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
每到新年,我的思绪就像开了闸的潮水,奔腾不息。我家祖祖辈辈都居住在东北榆树农村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村——新立屯,这是一个差不多有着几百年历史的小村庄,她经历过战乱及胡子的袭扰和掠夺,虽有民不聊生的痛苦经历,但都挺过来了。但是,那些无法抚平的伤痛和苦难,还是深深地留在当时和后人的记忆中。
那是1920年腊月的一天,一群穷凶极恶的胡子来到新立屯。胡子最活跃的时候是在旧历年前后。因为过年了,家家都会准备一些年货,富裕的人家还会杀猪,有的人还会买一些新衣服,专等除夕晚上穿,以展示一年的喜庆。这些都是胡子垂涎和抢夺的对象。
据说当时来到新立屯的这伙胡子是来自一个大绺子,这个绺子大都是游手好闲的地痞流氓组成的,这些人无恶不作,一旦在当地混不下去了,便聚集起来落草为寇,干起了打家劫舍的勾当。而且这伙人心狠手辣,草菅人命,视百姓生命为儿戏。当时我舅舅只有十几岁,自然不知道胡子的厉害,还跟着胡子到处跑,看热闹。突然,一个年轻的胡子,在没有任何征兆的情况下,悄悄从后面把枪架在我舅舅的肩上,扣动扳机,向远处嘭地开了一枪。我舅舅被吓得一声尖叫,便失魂落魄的跑开了。接着便生了一场大病,病好了,精神出现了问题,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精神病情越来越严重,发展到最后完全失去了自控能力。在冬天一个寒冷的雪夜,舅舅赤脚跑出家门,结果双脚都被冻掉了,成了残疾人。后来病好了些,又读了几年私塾。舅舅很聪明,认识很多字,能背五经四书和唐诗。后来我认识的繁体汉字,大都是舅舅教的。
舅舅的晚年非常悲惨,精神病又复发了。为了防止他打伤别人及自己残害自己,姥姥决定用铁链把他锁在炕头的一个磨盘上。我清晰地记得,舅舅的一个习惯性动作,就是用双手不断地捣动着脖子上的铁链,像虔诚的佛教徒数着念珠一样,我知道他的内心是非常孤独和痛苦的。夏天开着窗户还可以进来一点暖阳,和来看望他的邻居有个交流;冬天基本是囚禁在炕上,虽然冬天的火炕是热的,不致于被冻着,但那种寂寞不是一般人所能承受的了的。我见舅舅可怜,夏天常常从小园里摘些黄瓜或西红柿送给他吃;他会吸烟,我就从二娘家的烟笸箩里偷偷卷几支蛤蟆烟送给他,哥哥偶尔也给他包顿饺子,他吃的很开心。但没过二三年,舅舅就离世了。那时我还小,但很想念他。舅舅虽然精神病犯的很厉害,但从来没有打骂过我,我一去看他,他的脸上就会浮现出春天般的温暖,所以他去世的时候,我伤心地哭了。

二
从中国近代起,东北就是有名的土匪猖獗地区,尽管各个时期,政府都派兵进剿,但东北匪患却从未绝迹。据说当年东三省胡子加土匪有100多万,当时东北的总人口也不过4000万。除四大悍匪:谢文东、李华堂、张雨新、孙荣久之外,单打独斗的胡子多如牛毛。45年日本投降时,东三省基本处于无政府状态,胡子正是利用这个时机,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给当地老百姓造成严重的损失,百姓民不聊生,怨声载道。
当时我大爷家住新立屯。家境不错,有一匹枣红马,几晌地,加上我大伯二伯两个壮劳力,一家人对生活有着美好憧憬。正好那年风调雨顺,收成不错。到年根时,全家人合计,到三岔河镇上卖一车粮食,换回些年货,扯上一匹布,给全家每人做件新衣服。
商量后的第二天清晨,大伯和二伯高兴地套好车,装好粮食,两个人一个赶车,一个押车,直奔三岔河。三岔河镇离新立屯不过40多里路,虽然路况不好,车有些颠簸,但不到2个小时,还是顺利到达镇上。粮食出售的也很顺利,只是买年货和布匹耽误点时间,直到下午4点多钟,车才往回走。因为腊月,昼短夜长,车在回来的路上,天渐渐地黑了下來。大伯二伯有些担心,就怕路上出什么意外。因为那些年月,被胡子抢劫是常有的事情。所以他们边走边巡视四周,一旦发现危险,好提前采取措施。不过还好,因为走的是大道,路上偶有行人来往,并有车辆穿梭不断,所以一路上并未发生任何异常情况。车很快到达了邻村——积善屯,过了积善屯,穿过西北大甸子就到家了。因为离家近了,大伯二伯感到一阵轻松,心想一路上总算没遇到胡子抢劫,安全回来了。
而西北大甸子实际是一望无际的大条通,一人高的柳条墩,到夏季枝繁叶茂,人马在其间走动是无法被发现的;即使冬天柳条的叶子完全脱落,赤裸裸的交错散落在草甸子上的密集的一簇簇柳条林,也完全可以把人的视线封锁在几十米远的范围内。
何况当时夜色已经降临,月亮刚刚升起。正在大伯二伯虽也有些担心,但还是陶醉在马上要到家的喜悦中时,突然从条通的深处窜出一个胡子,骑着一匹毛色黑亮的马,左手拽着缰绳,右手端着洋炮,冲着大伯二伯高声喊道:“停车!想不死赶快趴在地上,不许抬头,否则老子一枪崩了你”,我大伯二伯从未见过这种阵势,吓得跳下车就趴在了地上,为相互照应,大伯和二伯心照不宣地肩并肩趴在一起。之后微微抬起头,窥探胡子,看他在做什么。这时他们发现胡子把枪放在车辕上,左肘压着枪托,右手开始从车上往下卸辕马。这匹枣红马可是全家的命根子啊,大伯看到这一幕心里极为愤怒,用手拉了一下二伯,暗示两人一跃而起扑倒胡子,将其制服,避免财产损失。但二伯胆小,死死拽住大伯袖子不放,意思是说,宁可损失一匹马,也别把命搭上,万一制服不了胡子,胡子操枪向咱俩射击,我们俩非死即伤,届时悔之晚矣!
等两人迟疑一会,战机已失,胡子已经把马从车上卸了下来。彼时,只见胡子一手牵着马,一手端着枪,随时对趴在地上的大伯和二伯保持射击状态。这或许是胡子长期打家劫舍形成的“职业素养”所致,为防止被劫持人的反抗,随时对被劫持人保持威慑。大伯二伯眼睁睁看着胡子把枣红马牵走了,却毫无办法。
其实成败就在一念之间,有时人们是需要一点勇敢的冒险精神的。如果大伯二伯抓住有利战机,趁胡子聚精会神从车上卸马的瞬间,扑上去把胡子制服是有可能成功的。
中安的薛老四压粮的故事就说明了这一点。薛老四是猎人,练一手好枪法,百发百中,弹无虚射。有一次受人之托,押送粮车到三岔河。一共4辆车,薛老四坐在第一辆车上,保护着后面的三辆车的安全。粮车走到新城局的时候,突然有两个陌生人说要捎脚,就坐在最后一辆粮车上了,过了2里路,又有两个人也说捎脚,不约而同地又坐在第3辆车上了。这时引起了薛老四的警觉:心想这几个人绝非善类,多半是胡子。薛老四不愧是打猎的,开始盘算起来,如何制服这4个人。这时,天上突然有一只飞鸟向车的方向飞来,薛老四有了办法,他扣动扳机,向飞鸟射去,鸟应声而落。车上的4个人面面相觑。车又走了几段路程,4个人便相继下车,落荒而去。这就叫不战而屈人之兵。薛老四用他的勇敢和智慧化解了一场胡子抢劫的惨剧的发生。
东北闹胡子,给人民造成极大的恐慌,当地老百姓每天都不得安宁,生活在恐惧之中。
1945年9月,东北民主联军开始在东北执行剿匪任务,1947年10月完成了剿匪任务,历时22个月。盘踞在东北的顽匪和胡子基本被消灭了,独狼式的胡子也因受到剿匪大军的高压而不敢轻举妄动,有的已金盆洗手,罪大恶极的又被当地镇压了。
49年以后东北的治安形势有了根本性好转,人们基本可以安居乐业了。

三
郑板桥30岁左右时,他的犉儿夭折了。在小小的坟茔前,年轻的父亲郑板桥留着泪水,仍用往日喂食儿子的汤匙,盛满稀粥,悲怆地呼唤着地下的犉儿,并不时地给他的小嘴喂食。而此时他却担心的是小儿在阴曹地府,没有他的父母在其身旁呵护,独自一人在冷风苦雨中那种孤独且害怕的样子;更担心像他一样的穷人之家的小孩死后也是小小的穷鬼,无力应付荒涂野鬼的勒索;然而,最令他担心的是小儿在森严冷酷的阴曹地府受尽欺压凌辱,因家贫只能处处求生,却无能为力的样子。
于是郑板桥强忍泪水写下了五首哭犉儿的詩:
其一
天荒食粥竟为长,惭对吾儿泪数行。
今日一匙浇汝饭,可能呼起更重尝。
其二
歪角鬏儿好戴花,也随诸姊要盘鸦。
于今宝镜无颜色,一任朝光满碧纱。
其三
坟草青青白水寒,孤魂小胆怯风湍。
荒涂野鬼诛求惯,为诉家贫楮镪难。
其四
可有森严十地开,儿魂一去几时回。
啼号莫倚娇怜态,罗刹非而父母来。
其五
蜡烛烧残尚有灰,纸钱飘去作尘灰。
浮图私有三生说,未了前生好再来。
今天,读郑板桥这五首詩,宛如身临墓地,看到一位可怜的父亲哭倒在爱子的坟前,泪尽眼枯之后还呆呆地望着那堆孤坟,神思恍惚,眼神迷离,不仅为之流下同情的眼泪。
无独有偶,我的父母也经历过这样生离死别的时刻。只不过他们不是诗人,没有把他们悲痛欲绝的心情付诸文字。
母亲生育的子女中,活下来的只有4个,其余或因饥饿、疾病都相继死去了。最令人撕心裂肺痛心疾首的是我二哥的离世。他当时只有6~7岁,但非常懂事和听话,每天不离妈妈身边,妈妈也不时地呼叫着“二小”。有时吃奶不小心咬了妈妈,还伤心地问妈妈,疼不?妈妈告诉他不要乱跑,以免发生危险,他就屋里屋外自己玩,从不走远。尽管这样,在冬月,在他快满7岁生日的一天,灾难还是降临在二哥的头上。二哥突然拉起肚子,而且拉时肚子疼痛难忍,常常一边哭一边拉。起初母亲认为只是一般的拉肚,过几天就好了,谁知一连拉了十几天,不但没见好,反而越来越重。这时母亲慌了,把家里唯一的一点积蓄拿出来抓点中药给二哥吃了。在那个落后的年代,根本没有医院,只有几个私家老中医,也谈不上高深的医术,像这样突如其来的疾病,不问病因,也无法探知病因,胡乱配几副汤药,多是不对症,所以吃了也不起任何作用。因此二哥吃了药病情却没有一点好转,而这时家里一点钱都没有了,只好看着二哥的病情肆意发展。就这样二哥拉了两个多月,一直拉到年根,最后瘦的只剩一把骨头了。有一天,二哥躺在炕上,妈妈怕炕席不平,会给二哥消瘦的身体增加痛苦,便给他垫上了厚厚的褥子,二哥有了些许的安祥。
这时母亲坐在二哥身旁,强忍悲痛地跟二哥开着玩笑说:“二小啊,死了吧,多遭罪啊”,这时二哥用仅有的一点力气,睁大眼睛,眼里滚动着泪花,有气无力地说:“妈,我想你,我不死”。这是二哥留给这个世界的最后一句话,说着便昏迷了过去,接着便没有醒来,到了第二天早晨,太阳刚刚升起的时候,二哥停止了呼吸。这时离过年还有三天,二哥到底没有熬过这个年。带着对尘世的不舍,带着对母亲的眷恋,带着对那个黑暗落后的时代的控诉,二哥离开了这个世界。
母亲号啕大哭,一天没有吃饭。但是那些接二连三死去的孩子给她产生的“免疫力”,还是让她很快从悲痛中解脱出来。日子还要过,坚强的母亲就这样安慰着自己。后来母亲偶尔提起此事,脸上总是带着痛惜的表情。
二哥被用席子卷着埋在了新立屯的乱坟岗,成了孤魂野鬼。虽然我没见过二哥,但我同情二哥,怕二哥幼小的身躯被荒涂野鬼欺侮,所以我每年在给父母烧纸的时候,总是给二哥也带几张,希望他在阴曹地府能过的好一些。虽然我是无神论者,但我还是用这种方式安慰自己,使自己得到心灵上的解脱。
此刻我还想起一件往事,父亲常常为孩子们的死感到自责。父亲说:“他年轻的时候是想学医的,汤头歌都背下来了”。这话我相信,因为到了晚年父亲还能流利地背诵汤头歌,虽然他并不懂药理。接着父亲说:“我要是学医,说不定还能救活几个孩子。但后来鬼使神差地到三岔河木匠铺学了木匠,也就无能为力了”。
其实父亲也用不着自责,在旧社会,在那个缺医少药的年代,靠几副中药是无法挽救生命的。孩子要想活下来,只能靠着自己强大的生命力,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在那个年代,任何一个能够存活下来的生命都是奇迹!
二哥到底是什么病?一直没有确诊。后来村里因为此病又死了好几个孩子。一直到六几年,我堂大哥的大儿子,也是拉肚死的,死时都十一二岁了。后来到五棵树医院住院,说是痢疾中毒。其实早期吃点痢特灵或四环素说不定就能好,但是农村落后的文化以及对疾病的无知和漠视,患者一旦病重,想医治时已病入膏肓,失去了治疗意义,令人悲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