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原色》
作者:杨中宇
主播:延午
父亲又不见了。他从乡下被我接到城里患上了阿尔茨海默症，现在正呈渐进性失忆状态，入夏以来病情似乎更严重了。
接到老婆电话，我赶紧开车到父亲经常在场的地方寻找。与小区毗邻的小公园大部分游人都被暑热撵走了，只有几个老人坐在柳树下的长椅上乘凉。公园很静，湖水泛着银光，小桥紫檀色的仿古木栏杆上落着蜻蜓，一切看上去都那么美好和谐，只是不见父亲的影子。
我把公园溜了个遍，开始也没急。因为自从他患病以后，隔三差五的总要失踪一次。
小桥尽头种了很多花儿，因为有马莲，所以父亲格外喜欢这个地方。记得上次我就是在这里找到父亲的。马莲是我老家最常见的野花，每到夏天别说草甸子，即便是各家的房前屋后也随处可见。但父亲偏偏跟它有缘，看了一辈子了还没看够。我记得那天他背对着我，我只能看见他宽厚的脊背，他蹲在地上的拱形身影投射在马连花丛里，一动不动的和宽厚的马莲叶子一样沉默。
我和父亲只有一步远，我敢说还没有谁像我一样认真地近距离地去欣赏研究自己父亲的脊背，从而展开对马莲这种植物的联想，进一步去认识父亲。那天我有点儿脆弱，除了眼窝儿湿，内心也被马莲叶子撩拨得有些发痒……
父亲还是发现了我，我只好转到他对面，也蹲在他身边。他像是在竭力地回忆什么，看我的时候目光有些空洞。我一把握住父亲的手，感觉他手上的老茧硬硬地顶住我手心，我说，爸，咱回吧！
父亲没吱声，这时一只褐色的甲壳虫出现了，父亲空洞的目光一下子就有了丰富的内容，那是一种看见土地，看见谷物的喜悦眼神。我赶紧把甲壳虫捉到手里递给父亲。父亲用他粗糙的大手小心翼翼地捏着甲壳虫，然后把它放到掌心。
后来，我特意到夜市买了一个陶罐，把甲壳虫放在里面。这下子父亲有事儿干了，连着几天都宅在家里看虫。夜里家里人躺下了，他还一个人对着陶罐的甲壳虫发呆。他看甲壳虫的目光是饱含深情的，这让我想起在我很小的时候他看我的目光。
但让我想不到的是，几天以后他居然把甲壳虫放生了。看着他望向马莲花失落的眼神，我不知他是有意还是无意的，陶罐也忽然落在地上摔碎了……
没了甲壳虫父亲又不着家了，一天总在小公园里四处撒眸，我以为他放不下甲壳虫，只好又给他买了一个陶罐，哄他去捉虫。可他连甲壳虫看也不看，只是面无表情地盯着马莲花丛发呆。与从前不一样的是，他走路的时候开始低头，好像在寻找什么。但他究竟寻找什么又不说，我也不知道。
出了小公园已经下午两点，又找了两条街，我心里开始有些发慌。这时乡下的堂妹打来电话，说父亲已经到了乡下。
父亲是一个典型的农民，离不开土地，而我又何尝能离开父亲。母亲去世早，他一个人为了供我读大学花光了所有的积蓄，我就像地主一样剥削着他所有的劳动力，榨干了他的血汗。现在可算到我报答他的时候了，我原本打算把他接到城里，只要他愿意再给他找个老伴儿，让他安度晚年，谁想到事情会这样呢。
我自问是个孝心的儿子。但这病吃药又不顶事儿，他又老玩失踪，我不免心生怨言：生活为什么就不能按照我的设想继续呢？
堂妹老早已经候在门外，见我从车里出来赶紧迎过来，说，老叔搁我这儿你还不放心？我说，他是怎么回来的？堂妹说，还不是遇到村里熟人了。
我跟在堂妹身后看了一眼睡熟的父亲，眼窝儿又湿了。
堂妹拽住我的手来到堂屋，说，我老叔这是咋了，满大街地踅摸也不知在找啥？
我说，也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找啥。我实在有些累了，坐在床上刚抽一支烟，父亲又不见了。
村子不大，我和堂妹很快转了一圈儿。堂妹看我一眼说，我知道老叔在哪儿了。
在村子后身的草甸子，我和堂妹一下车便看见父亲光着膀子跪在草地上，他的半袖衫挂在一棵高高的青蒿上，随着薄暮的晚风轻轻晃动。他的手腕上缠着一条很长很长的蚯蚓，蠕动着的蚯蚓很像崩起的血管，这让我忽然想起小时候他跟我说过的话：蚯蚓能在地下松土，对庄稼大有好处。
我终于明白父亲在找什么了。以前我总认为他离不开土地，其实所有跟土地有关的物事都牵系着他的生命。我忽然觉得草甸子上的每一棵草都是红色的，都是父亲的蚯蚓的颜色，我和堂妹自然也是。
这种从地下生发出来的颜色很快吞噬了薄薄的暮色，主导了整个世界……
我的泪水终不可抑制地流了出来。
【作者简介】杨中宇，中国民俗学会会员，黑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绥化市作家协会副秘书长，兰西县文联秘书长。已出版散文集《情系呼兰河》《悠然见南山》《最美都城地—兰西》。小说《小鱼》《拒嫁》《玉佩》，散文《莲花泡》《榆林筋饼》《大金王子传奇》等，散见于《读者》《北方文学》《小说月刊》《唐山文学》《黑龙江日报》等多家报刊。散文《黄崖子人家》和中篇小说《家庭党支部》，分别获得黑龙江省委宣传部、省作协举办的“我和我的祖国”建国70周年及“庆祝中国共产党成立100周年”主题征文大奖。
【主播简介】 延午：来自美丽的冰城哈尔滨，民盟盟员，高级工程师，国家注册安全工程师、建造师。哈尔滨市朗诵协会会员。
闲暇里喜欢独坐一隅，伴随着舒缓的音乐沉浸于美好文字中，喜欢徜徉在文字构建的山水之中，领略声音传递的情感之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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