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歌人生》
文/杨学贵(江西鹰潭)

(张善锦先生与杨必如老师合影)
初识张善锦,是在三十多年前贵溪的一次诗会上。那之后,陆续读到善锦的随笔和杂文,远至中东战局,近至身边琐事,在他的笔下,都有精到的评说,赞弹有度,涉笔成趣,鞭辟入里,多有深见;字里行间,透着一个老知识分子“国事家事天下事事事关心”的责任感和社会良知。其间历史、地理、科学、宗教,古今中外诸般知识掌故杂花生树,旁征博引信手拈来。思想的深邃与文笔的老到常令我眼前一亮。惊喜之余不免心生愧怍:想初识善锦于贵溪诗会时,我曾揣度,这个江铜公司的高工、科研所所长,极有可能是偶凑热闹的“文学票友”,哪曾想,他竟有这等水平的妙笔佳构!
本市有个老学究,名叫傅辉年。此公家中藏书颇丰,退休之后,坐拥书城,每日手不释卷,写得一手好诗文。某日,我将善锦文章数篇交于傅老,傅老阅毕,嚷一声:“鹰潭还有写得这样好文章的人?你带我去见见他!”
生不用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两个年龄相仿的夫子,因文结缘,惺惺相惜,诗文往还,遂成至交。
善锦给我另一重惊喜的,是他的绘画。他的画,属“新文人画”一脉。尺幅斗方,无隐逸气、孤高气,有入世品格与担当情怀。取材广泛,有感而作,格调清奇,趣味高迈,与其杂文随笔异曲而同工。每幅画都配以亦庄亦谐的自作诗文,再以他特制棉签写出“屋漏痕”、“锥画沙”之书法,最后钤上自制篆章,集诗、书、画、印于一体,成其独特面目。他希望他的文字与书画有益于世道人心,给这个燥热的人世掬一捧滋润灵魂的清凉。
一个人的一生能做几件事,大抵是有个定数的。这个长期从事矿冶科研的专家,退休后又在舞文弄墨上有如此建树,绝非偶然。
善锦自幼丧父。寡母带着他四处乞讨,后寄居江南一寺庙,靠帮人洗衣维生。一日,五岁的善锦遵母嘱在庙中习字,一个戴眼镜、着青布长衫、先生模样的男子缓步走近,俯身看孩子写字,孩子见了,立即起身,向先生深深一揖。这位先生是谁?是常来这寺庙的居士、大名鼎鼎的散文家、画家、音乐教育家丰子恺。这次邂逅,也许是命中注定的缘分,让善锦的一生与写作、绘画、音乐结下不解之缘。即使是在长年忙于矿业科技与担任领导职务的闲暇,他也不忘对文学艺术的关注与钻研,乃有日后的一朝喷发。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善锦主动辞去科研所所长、铜技校书记、校长等职务,只保留一个身份--总工程师,这是他作为一个企业科研人此生可堪珍惜的一枚徽章。从北京的研究院,到贵溪江铜研究所;从大西北戈壁滩上的矿井,到江南多地矿山的采矿场,都有他洒下的汗水,他因之成为我国铜采矿专业研究成果最为突出的顶级专家之一;为祖国的矿业,他胼手胝足,没有虚度年华。卸任数年后,他办了退休。西谚云:人生从六十岁开始。他不打牌、不搓麻,他没那闲工夫。他刻有一方印章,边款文曰:“余年近古稀亦垂暮矣然诸事仍不敢懈怠惟恐老母责吾懒惰耳。”这个事业上的拼命三郎,数十年勤勉自励,老来也不甘坐享清福。
我曾揣想,这个高工、“正处级”,一定有个体面的居所,待到得他家,不免令我诧异:六十余平米,不事装修,没有象样的家什,没有我想象中宽敞的书房、画室,局促之状可见。十来平米的一间,是他的工作室,挤满杂物,一张小学生课桌大小的旧木桌,上面盖一块毡子,便是他每日写与画的工作台。真个是:室如其人,质朴无华。他的随笔杂文已结集成书:他的画,刊发于国内多种报刊,结集《赏心乐事十六》等多部,并有多幅作品在国外展出;他的篆刻,多次参加全国性展览并有获奖,但是,他却连本市作协会员、美协会员也不是,更遑论省级、国家级会员。他不计较这些,不看重这些。商品社会,有个口号人人耳熟能详,叫“推销自我”。你要想将自己销出去,就得自我吆喝,把名声做大做强,方能将自己卖个好价。善锦显然不谙此道。他淡泊自守,不事张扬。谁向他讨要“墨宝”,他有求必应,弄墨不为稻粱谋。他应邀办篆刻培训,不收费,还倒贴不少刻章的石头。老子曰:“道生天地。天地至广大而虚静。”喧嚣遍地,虚静难得。在这个浮躁的时代,他坚守一份寂寞,拥一份高贵的宁静,十平米的陋室之中,有着他的大悲悯、大欢乐。
民谚说:一床被不盖两样人。善锦妻子杨必如,一个同样多才多艺的可爱的大姐,花艺、茶艺、绣艺、厨艺样样拿手,她的剪纸艺术更是一绝,省电视台作过专题介绍。她应邀为多家单位及社区义务授艺,送人的剪纸不计其数。像孩子一样生活,像哲人一样思考。一对老艺术家,一对老小孩。他们家先后被评为市、省“最美家庭”。后来,市妇联干部上门,要推荐他们家为全国“最美家庭”,二老婉谢了。让给别人吧,太累人了。让庸常的日子过出诗意,自己活好,也让别人活好,何曾想过荣誉?
市“樊登读书会”的会员们都清楚记得,多次读书讲座中,张、杨二老的“美的艺术美的人生”的讲座最为难忘。是父母与儿女的促膝谈心,是朋友间无拘无束的切磋砥砺。末了,二老唱起了他们爱唱的外文歌。声情并茂,专业范儿。情不自禁啊!那天,是二老的金婚纪念日。六十多年前,两个高中学生,因为爱唱歌,一同选入校合唱团而相识、相知、相爱。后来,双双考上大学,他在北京钢铁学院,她在东北师大;毕业了,他分在北京某研究院,她留校任教。相恋八年后结婚。婚后分居两地七年。他主动要求调到江西东乡铜矿,她跟着调来,大学老师变为中学老师。双双“降级”,为了有一个完整的家。当年因爱好唱歌而结缘牵手,歌声也注定要伴随他们走过琴瑟和谐的人生长途。
8月27日,善锦因病住进医院。
“唱首歌吧,老张。”必如说。
“踏过荆棘,苦中找到安静,
踏过荒郊,我双脚是泥泞,
满天星光,我不怕风正劲,
满心是期望,过黑夜是黎明。”
……
男女声二重唱。谷村新司的《星》,旋律真美啊!但,只能轻唱低吟,别扰了别的病室的病友。
二十多天后的中秋节这天,善锦在手机上敲出一首诗发给朋友,《戊戍中秋有感》:
医院里面度中秋,
别有滋味在心头。
喜见清辉照万家,
何惧区区小病忧。
善锦明白,他这回的病,绝非“区区小病”,而是无药可救的绝症。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他无“惧”亦无“忧”。千家万户在团圆明月的清辉中其乐融融,是他心中之所“喜”。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亲爱的朋友,愿明月与你们长相伴随。
翌日,善锦坠入昏迷。
四天后,善锦遽归道山。
他给家人留有遗嘱:不发讣告,不开追悼会,不收受礼金、花圈,不留骨灰。
这样的告别仪式你肯定少见:灵堂内,没有花圈,没有挽联挽幛,没有主持人,没有领导同志以示关怀与重视的讲话;不闻亲人哀伤的啼泣,没有悲怆的哀乐沉重低回。只有素洁的菊花,依偎灵柩,只有歌声不绝如缕。没错,是歌声!是善锦爱唱的世界名曲、秋川雅史的《化作千风》,在寂静的灵堂内深沉而优雅地飘漾:
站在我的墓前,请不要哭泣,
我不在那里,我没有长眠,
我已化作千缕微风,
翱翔在无垠的天空里,……


(杨必如老师、张善锦先生旅途玉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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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余一手记):
杨学贵先生的文笔,质朴而深情,精微而传神,写出来善锦老师的精魂,动情处我不禁潸然,是真诚、真智、真心、真美、真善、真如,就像他们的名一样,善锦、必如,真好!
想来,也是多年前,在张维舟先生的引领下去江西贵溪认识了善锦、必如两位老师,听先生讲艺术交往故事,赏其书画收藏,得其作品馈赠,晚上与张杨两位老师一起在贵冶小食街品美食,后来与先生经常诗词唱和及交流,得先生许多点悟,如书法、篆刻的相关资料寄我,尤其八十多岁亲手为我刻印,章法严谨、布局俨然,其对《好大王》碑的字典梳理,也毫不保留的赠我,我曾编辑过其夫妇艺术的多个专辑,也进行过其艺术的评论,其实,在他们面前我未入门,所谓的 艺者胆大而已!但善锦老师都是鼓励、提携晚生,其不遗余力之诚,令我感怀至今。谨录上五年前9月28日写的挽联,以祭:
敬挽张善锦先生一联:
博艺多专:诗、书、画、印皆自貌,泉涌心源,仁而友善;
锦云祥集:德、识、情、才乃世楷,身移薌溪,爱满杏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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