孩子大都这样脏话连篇,不由得笑起来,手指夹着烟不住地抖。他这时反而露出畏惧的神色,我笑着吐出一口烟问道:“你爸叫什么名字?”
他依然仰着头,说:“你爷爷叫什么我爸就叫什么。”
我竭力忍着笑掸了掸落在衣服上的烟灰,指着祖父的墓碑说道:“认识字吧?看看,这就是你爸。”
他转而沉默了,脸色变得黯然。片刻后他终于开口了,伸出手指向不远处的墓碑,说:“我爸在那儿。”
我不再笑了,我们在祖父的墓碑前陷入了一阵尴尬的沉默,像是受着祖父和他父亲一缕幽魂的拷问。我扔掉还未抽完的烟,碾上几脚,重重吐出最后的烟雾与浊气,远处传来几声犬吠,草与土的腥气变得更浓,比我身上的烟味更甚。我不明白是死亡赋予了墓碑意义,还是墓碑赋予了死亡意义,使我束手无策地在这里思考。一股无形的情感穿过我的人生,如同绳子穿过石头,连成一串项链,使我艰于视听的浓雾在缓缓消散,而迷雾之后有着更坚实的墙壁,我想高声疾呼,墓碑却紧锁着我的喉咙。
我终于率先打破了沉默,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我曾经听说过一件事,快要死的人能直视太阳,当时我不相信,但现在我认为这是真的。”
他满含诧异地看向我,说道:“啊?”我耸了耸肩,面带无奈,转身走出了这片坟地。
我走在一片空荡的路上,唱起了秦腔,是我祖父的收音机常听的几句,我沉入远处的犬吠声中,构建回忆的庙宇。
太阳照耀着,祖父带我走在去往集会的路上,听闻省城的剧团来演出,场子就搭在野地里。鼎沸的人声在远处的土地上生长,我拿着冰糖葫芦和盛满大半报纸卷的瓜子站在最后方,舞台前的人潮静候着演出,许多厚实的身躯粘连着,挡住了我的视线。田野的两侧有人爬上柴草垛静坐着,祖父双手握在背后等待着开场。一群顽劣的孩子在后面欺负着本村的疯子,往他脚下扔着鞭炮,他滑稽地跳起来咒骂,笨拙地挥舞着手,他冲向孩子,却看着他们四散逃开,最后颓然地坐在地上自言自语。
我信步而行,嘴里嗑着瓜子,走到空无一人的舞台后方,地上扔着一堆箱子和零散的器械,我躬身走到了舞台下。钢架所支撑的木板上走过形形色色的演员,我感受着这场演出所传来的震颤。乘着舞台的荫凉,我睡了一场好觉,喝彩声将我托向更渺远的所在,我挟着从我身上走过的蛐蛐,见它幻化成可怖的鬼怪。我醒来,目视这轰然欲坠的舞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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