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人海拾贝——半枚破鸡蛋
●浪花
日寇入侵,松阳话里多了个“逃日本人”的新词。为什么要逃?因为武装到牙齿的日本鬼子灭绝人性、无恶不作,那些拖儿带女、手无寸铁的老百姓怎么抵挡得了?中国军队也不能处处、事事都保护好每个百姓呀!所以必须“逃”!
怎么逃?往哪儿逃?此中有血的教训。开始认为“逃到乡下”就是逃了。但“乡下”有远有近,太近的,根本逃不脱鬼子的耳目。如,我二姑妈家住南山(地名),南山距城里只有六七里路,鬼子很快就找到那里。村民们猝不及防,张惶失措,只能东躲西藏。我二姑妈带着女儿(我的表姐)分别藏在两个稻草垛里。鬼子先找到我表姐,拉出来欲行强暴。那可是才十四岁的花朵般的女孩啊!二姑妈不顾一切地冲出来抱住了鬼子的腿,鬼子手一松,表姐趁机逃走了。鬼子气急败坏,拔枪便打死了二姑妈!(这些都有目击者事后绘声绘色的描述。)噩耗传来,我们全家悲痛不已,并且决定:要逃就逃到深山冷坳,鬼子看不见找不着的地方。

正好我大姑妈住在符合这种条件的偏、远、高的呈回(地名),我们便举家投奔,其中包括爷爷、奶奶、小叔、爸爸、妈妈和我。
那时我妈肚子里正怀着我大弟弟,不久即将临盆。一贯靠自学成才的我爸,突击自修了《妇产科学》,准备在逃难中随时亲自为我妈接生。因为他深知,当时科学太落后,接生婆往往用生锈的剪刀或破碗片割断脐带,使产妇、产儿受细菌或病毒的感染。尤其初离母腹的婴儿更加脆弱,七日之内发作破伤风或其他疾病死亡的不在少数。所以松阳人骂小孩的话里便有“七日风”(意译)或“畚衣切”(音译,说的是用畚箕把小尸体端出去)这样的话。城里尚且如此,更何况在偏远的山区?我爸熟读了接生的全过程,准备了该用的全部物品,照医院的样子高温消毒,走到哪里都随身带着标准的消毒包。

我们这么多人涌向大姑妈家,一来住得太拥挤,二来也有来自她婆婆等人的阻力。他们扬言,孩子绝对不能生在汤家(姑丈姓汤),否则会把汤家的风水带走。无奈,我们一面就近另觅住处,一面由我爸带着我妈到杨家堂(地名)一个我爷爷的至交家待产,因为我爷爷的至交肯定都比较开明,没有风水不风水的忌讳。
杨家堂离城比南山远一些,但还算不上深山老林,日寇已经找到这里,时不时会来烧杀掳掠。村民们一大早就翻山越岭去“逃日本人”,傍晚掌灯时分才下山来煮饭吃。我妈身子沉重,不断上山下山动了胎气。有一次刚下山就阵痛不止。好在我爸早有准备,按标准流程顺利接生了一个弟弟。但产妇必须卧床,逃不了,明天鬼子杀来怎么办?我爸当机立断,雇了四个壮汉,连夜用“烟篮”(装烟叶的大竹篮,可以躺人)把妈妈和弟弟抬回大姑妈处,他亲自打着火把领路。

山高岭长,星月无光,仅靠一支竹蔑火把,照不亮黑暗的山路。尤其到了弯道极多的“十八窟”,更是危险重重。有一个壮汉单腿滑到面临深谷的一侧,胫骨磕断了,烟篮也倾斜了!我妈后来说,她死死抱紧了弟弟,才使婴儿襁褓没有跌出篮外,滚下山谷。接下来,我爸紧锣密鼓地救护、送回负伤者,又重新找人顶替,继续前行。
折腾了大半夜,次日近午才到达呈回。幸好时值盛夏,下面垫着、上面盖着棉被的我妈才不至于产后受寒。
但当时物质匮乏,又信息难通,产妇突然归来,家里都乱了套:按松阳习俗,妇人产后必须吃一个菜籽油煎蛋,奶奶手头却一个蛋都没有。那时为了预防万一,先把一老一少(爷爷和七岁的我)以及最珍贵的几头母鸡送到山上。那是一种秃秃的山,土质疏松,专用来种玉米(土话“苞萝”)的,所以叫苞萝山。它和北方的“玉米地”不一样。北方的玉米地宽广平坦,枝叶茂密,战时可以埋伏很多人。我看到呈回苞萝山上的玉米植株却是稀稀拉拉的。这种土质疏松的山,上山时走一步会塌半步,下山时往下溜,倒像坐滑梯。这种山,爷爷不宜多上下,奶奶小脚根本上不去。我爸妈去杨家堂后,小叔陪奶奶住在山下,有事供差遣(他有没有经常上山我记不清了)。我陪爷爷住在山上自家搭的“灰寮”(像帐篷)里。七岁的我,就成了小“交通员”、小“供需员”啦。那天我恰好下山,得知妈妈生了弟弟回来,急需吃一个莱籽油煎蛋,我立刻到山上等蛋,因为头天晚上摸过,知道有一个母鸡会下蛋。我蹲着,紧紧盯住坐在草窝里憋着下蛋的母鸡……

终于等到鸡蛋落窝,我没心思去听母鸡得意的叫鸣,抢过尚有余温的鸡蛋,双手捧着就往山下跑。溜下苞萝山,还有一大段草深林密、人迹罕见的山路。当我跑过一片坟地,又听到老鸹怪怪的叫声时,心里突然有点发慌,越跑越快。一不小心,脚在一截离地不高的断碑上勾了一下,往前跌倒。我宁可跌个嘴啃泥,也坚持捧着蛋。但双手前伸,手掌边缘还是会着地的。蛋被震裂了,有些蛋清从指缝间流出!我加紧奔跑,以防破蛋流尽!

到家刚跨进大门槛,忽然想到:这种破蛋还有用吗?得先问问奶奶。我顺手把半枚破鸡蛋放在大门边的狗洞里,再进去问。奶奶着急地说:“还问什么?赶快拿进来!煎半个蛋也比没有好啊!”可是,等我再到狗洞看时,那里根本没有蛋,八成是被狗舔了!
就这样,我妈连半个菜籽油蛋都没吃上!我躲到一个角落嚎啕大哭!我在心里狠狠骂自己:“笨蛋!简直是大笨蛋!为什么不直接捧进去?为什么要先问问?你怕什么?怕挨骂挨打,还是怕人笑你只拿回半个破蛋?”

这件事在我心里埋了几十年。每每想起它,我才真正体会到什么叫“痛心疾首”,什么叫“追悔莫及”!唯一可以拿来自我安慰的是:我妈妈和弟弟也算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妈以七个月早产儿、身子一向虚弱,早年外婆一直担心养不活的“老底”,居然愉快地活到94岁;我弟年近80,仍在干着高级钳工体力兼智力的重活。“十八窟”还真给他们注入了神奇的力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