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家沟旁的那颗老树
文/盛义甫
晨雾中,一位老人向那颗隐约可见的老树走去,在雾中,时光仿佛回到了那一年。
《新华日报》1939年3月5日:东北抗日联军在依兰、勃利沉重打击日军。
1
1939年3月,哈尔滨市立医院
乍暖还寒,哈尔滨的早春依然寒风刺骨,1939年3月6日这天,竟然又下起了大雪。一辆日本宪兵队的汽车从伪满洲国滨江省平房县腰二道沟村的一个大院门口向大烟炮中驶去。从希尔科夫王爵街一个急转弯,随着急速中刹闸的尖叫声,停在了石头道街的哈尔滨市立医院门口,两个全副武装的带着口罩的宪兵把一软弱无力的青年人,弄到了走廊里,坐在椅子上候诊。一阵高跟鞋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一名身材苗条的女护士带着口罩,来到候诊人的面前,亲切地问道:“您是余绘晨先生吗?”“嗯,是的”,旁边的父亲急忙说道。“嗯,别着急,我来先打一针。” 家属拉开棉衣,“护士”敏捷地从针盒里拿出针,在胸口打了一针,然后,起身扭着屁股走向门口,走出门外。这位父亲茫然地看着这一切,疑惑地追赶到门外,那人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这个父亲焦急地和其他人一样候诊,茫然地望着诊室的门,回头时,发现年轻人脑袋一耷拉。“绘晨!绘晨!”两个宪兵见状,立正,转身,走了。
四年前,1935年9月末的一个傍晚,哈尔滨工业大学校园内,已经是秋风瑟瑟,落木萧萧。一个雄姿英发的青年从人流中走出土木建筑系的教学楼,走出校园,上了有轨电车。电车在暮色中绕过尼古拉教堂、火车站,向道里区驶去。青年在中央大街下了车,这条街从中国大街改名为中央大街已经整整十年了,但是满街的行人依旧是俄国人和日本人居多,顺着面包街,穿过炮队街,青年左转右转,再穿过哥萨克街走进一个胡同的大门洞。开门进去,屋里散发出烤土豆的香味。一个学生妹走上前来,帮着脱掉外衣,一同走进了里屋。
“绘晨,今天的课这么晚才结束啊!”
“嗯,都来了?”
“是啊,就等你了。”屋内的炕桌旁坐了四个人。
“好,我们昨天组织的学生上街游行,开展得非常好,散发了200份传单,不过日本人已经开始了秘密调查,党组织要求我们暂停一段时间游行活动。目前,可以转入夜间张贴标语,但要小心。我们青年反日同盟会还吸收了几个三十六棚工厂的青年,都是三十六棚总工厂工会的青年骨干,没问题。我们还是继续按照中央给中共满洲省委关于做好代表会议的指示,做好咱们层面代表的考察和民主推举工作。”
“嗯,同意”大家一起说道。
余绘晨说道:“最近,日本人关东军已经开进了平房,把平房火车站以北的一大片区域封锁了,平房屯的铁路线也被封锁了。我明天周日回家一趟,摸摸情况。”
“你要小心”。一位同学叮嘱说道。
“嗯,我的实习报告和论文通过了,下个月就去海拉尔铁路局上班了,希望同学们保持联系,在校的各位要继续开展好学生运动。”
余绘晨动情地说:“今年5月,李兆麟任东北抗日联军第3路军总指挥,率部开展松嫩平原游击战,攻克了讷河、克山、肇源等县城。我们也要配合开展好宣传工作,我会始终与反日同盟会保持联系。还有一个好消息,今年8月,中共满洲省委决定,以党领导的东北人民革命军、抗日联合军和游击队为基础,联合了其他抗日武装成立了东北抗日联军,杨靖宇任抗日联军第一军军长兼政委。”
“我真佩服马尚德”,一位不经意说道。
“马尚德是谁?”小李问道。
“嘘,别说了,不该知道的别问了,不该说的也别说。”
2
腰二道沟村,一个坐落在马家沟河草甸子西北上坎的绿树围绕的村落,一个很美的村子。两沟夹一村,马家沟河从这里一路向北而去,作为马家沟河的上游,这里水面很大,岸边的树林中常有白鹭飞翔,南边的另一条河沟,面积也不小,不过那里芦苇很多,也常有野鸭飞出。清晨沿着河流会有一条薄雾弥漫着,在黎明时分增添了这里“鱼米之乡”的秀色。先民们闯关东时,因为这里风景秀丽,既有渔产又有水田和沃野,高坡远望水面视野辽阔,又减弱了强硬的西北风,便依坡傍水落脚到这里生活。但是现在,站在村西头高坡的尽头,向西北望去,隐隐约约可以看到日本人铺设的铁路和盖起的楼房,像是蜃楼一般,很是神秘,不过阴森森的。余绘晨看到马家沟河边的白桦叶子已经开始泛黄,马家沟河边的稻田金黄一片。在一个大院门口,余绘晨的妈妈仿佛预知到儿子的回来,远远地来迎接儿子。
“爸爸呢?”
“去东二道沟你三叔家了,”她一边拿出吃的,一边说“你爸爸终于听了你的劝,把村头的房子交给了村民办学用了,这老脑筋有点开窍了,你表妹,来了好几趟,估计是想看到你,你一会儿去你舅舅家看看”
“嗯,妈”。
“日本人来了,把火道线都给封上了。”
“听说了,妈。”
晚上,月光很白,余绘晨和爸爸坐在炕桌的两旁。余绘晨说道:“爸爸,我下个月初去海拉尔铁路局报到了。”
“是啊,好啊,儿子,今年25岁了吧,进了城里,有了工作就有了饭碗,太好了,来咱爷俩今天喝点。”
“不想喝酒,爸爸。”
“喝点吧,咱这村子能够到城里工作的人没几个,村里有俩钱的,都能够把孩子送到城里去念书,你能考上哈工大,是咱屯子里最有出息的啦。”
绘晨一遍给爸爸斟上酒,一边说:“爸爸,哈工大虽然是被日本人接管,改名为哈尔滨高等工业学校,民间还是习惯称作哈工大。爸爸,还是要把南边靠近沟子那一片地给陈老蔫家用吧,咱家的地够多的了。”
“你知道吗?日本人占了很多农田,咱们家的地占去了三分之一。”
“农田本来就是农民的,等着吧,早晚会把小日本赶回日本,把土地归还给人民。”
“嘘,瞧瞧你,又来了,小点儿声!”父亲还是有些弄不明白,心里想孩子大了总是和自己的想法不合拍。
“全国来看,东北的资源最丰富,所以列强总是不忘了东北,你看哈尔滨多繁华,在全国也是有名的,黑龙江的各式工厂很多,很多工程师都是我们学校毕业的人才。”
第二天,天刚亮,余绘晨就出门去了舅舅家。表妹领着他向马家沟岸边不远处走去,来到一颗小树旁,“哥,你还记得吗?这棵榆树是你上大学前的假期,咱俩栽在这里的,现在已经这么高了。”
“是啊,瞧,还有远处的那颗白桦树,等到它们长成大树了,小日本就被撵出了中国,新中国就会成立了。”
“哥,你要去呼伦贝尔城上班了,真好,就是离家太远了,能经常回来吗?”
“现在,还不知道,不过海拉尔局归哈尔滨铁路局管辖,回来应该很方便。”
余绘晨今天不自觉地仔细看了看表妹,表妹很好看,眼毛很长,一根很长的辫子,时而在胸前摆弄着,时而又甩在身后。看着表妹可爱天真的样子,余绘晨很多事情不能和她说,也不能表露自己的想法。
“妹妹,我还有事,你要照顾好自己,这世道不安全。”
“我知道你有事,而且知道你的事都是大事,正确的事。”
“嗯,妹妹,已经约好了。对了,瞧我这记性,小时候私塾里你学习成绩好,明后天我再来,给你拿一本书,你看看。”
说完,余绘晨就向村子里走去。余绘晨去到村子里去和几个要好的伙伴聚一下,向他们宣传抗日的道理和最近的所见所闻。说起来,在村子里这么漂亮的女孩子,也早有人惦记,宋保长家的老三就常常有意无意地纠缠她,令她讨厌。
3
1936年9月某日晚上,在海拉尔一工友家,余绘晨等四个人正在打麻将,还有一人坐在边上看。一边打一边悄声地聊着。
一个说:“关东军在海拉尔建立了宪兵本部,归关东军司令部直管,加强了军事要塞的建设,也会加强对反日抗日人士的搜捕和镇压。”
“嗯,是的,听说,日本人在平房火车站以北十多公里处建立了工厂,叫做关东军防疫给水部,把整个屯子的村民都迁到北边10里地以外。”另一个说到。
绘晨道:“是的,731部队,总部在四方楼,怀疑是细菌工厂,设有专列,开往那里的列车上标注都是“木头”,好想和海拉尔的军事要塞也有关系。暂时还不了解具体情况,不过已经联系到一个附近村屯的劳工打探情况。”
又一个说:“目前,我们建议对涉及日本军列路过海拉尔站的情况还是要做好记录,像以前一样分工不变,但要注意安全”
“对。”大家附和着。
“嗯,我会随时接收沿线各交通站的新情况。组织上要求严守纪律,行动上灵活机动。”一个说。
绘晨道:“哈工大的“青年反日同盟会”还在扩大,党组织指示要注意发展会员的保密性和做好严格政审。还有一个消息,日寇调来的那个由关东军南满“讨伐”司令官三木少将指挥的日军奉天教导团,汉奸“东边道剿匪司令”邵本良配合,旨在消灭我抗日联军,敌我力量很是悬殊。但,令人振奋的是,杨靖宇率领抗联部队采取巧妙迂回战术,避开了敌人锋芒,诱敌深入,消耗敌军力量。他令战士制造仓皇败退假象,部队18天行军千余里,在梨树子一带设下伏兵,敌人中计进入伏击圈。杨将军一声令下,打得敌人措手不及,经过4个多小时激战,歼灭了这股敌人。后来,杨靖宇率队还包围邵本良所部,一举歼灭了其主力部队。”
“真是太好了!”大家齐声说道。
余绘晨说道:“我在一段时间内会持续白天在海拉尔铁路局上班时,在工人中搞秘密串联。晚上下班后咱们在这里以“打麻将”做掩护,共同研究对敌斗争办法,每天也许会晚点儿。”
“没问题!”大家异口同声。
1937年8月,中共中央在陕北洛川城郊召开政治局扩大会议,会议通过了《中国共产党抗日救国十大纲领》和毛泽东起草的宣传鼓动纲领《为动员一切力量争取抗战胜利而斗争》,标志着党的全面抗战路线正式形成。洛川会议精神鼓舞了全国各地党组织和各抗战力量的抗战到底的决心。党的抗日政策也通过在海拉尔的地下党组织得以在铁路沿线城市得以宣传。
4
七七事变后,日寇全面侵华,1937年12月13日制造了骇人听闻的南京大屠杀。同样,1938年初的哈尔滨,依旧是日伪统治之下暗无天日的伪满洲国。1938年1月日寇加强了对哈尔滨地下抗日组织的绞杀。1月19日,一个工人模样的人在哈尔滨八站的一个电线杆上的告示上贴了一个纸条:“哈工大下水管道破裂,住户注意安全,周师傅。”不一会又有人将一个治疗牛皮癣的告示贴了上去。第二天,冒着蒸汽呼哧带喘的火车停留在八站的时候,余绘晨下车装作抽口烟,走到这根电线杆旁,并未发现任何消息。由于时间紧,赶紧回到车上。他大意了。
显然,余绘晨并没有及时得到哈工大地下党组织遭到破坏的消息。26日这天傍晚,在海拉尔某大街上,绘晨买了一张报纸,看到了北满洲大学成立,以及哈尔滨政法大学停办,母校改成国立哈尔滨工业大学的消息。警惕的他发现了身后仿佛有人跟踪,他加快了脚步,但遭到对面两个人的围堵。一周后,余绘晨被押送到了日本宪兵队的某处。在幽暗的监狱走廊里走过,余绘晨知道肯定是党组织遭到了破坏,至于是哈工大还是海拉尔,当初他并不知道。后来在鬼子逼供时说漏了嘴,他才知道是哈工大的地下组织遭到了破坏。灭绝人性的侵略者,在暗无天日的刑讯室里对他施灌辣椒水、皮带抽、吊刑、电刑等手段的严刑逼供,把他折磨得如在地狱一般死去活来,满身伤痕,但他忠贞不渝、宁死不屈、守口如瓶。敌人始终一无所获。
转眼到了1939年2月,哈尔滨西经纬街有三座相连的折中主义风格的建筑,阴森得很,这就是在哈尔滨的日本监狱。这天,在监狱的某办公室,一个日本军官对一个日本军人说道:“在那个叫余绘晨的小子身上,还是弄不出什么东西吧?”
“是的,这个小子是条汉子,是啊,一年了,什么也不说。也没听说他谈过女朋友,受刑过重快不行了。”
“嗯,这是个有信仰的人,就怕这样的人,共产党里这样的人多的是。这样吧,小泉,让安倍大夫给他打两针,明天通知家属保释回家吧。”
“为什么?”
“我们在平房建了重要基地,还是暂时不要对那里的老百姓下手,即便做事也要有别于其他地方,毕竟是满洲嘛。当然,对于我们的敌人,坚决不能客气!但要有策略。安倍君是从平房七三一防疫给水部调过来的,是石井君派到我们这里的医务所中不可多得的技术人才。总得让这个共党小子给我们大日本做点贡献,你的明白?”
“哈依!明白!”
第二天,2月27日,余绘晨被准予家属取保假释回家。在他出狱时,小日本以治伤痛为名,给他注射了两针细菌针进行暗杀,并责令家属不准私自请医生治病,治病必须通过宪兵队。早在1937年底,腰二道沟村已经是一个大村了,伪满双城县改保甲制实行街村制区划设置的两个街村,新福村便是一个,村部就设在腰二道沟。到1938年6月,日本关东军就发布建立“平房特别军事区”的1539号训令,境内42个村屯为“平房特别军事区”管辖,行政区划由伪哈尔滨市香坊区公署管辖。伪满警察在主要村屯都设有岗哨,密切监视着这里村民的一举一动,实际上余绘晨家的这个院落是被特别看管的,别人不许随便进入。7天后余绘晨病情加重,伤痛恶化,宪兵队开车把他带到哈尔滨市立医院,英勇就义。
哈尔滨是全国最早迎来黎明曙光的城市,从兵力、到武器有力地支援了“三大战役”。1946年哈尔滨解放初期,党和政府对余绘晨烈士的情况非常重视,按照当时松江省冯仲云省长的指示,做了大量的内查外调,证实余绘晨确实是被日寇杀害的爱国学生。1966年,他的生平事迹和遗物在东北烈士纪念馆展出。1982年5月6日,经黑龙江省人民政府民政厅审核批准,追补为革命烈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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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3年6月,工农村
“六·一”这天,平房公社工农小学学生,在老师的带领下,坐车来到了东北烈士纪念馆。孩子们睁着大眼睛听讲解员在讲述抗战烈士的事迹。当听到余绘晨烈士的家在二道沟村,学生小霞向旁边的老师弱弱地问了一句:“老师,二道沟是咱们村子吗?”老师说:“咱们附近有好几个二道沟村,比如说前二道沟、东二道沟,别说好像是咱们村。”
晚上,小霞看见奶奶在炕上纳鞋底儿,凑上去跟她说:“奶奶,你怎么总把锥子往头发里弄?不疼吗?”
“不疼,那样锥子往鞋底里才好扎。”
“奶奶,今天老师领着我们去烈士馆了,奶奶,光复是什么意思?”
“光复,就是咱中国人1945年把小日本彻底打败了,小日本投降了!”
“奶奶,那咱们工农村为啥都叫二道沟?”
“那是因为原来就叫二道沟,咱村是两沟夹一村,五八年为了保证灌溉稻田,同时也为了防洪,大搞农村水利化时,市、区政府组织动员城乡工农商学兵各界人员,好多人啊,一起施工筑成大坝,所以叫工农大坝,咱二道沟也改名叫工农村了,那场面是热火朝天,我还参加了呢。”奶奶说道这里喜笑颜开。
小霞接着问:“啥叫热火朝天?”
奶奶耐心的说:“就是热闹的意思。”
“嗯。奶奶,讲解员说咱工农村也有个烈士,可厉害了,鬼子怎么折磨他他都不供出战友们。”
奶奶不经意地问了一句:“你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吗?”
“他呀,和我老姑爷爷一个姓,叫余绘晨。,咱屯子叫余绘什么的可真多。”
如今头发已经花白,已经66岁的余绘晨的表妹,愣了,半天不说话,眼泪滴在了正在纳着的鞋底上。
“奶奶,你咋哭了?”
第二天,在晨雾缥缈的马家沟旁的那颗老榆树下,一位老人在那里伫立很久,那颗白桦树已经没有了,她来到这颗老榆树下很多次,也许她认为这次是她来的最有意义的一次……
(本故事系按照烈士的真实故事改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