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花草
雁阵
“我从山中来,带着兰花草。种在小园中,希望花开早……”在这轻灵而又略带忧郁的广播声中,列车哐当哐当,行驶在去往华山的路上。
倚着车窗的志良望着窗外的夜色。蓦地,一个影影绰绰的美丽头像浮现在窗外,随着星星点点流萤似的灯火匆匆飞逝,那个头像忽而清晰,又忽而模糊,但始终跟随着志良的视线。
那个美丽头像,是坐在过道旁边的董晓燕的影子,投到志良这边的玻璃窗上来的。志良不由扭过头去,望了一眼董晓燕,她正用手撩起额前的一缕头发,然后轻轻甩一下头。发现志良望过来,董晓燕也冲他抿嘴一笑,然后都各自低下头来。
其实,志良和董晓燕才刚刚认识一个下午,所谓认识也不过是经云峰介绍,简单打了个招呼而已。在此之前,俩人如果在西安的校园里碰间,恐怕也是旁若无人、匆匆而过的。
这是四月的周末,志良和同舍好友云峰一起去游华山。下午到临潼,又有校友青林和他的兴平老乡董晓燕加入队伍。青林和董晓燕他们班正在临潼专业实习,正巧也去华山。一行四人商量好旅途上的事宜,就乘上这列零点前到达华山的火车。他们准备趁着夜色登山,好赶在黎明前到达东峰,观赏华山的日出。
虽然已经是四月天了,山里的气温却依然显出料峭的寒意,加上凛冽的山风一吹,只套着件薄毛衫的志良不由打了个寒颤,接着就是一声响亮的喷嚏。云峰拍拍志良的肩膀:“瞧瞧吧哥们儿!让你带件厚衣服,你还充英雄,这滋味不错吧?”
董晓燕和云峰看来早就认识,也趁势打趣:“人家受着冻,你还说风凉话,我看应该把你的衣服脱一件才对!”。一旁的青林忙补充道:“这才叫有难同当,有冷同受啊!”。志良呢,的确显得有些落落寡合的抑郁。这次来华山,他本就是为了排遣那种无法言喻的忧郁心绪的。他幽幽说道:“那就把你们的包都让给我背,这样既锻炼身体,又产生热量。”
“一举两得,的确是一举两得!”一边说着,云峰就做出要把一个沉甸甸的双肩包递给志良的动作。
“行了吧你!前面,路还长着呢!”董晓燕的这话,在志良听来,是说给他的,也是说给云峰听的。于是,在嘻嘻哈哈的说笑声中,大家相跟着上山。
过了玉泉院,还没到“回心石”。竟然发生了一件不愉快的事。董晓燕突然肚子疼起来,脸色也有点难看。女孩子的事总不好细问的,大家只好坐在路边休息。
志良似乎有点着急,甚至显得焦躁不安起来。为什么和女孩一起上山呢?要是只有他和云峰,恐怕都快爬到“千尺幢”了。他甚至还说出“我背着行李先走一段,到前面等着”的不合时宜的话来。
董晓燕蹲在地上,抬头,白了志良一眼。
“要不你们先走吧,别管我。歇一会儿我自个儿能回去。”
“这算什么话?歇会儿就好了。”云峰使劲给志良使眼色,意思不要他再那样了。偏偏志良没心没肺,又补充了一句“还没到回心石,就灰心了,我看咱们还是一块儿下山算了!”
不知为什么,听了这句话,董晓燕竟然呜呜哭起来。三个人面面相觑。青林过来安慰着董晓燕。云峰简直要和志良急了。抽抽搭搭的哭声仿佛导火索,引燃了志良心中的不安与愧疚。
也许,从见到董晓燕的那刻起,就注定了那种不愉快的延续。在这之前,他那一厚沓的“心血之作”被外班的那位校花退回来了。严格说,那不是所谓的“情诗”,无非一位十七岁的少年,风花雪月的憧憬而已。他原以为,至少会稍稍感动那位女孩吧。可结果呢,她只是把他的信,原封不动地拍到他手里,一句话不说就扬长而去了。多少日子以来,志良逃不出那种心理的阴影。羞愧和自卑,使他几乎要发誓,以后应该对高傲的“她们”一概“怒目而视”了。
然而,眼前的董晓燕并不是那位“高傲冷酷”的女孩啊,就算要“恨乌及屋”,说话也不该这么刻薄,何况人家正痛苦着呢?
志良觉到自己的尴尬,但他不会走到董晓燕面前,像云峰和青林那样轻声安慰,或是道歉。他也不再说什么,心中的懊恼和无法言说的痛苦,令他只有沉默。
一弯月亮,不知什么时候,爬到了山间的松树顶上,清粼粼的光如水般清澈。过了一会儿,董晓燕好些了,竟然宣布可以继续爬山。刚才的一丝不快,仿佛也被这如水的月光冲淡了。
踏着一层层的台阶,志良的话少得可怜。听着三个人一路的说笑,志良也仿佛是个局外人。云峰照顾着董晓燕,显得很殷勤,那个最重的、装着四个人食品和水的双肩包志良背着。他感到汗水像虫子一样在脸上爬,秋衣几乎湿透了,紧紧贴着皮肤,山风一吹,凉得浸骨。不知什么时候,志良的手被山石划了一道口子,揪扯似地疼,他忍着不说一句话。
层层的台阶蔓延而上,缓缓通向天际。在模糊的夜色里,在爬山者的喘息中,在星星点点的灯火照耀下,似乎没个尽头。跨过一个陡坡的时候,董晓燕伸出手臂,希望前面的志良拉她一把。志良竟然装作没看见,尽管他多么想拉她一把呀!
过了“百尺峡”,“老君犁沟”,好容易到了北峰。大家都说应该歇歇了。于是一屁股坐在石头上。董晓燕接过志良的包,准备掏出水和面包分给大家。志良面无表情地递过包去,两眼却望着山顶那弯浅金的月亮。
董晓燕竟然发出了一声惊呼:“哎呀,这包带上有血!”。
“哦,是我的手划破点皮,不小心染上的……真对不起。”志良的回答,显得漫不经心。
“说对不起的,应该是我啊!看看,背包都让汗浸得水淋淋的了……都怪我拖了后腿——你的手不要紧吧?”
“不要紧,大家赶紧补充能量吧。”
云峰和青林在一旁讨论着,计划几点到东峰,对于董晓燕的惊呼,他们只是简单问了几句,就罢了。毕竟是爬山嘛,再说男子汉擦破点皮,也不值得大惊小怪。
从北峰南下,过“擦耳崖”时,走在中间的董晓燕嚷道:“大家小心啊,这可是擦耳崖,别把谁的耳朵擦破了。”
“那太不幸了,擦破耳朵就无缘听美女唱歌了。”一旁的云峰笑着说。
“对了,晓燕!干脆给大家唱首歌,鼓鼓劲儿嘛。随便什么都行。志良慢点走,欣赏啊!”走在旁边的青林前后招呼着。
“我唱了,大家别嫌难听就成。”
“你的要难听,我们的就不能听了,快唱呀!”云峰说。
“你是不是像我在太阳下低头?流着汗水默默辛苦地工作。你是不是像我就算受了冷漠,也不放弃自己想要的生活?你是不是像我整天忙着追求?追求一种意想不到的温柔。你是不是像我曾经茫然失措?一次一次徘徊在十字街头……”
志良虽然走在最前面,但董晓燕那带着喘息的一字一句,却那么清晰地传进耳朵。他的心仿佛被什么击中似的,不由得一阵阵风起云涌。这样的歌以前怎么没注意到呢?“我的未来不是梦,我认真地过每一分钟……”,志良仔细咀嚼这句歌词,眼泪差点儿都要掉下来了。
攀上陡峭的“金锁关”,前面就是东峰了。四个人相继上来,在日观台,他们欢呼雀跃,叠手相庆。
这是海拔两千多米的华山东峰,呼呼的风声从耳畔掠过。站在那里,你仿佛能感受到地球的飞速旋转,在辽阔的星天下,在广袤的宇宙中。
四个人并排坐在大山石上,望着山谷间缥缈流荡的云海,等待日出,那个庄严时刻的莅临。虽说租了两条棉大衣,还是冷,他们紧紧挤在一起,抵抗着冷厉山风的吹拂。
志良和董晓燕紧挨着,隔着厚厚的棉被,志良也能感受到一个女孩子那特殊的温热气息。那是松针和露水的清新,是烟霭和青草的梦。志良恍恍惚惚,隐隐觉得,这样美好的时刻,一生中再也不会有了。
太阳从云海间喷薄而出。这是如梦似幻的华山的清晨啊!
“这些山,真像水洗过一样,要不就是月光漂过。”望着洁白的山石,志良又不免说些不着边际的傻话。
“真像水洗过一样白啊!”董晓燕抿嘴一乐。
“瞧瞧,我们的大诗人,又要发感慨了!”云峰拍拍志良的肩膀。
“壮观啊!志良。我希望回去能早日看到你的大作”青林诚恳地望着志良。
“只有天在上,更无山与齐。举头红日近,俯首白云低”,志良默默念着宋代名相寇准的这首诗,迈着机械的步子跟着走,脑子里是如坠梦境的恍惚。有好几次,他的目光和董晓燕的目光,无意间撞在一起,又都慌乱地躲开。大家相跟着,一起转了传说弄玉萧史笙箫和鸣的中峰,华山极顶的落雁峰,还有浑如一块巨石的西峰。拍照留念,感慨赞叹,都说,真是不虚此行呀!
午后下山,晚上还要赶那趟开往西安的火车呢。下山的路显得轻松了不少,说说笑笑间,就到了华山门。
在华山的站台上等车,云峰和青林要去站外买东西,志良和董晓燕负责看护行李物品。
四个人在一起的时候,倒很自然的,等到只剩志良和董晓燕的时候,志良突然觉得手足无措起来。他不停地看表,看空荡荡的铁轨,看天上飞过的鸟群。
“看你心神不定的样子!就那么急着回去吗?火车不是能望来的啊。还是不愿和我一块儿坐?我没得罪你吧,大诗人?”董晓燕含笑说道。
“不,是我真的对不起你……我也不知道,今天怎么了,我平时不是这样的。”
“我说呢,你好像不开心的样子,像在惩罚自己。手都流血了也不在意。今天累坏了吧?”
董晓燕的话虽娓娓道来,却似携裹着一股热流,激荡在志良的胸口。是啊,能够说出“不开心”、“惩罚自己”话来的人,一定是钻进了志良的心里去。而这个人,竟然是和他才认识一天的女孩儿!
“累是真的,可我很开心。今天,我会永远记得,谢谢你……因为,这些以后再也不会有……”
“这些,是什么?为什么说得那么伤感呢?连我都快被你感染了……”董晓燕下意识地梳理一下额前的头发,然后甩甩头,似乎又轻轻叹了口气。她望着志良不语。
那是一位少女清澈的不染纤尘的目光,它犹如月光的皎洁,又像山花的清新。志良想起董晓燕在山上重复自己的那句话,“真像水洗过一样白啊!”,他也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
接下来,俩人都不知道再说什么好了。驶过站台的一列火车,这时正呼啸着掠过去,掠过去。他们一起望着,望着。直到它渐行渐远,渐行渐远,在铁轨的尽头,化作一个灰色的圆点。
也许有太多的话要说,也许一切都已经结束。云峰和青林回来了,他们说火车快来了。
归途显得那么快,仿佛眨眼间就要到站了。志良望着车窗外。起初那个浮动的美丽头像,现在换成了一头乌发的轮廓。董晓燕头枕胳膊,伏在对面茶几上打瞌睡。偶尔,她好像想起什么似的,猛地抬起头,四下望望,又很随意似的,把目光投向志良这边,接着又俯下头去了。她修长的卷发,随意散落下来。
志良真想把那一缕散落的秀发撩起来。然而,他只能一动不动地痴坐着,呆望着,窗外那个若隐若现的美丽影子,越来越模糊了。
深夜的旅途,列车上的广播早停了,但不知谁还在放歌呢?是那首熟悉的校园歌曲《兰花草》周而复始的曲调,反反复复着“……期待春花开,能将夙愿偿。满庭花簇簇,添得许多香……”。伴着列车哐当哐当的行驶声,伴着兰花草隐隐约约的旋律,志良在朦胧的困倦中,沉沉睡去……
作者简介:
潘红亮,笔名雁阵,1970年生。鲁迅文学院第三十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出版有散文集《麦子的语言》《一个人的火车》《青青皂荚树》。曾获《儿童文学》金近奖、冰心新作奖、《小十月》文学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