阵痛袭来,腹内似刀搅一般,凤娘疼到面目扭曲,双手在铺满稻草的地上抓挠。约摸四五个时辰过去,天渐渐黑下来,凤娘拼尽最后一丝力气,一个黑不溜秋的小家伙终于从产道娩出。
生到第五个孩子,凤娘对生产过程早已习以为常,产婆都没有请,自己估算着快到日子,将晒得松软的干净稻草铺好,前四个孩子用过的襁褓又拿出来洗净晒干,简单做了产前准备。别人都去地里收秋了,年近古稀的婆婆留在家里做饭,顺带给凤娘烧些热水。
没有哭声。凤娘觉得不对劲儿。虽说孩子多了不觉得金贵,但好歹自己也怀胎十月,这么辛苦地熬到分娩,还是盼着娃儿平安降生。凤娘不顾身体疲累和疼痛,坐起身将两腿间的娃儿捧起来,脐带连同胎盘出溜一下全从体内滑出,凤娘身上一阵轻松,又完成了一次生育。
凤娘不顾娃儿身上带着黏黏糊糊的羊水,将娃儿揽在怀里,大声喊婆婆进来。
已经入夜,啥也看不清楚。婆婆掌灯进屋,见凤娘揽着不出声的娃儿,也道奇怪:“咋没听见孩子哭呢?我瞧瞧,不会不好吧?”
油灯靠得近些,就着豆大的灯光,凤娘看清楚了怀里的孩子,正在费力地睁开被胎脂糊着的眼睛,小胳膊举起来,小腿开始一下一下地蹬。凤娘见孩子平安,放下心来。婆婆从凤娘怀里拎起来小娃儿,冲腚上用力打了三巴掌,小娃儿这才哭出声。凤娘看清了,是个女孩。
“哇~”哭声划破了黑暗。
“刚下生的娃不哭不吉利!”婆婆说。凤娘认同婆婆的说法,心疼被打哭的光滑滑小娃儿,赶紧拿过身边的旧襁褓,将小家伙包裹起来。
因是酉时生的,爷爷给小娃儿起名叫“酉妮儿”。
酉妮儿从生下来就很让凤娘省心,不怎么哭闹,大多数时间安安静静地呆着,圆溜溜的黑眼珠四处转着看。酉妮儿不太爱吃奶,一般不会主动要奶吃,除非饿得狠了。
凤娘总是感觉酉妮儿透着些怪异,哪儿怪,又说不上来。
别的娃儿一岁多就开始牙牙学语,酉妮儿到了两岁多,还不开口说话,除了因为拉尿后不舒服,偶尔哭闹两声,多数时候异常的安静。村里人背后嚼舌头,说酉妮儿不能是天聋地哑吧?
凤娘听到这些风言风语,开始并不在意,可酉妮儿越长越大,对大人逗她玩的动作,从来都没有什么反应,凤娘就有点着急了。她想试试看,自己的闺女到底是不是聋哑。
这天,凤娘趁酉妮儿坐在炕头玩,拿着一面锣悄悄地走到她身后,猛地击响。“咣~”锣发出极大的声响。酉妮儿被突如其来的动静吓了一哆嗦,哭了起来。凤娘赶忙将闺女搂在怀里哄,这下心放进肚子里,确认了娃儿不聋不哑,是个齐全孩子。
酉妮儿打小馋肉吃,刚七八个月大,有天凤娘的哥来串亲戚,凤娘抱着酉妮儿过来让舅舅抱抱,酉妮儿不看舅舅,小手伸到桌子上的盘子里,抓起一片猪头肉就往嘴里塞,刚长了两颗牙,哪里咬得动?惹得大人哈哈大笑。
到了两岁多,牙已经都长齐,吃什么都不在话下,酉妮儿更馋肉了。家里穷,一年吃不上几回肉,有肉的时候,也都是紧着爷爷先吃,爷爷夹起一片香喷喷、油光光的酱色肉片放进口中,兜着缺牙的嘴品半天滋味,再“吧唧”抿一口酒,酉妮儿站在一边看着咬着手指头馋着,凤娘心疼闺女,常在做饭的时候,偷偷地给闺女藏起一两片,看见没人赶紧塞给她。
酉妮儿不跟小孩儿玩,冬天时候搬个板凳坐在墙根下晒太阳,夏天靠在树阴里摇蒲扇。哥姐们笑话她,说她像个小老头,她也不理,照旧我行我素。
酉妮儿三岁时,有次凤娘要去赶十里铺的大集,让几个大的孩子在家看着酉妮儿,别让她四处乱跑,小心让拍花子的给拍走了。酉妮儿一听凤娘要去十里铺,抓住她的衣裳角,开口说话了:“俺也去。”
凤娘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酉妮儿长到三岁,头一回说话,而且说得这么清楚。凤娘惊喜地蹲下搂住酉妮儿,让叫娘。酉妮儿又不说话了。看闺女会说话了,凤娘十分高兴,带着她坐上长兴家的驴车,跟村里的妯娌们一起去赶集。
那些婶子大娘听闻凤娘说“小哑巴”酉妮儿会说话了,还都不信,逗弄酉妮儿。
“酉妮儿,咱这是干啥去啊?你说就带你去,不说就把你扔车下!”
“赶集去!”酉妮儿说得很清楚。这下大家都听见了。
凤娘买了些针头线脑,还给酉妮儿买了根红头绳,酉妮儿却很嫌弃地不让她往自己头上扎。
说来也怪,酉妮儿头一回跟凤娘赶集,却对那些花花绿绿的玩意儿、各式各样的吃食儿不感兴趣,好像认路一般,拉着凤娘来到卖熟肉的摊上。摊主叫朱大福,十里铺本村人,三十来岁,五大三粗,十分魁梧,一条油渍麻花的围裙早看不出颜色,拿着柳条正在哄苍蝇。见凤娘过来,以为来生意了,满脸堆笑,问要啥,来点猪肝还是大肠?
凤娘囊中羞涩,来时只带几个铜板,买点不值钱的小东西还行,酉妮儿要买肉吃,实在拿不出钱来。
见凤娘没有买肉的意思,朱大福立马变了脸:“不买一边去,别在这里耽误事!”
凤娘红着脸拉酉妮儿走,酉妮儿却挣脱了,跑到朱大福跟前。
“俺是你爹!”
这话一出口,朱大福恼了,啪一下把手里割肉的刀剁在了案板上,凤娘心里惊慌,赶紧向他赔不是,抱上闺女就赶紧走。
没料到,酉妮儿从凤娘怀里出溜下来,指着朱大福说:”朱大福,俺是你爹!“
被一个三岁的丫头认儿子,朱大福遇到了有生以来最大的奇耻大辱,又不能对一个小孩子打骂,气得他满脸通红,指着凤娘破口大骂。凤娘本就是个老实人,又没大出过门,见此情形不知咋办才好,吓得搂着惹祸的闺女掉开了眼泪。
旁边卖菜的摊主劝朱大福别动怒,跟个不懂事的孩子置什么气,让这娘俩快点走吧。
朱大福本不想生气,只因他爹朱财高四年前的腊月去二十里外的井下镇收账,一去就没有回来,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村里传说老头跟镇上一个李寡妇私奔了,还有人说在辛杨县城见过他,跟李寡妇姘居,还生了个小儿子呢。说得有鼻子有眼的。
朱财高确实跟四十来岁的李寡妇有一腿,打年轻时就牵牵连连的没断过。李寡妇从二十来岁就没了男人,一个人无力养活三个孩子,为了生计,跟一些兜里有点闲钱的男人来往就密切起来。朱财高祖祖辈辈做的是杀猪卖肉兼作熟食的生意,虽说不上富贵,但在十里铺村,也算数一数二的人家。朱财高因生意的事常来井下镇,来了就留宿在李寡妇家,免不了给她留些钱物度日。
朱财高从那年腊月不知所踪后,朱大福对爹是既想念又气恼,要真像传闻里一样,这个爹不认也罢。所以酉妮儿一说是朱大福的爹,正好捅了他的肺管子,气得他暴跳如雷。
眼看乱做一团,酉妮儿却不害怕,根本不像是一个三岁丫头。待朱大福气哼哼地坐到摊位后边不说话了,她才慢条斯理地发了话。
“朱大福,你右大腿后边有块青记,你娶媳妇那年咱盖新屋,椽子上写的‘己卯年五月初二上梁大吉’,你爹叫朱财高,庚寅年腊月十六离家,再没回来,俺说的对不?”
看着眼前这个奶声奶气的小丫头说着自家不为人知的事,朱大福大惊失色。
“你是谁?你咋知道俺家的事?”
酉妮儿叹口气说:“大福子哎,俺的儿,俺是你爹呀!”说着忍不住哭起来。
朱大福觉得事有蹊跷,也不做生意了,赶紧收摊,拽着凤娘跟酉妮儿去家里,好好地问问到底是咋回事。
一进朱大福的家,酉妮儿径自走进堂屋,背着手边走边安排:“老婆子,给我沏壶茶,大福子切盘猪肺,砸碟蒜泥,二贵儿把我存在地窖的酒拿出来!”俨然就是这家的主人。朱家人看傻了,这腔调、这作派跟朱财高一模一样,如果不是这么稚嫩的嗓音,乍一听真会以为朱财高回来了。朱家人赶忙按她的要求,上了酒肉茶水。酉妮儿连肉带酒的埋头吃喝,一声不吭,吃完一抹嘴,打了个嗝,拉开八仙桌后的抽屉,掏出个青布袋,摸出根柳木牙签,慢悠悠地剔开了牙。她才三岁,哪来的牙缝?捅了两下,又把牙签放下了。
从高高的太师椅上溜下来,酉妮儿进了放杀猪工具的西屋,挨个地看了遍那些工具,拿起来试了试刀口,叹息:“我不在家,看你兄弟几个把我的刀给糟践成啥样了?”
朱婶儿在一边看着酉妮儿的架势,越看越像朱财高,掉着泪拉住她,问道:“你这到底是咋回事啊?”
酉妮儿这才把事的来龙去脉说出来。
原来朱财高四年前腊月去收账,当晚并没在李寡妇家留宿,下半晌去她那里吃了顿葱花烙饼,留了点过年的钱,就往回返。谁知这李寡妇家里还藏了个人,是她新搭上的情夫贾新,四十来岁,长得相貌堂堂,只是游手好闲,没个正事。李寡妇见朱财高搭裢里有不少钱,有心留下给贾新当本钱,去外地做个小生意,可看朱财高只拿点小钱给自己,没有多给的心,于是起了歹意,让贾新尾随,趁机杀人抢钱。
朱财高越走天越黑,杀猪匠本身自带杀气,也不怕啥邪事,哼着小曲顺着小路往家返,心想一共二十里路,今日早晚到家。
寒冬腊月,滴水成冰,路上再无其他行人。贾新尾随着朱财高来到一处荒宅前,趁他脱裤撒尿时,悄悄走到他身后,一棍子闷在后脑勺上,血溅了贾新一身,朱财高当场毙命,贾新将尸体拖到一口枯井边扔了进去,又搬来一块石头压在井口上。事毕,扛起朱财高放钱的搭裢溜回李寡妇家。
朱财高的一缕魂魄在荒地里飘飘荡荡,见黑白无常前来拘人,不禁叫苦:“我死得冤啊!”黑无常一声不吭,白无常诡异一笑:“死了的谁不说自己冤?既来之则安之,过了桥投胎转世去吧。”
朱财高的魂魄随着众鬼排成长队过奈何桥,桥头老妪挨个给众鬼喝汤,说来也怪,一到桥头,鬼魂自然饥渴难耐,见老妪端汤,任谁也自动端碗喝下。朱财高听说书的说了不少阴间事,心知这是奈何桥,众鬼喝的是孟婆汤,喝下就将今生之事全忘了。因他被杀的一口恶气没出,不报仇不甘心,轮到自己时,强忍着渴意,将汤含到嘴里未咽下,过桥以后偷偷吐掉,随着众鬼转世去也。
未料想,转世后投生成个闺女,气得三年没说话。这天听凤娘说去十里铺,方才开口,跟凤娘一同去找前世的儿子。
酉妮儿把事情一说,朱家兄弟得知朱财高已死,不由得哭声连天,发誓给爹报仇,去了县衙报官。
捕快去酉妮儿所说朱财高被害之地,在枯井中果然找到了他的尸体,可见所言非虚。一番搜寻,最终在昌东府找到了开馒头铺的李寡妇和贾新,缉拿归案,经审证据确凿,判了二人死罪,秋后问斩。
起初朱家和酉妮儿家像亲戚一样走动,后来酉妮儿慢慢长大,记忆越来越模糊,走动得就少了。她十岁以后,前世之事已然全部忘怀,与普通姑娘无异了。十五岁,酉妮儿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