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这是本人30年前以诗论诗的一组专稿,除涉及现代诗歌内部的一些前沿问题,也对时代和个人的悖谬性境遇作了多维度的诗意介入,当是后来所谓呈现诗学思想(见拙著《诗的复活》,浙江大学出版社,2013)的滥觞。其主题、思维范式甚至题材,后于诗集《俪歌与沉思》的代序《我们为什么而写诗》(1998)、长文《诗的复活:从叙事的“无能”到意义的重构》(2005)以及专著《诗的复活:诗意现实的现代构成和新诗学》(2013)中多有阐发运用,可供诗歌同路参考切磋。今年9月杨炼、王自亮二兄为《幸存者》约稿时有所修订。现交由西部公益文化网分享学习,并祝西部公益文化网的新生代诗人们守恒而弥远。——晏榕
后诗学(20首)
这感受力和它的秋天抱成了一团
这感受力和它的秋天抱成了
一团,比着迂腐和羸弱,比着
需要抚摸、呵哄。比着通顺地
登高望远,观无害景致,闻悦耳
风声,一片白花花的绵羊。给
每个过分的修辞打上墨刑,让黑碳
在阳光下刺眼,你不会比秋天
更长久。和尸骨抱成一团,何必
再去分辨谁是老者与啼婴。
整个秋天都成白色,乳白色
有奶香味儿的那种,且无风雨
没有秋夜耿耿,再无秋窗
秋不尽。只需要一朵花的枯影
凉在石阶,作为得意闲笔
然后说这是统一,无论雪莱
与但丁,西风或炼狱。于是绵羊
与黑碳都算是胜利者,胜王
败寇,像颂歌稀释了我的调侃。
于是放弃拯救,它本身成了
感受力,不是缴械,是无械无
胃口。所以白色、乳白色和秋天
相互写照、扩展,白即秋色
这就像以卵击石,形式
以残酷解放词语。而卵哲学就是
葬礼的哲学,就是在后半生
新生的哲学,正如当下切要之事
以没有胃口的胃口,消化饥饿。
凭着歌声,把那奔放凌厉安置一隅
凭着歌声,把那奔放凌厉
安置一隅。这是场“反趣味”的
革命,或者趣味的反革命。但不是
二次革命,不是漩涡。这是
自我决裂,是离开诊所和木兰花
学会在纸上爬行。学会笨手
笨脚、喃喃自语,让酥脆裹住
我的核儿。顺便打湿乌鸦的念头
放弃狮子,去发现驴的优雅。
当年告别月亮,而今缄默成为
滑稽。我的嘴半张半合,让美学
十年翻新一次。让这些花儿
一边生长一边沉没。并在它们中间
发现日记和婚纱,发现拐杖发现
膏药。绷带。起搏器。一定要
发现歌声。欢歌如蜜,如大雨滂沱
暗夜温良。那小小闷雷安抚着
骨骼里的风,美妙如合唱。
还可以一起映衬那个粗暴时刻
四月的典礼。让整个春天
都来批评一根斜枝,取消它
取消与花团锦簇的抗衡,取消鸟的
驻足和幽灵闪现。取消晃动
也取消白旗,取消复仇。让所有
暗讽都成为歌声。我的大海荒凉
蝴蝶欲飞,我的伤口长出荆棘
这些小哑剧,他们都以为是美丽音符。
让模仿变成反向的,并富有野心
让模仿变成反向的,并富有野心
这本如日常如每天的穿戴
但叠影太多——它们不知风险
徐徐走动如安娜相信着她的二月
所以至少要有两份野心,代表
两个逆反的方向,分别砸破
那只老云雀的天和这群乌鸦的晕眩
让它们穿过两个世纪,相向而鸣
保持神圣与荒诞,并陷入贫瘠之苦。
就像庞德和斯蒂文斯的屋檐下
树会向下长,雪会变成时间
它们一定是个有机体,一个
包含着另一个,追念着另一个
有湖水有街道的忧郁有自谑的暗室
有芳香有罪名有崩溃的早晨
或稍加膨胀,借以口吻与风格
让这崩溃漫延,漫延成一部杰作
从春天到兄弟,从情欲到简化的躯体。
但绝非幻像,绝非虚妄之思
我宁愿将之命名为酵母,新的
时日与眼泪,新云游也是新子弹
新的匮乏。让它只具物性,因为独有
而成为全部:像每朵花和每个时辰
都溢满牺牲的气息,然后你就会
理解春天,理解一次死去以及
所有月份的纪念。然后以模仿之名
复活,张开一鸟之翅羽,面对百鸟之寒冷。
类似白痴的自由,类似微暗的火
类似白痴的自由,类似
微暗的火,可能更暗些,接近
熄灭。不是打开也不是关闭
不是对抗也不可能是逃走
像接近地面的雷,一条泥路
快要转弯,两个学说正尝试
不可能的融合。它们不被
决定,却比词语比境遇
比相互间的映射更引人入胜。
还要像秋天一样膨胀,不仅是
终止了温暖也终止了寒冷
终止混合,终止局外人
终止与自身的抗争,像摇摆
不定的花儿,像一个晚上
找到又放弃了主人公,回归
看客。回归窗户和紧锁眉头
退到对面,在晚春的内部
听金属的声音刺伤一个拂晓。
在最满意的时令漫游,从一个
伤口到另一个,一次比一次
包扎得温柔。一次是因
另一次是果,像曲笛悠扬
笔端吐出黑字。坐着和躺着
漫游,在我们的身体里漫游
在漫游里漫游,不需要
逆转。于是我发现这就像时间
它的自由比一场牺牲更凝滞。
这次重写不是矫揉造作也不是颓废
这次重写不是矫揉造作也不是
颓废,像从衰败进入花朵,设法
躲避感伤与抽象,并重新确立
篱笆与道路的关系。不抚摸也不
侵犯它们,不描述夜的冰凉和
血的虚妄,无定无哀,亦无微辞
让那汁液自然流淌,如叶片
静止,靴子走动,或者楼梯与泥土
陌生人和老街区,俨然放弃了各自辩护。
抑或反过来,让叶片摇曳,靴子
收于壁橱角落,我在书房与水仙花
通宵辩论。我不以你为意外
你也无须以我的反应(毫无反应)
为意外。这样,我与世界都避免
归于滑稽:机会对等,可以容纳
任何阴谋与引力,不只是把诗写成
另一首诗,而是写成书信,写成
二者之间,搅拌着倨傲与惊骇。
也不是什么再生,不要总想拉扯上
大地,或者泉水叮咚,以钥匙
开启暖屋。也不是什么智力的连续
跳跃如历史如绵延的一小排树影
(有时候一个章节可以换成另一个)
也不是什么“秘密”,在天才
和愚昧的界限观察乌鸦与老虎
倒像一次啃噬,消化一些假道德
在这洞穴夸张地长出浮云和翅膀。
两个近在咫尺的春天,却又相隔遥远
两个近在咫尺的春天,却又
相隔遥远。我在第二个春天里
写诗,与它们告别。不是
与第一个春天告别,而是两个
与两块石头两棵树告别,与坍裂的
土地告别,与两个身体告别
同时不能暴露身份,不能
退场,既不能呻吟也不能延续
沉默之梦,绝对不能制造新精神。
现在是一九九零年九月
早来的寒凉推远了两个春天
不仅使它们相隔,而是将它们
捆绑起来,一起推远。只留下
回声和遥相致意,作为面具
装扮时间之脸。它们互相模仿
打趣和封存,而成为一体。就像
早晨潜入子夜,一个凡夫一个俗子
春天们发育成熟,急着与我告别。
所以我歌颂这被动感,罢黜
那少年华茂,顺便罢黜日历
和嘴巴。不是让骨头藏起来而是
把它们丢到春天里,丢到无数春天里
并与假象重叠——那是你的吗?
那是一个吗?那是树木吗?
那是孤独吗?只有一个春天
喉咙干涸,涨红了脸,由于认出花朵
而在一连串的天空下迷了路。
就像在暗室放置一些新器皿
就像在暗室放置一些新器皿
让这动作和它延续的沉默
成为新的革命,并彻底
改变暖春与严冬。这也是
另一种焚烧,关乎书籍与知识
疾病和背叛。这也是艺术
让你所见与你想要说出的互为
妥协——瞳孔和喉咙先对峙
然后拉锯战,然后握手言和。
以此方式,不动声色地
抛弃那“放之皆准的尺度”
保持侧身而行,或者你们说的
“中立”。把假的温室和花朵
代入这排房子和那排房子
代入街道之间和各种委员会
我们都是热的,我们都是冷的
我们是一个国家,一场风景
互相拒绝各自定义的“腐烂”。
在荒野,孩子们正搜寻新的
足迹、星空与漆黑。这些
小小幻影,蠕动如历史
如遗世者,极像加了前缀的
“现实主义”——以嘴巴
困扰舌头,牙关干预日历
他们和器皿互相逃离,因此一致
白纸和文字一致,书信亦无须
地址,没有地址即是地址。
如果不理会这无力的时刻
如果不理会这无力的时刻
这糟糕的平衡,拙劣的欺骗
还有什么算是不幸?这无关
命运与秋天,牙齿和子弹
仅与一只巨大扭曲的钟表对峙:
我称之为历史,或那压扁的
早晨,数不清的夸张脸孔
当然,必须加上胡言的世纪之诗
血的贫乏,和相对主义的腐蚀。
像计算残酷一样计算这无力
像告别晚春一样告别这初秋
它们才刚刚开始,不必冷抒情
亦不必赋予秉笔直书的纯洁
它们倒着穿过这一整年(几乎
等同于半生)的昏沉,欢呼
一笔勾销的快感:舌尖沉默
如石,如宫中被囚的王,如刺耳
的笛声下顺理成章的缓慢仆倒。
于是再无黑鸟与辩护,就如同
早年拒绝无能为力,拒绝格言
也拒绝牡丹花。而今倒悬在屋檐
像睡着的蝙蝠,远离魔法
和长发,远离叠加的两种死亡
它们互相指责、谩骂,分别
沉溺于两个十年。只剩下天空
星子和云朵,它们野蛮、无聊并且
显得夹生,成了我们新的白昼。
就像迟疑之于行走,比喻之于白纸
就像迟疑之于行走,比喻
之于白纸。我们身在其外,那机关
暗藏着另一世界,被看成了花饰
我不得不回到少年,由稀释者
变为发现者,想像多恩刚刚
风尘仆仆讲道而归,一头扎进
他的诗篇。回到1983年的
泥淖,回到春风不知如何裁剪
回到识别与曲解一条尾巴。
甚至回到拉长的直线,不要
曲折,回到格律而不要坚韧
让白纸满意让大雨满意让大理石
和霉味儿满意,让长长台阶满意
让高高在上满意。然后铭记
荒谬,那么多的上帝,三月的
和四月的,六月的,烂醉的仆倒的
冻僵的,那么多燃烧的罪名
歌声与花,我和它们毫不相似。
我从未视它们为神秘之物
嘶喊或赘语,这有如远处沉寂的
灯火,一整夜的阅读。有如
劳作、爱情和粮食。或者也如
仇恨,如欧福良从天空坠下
看上去愚笨若逃亡。它们就是
左手和右手,隐没的后半生
但正名了诗歌:如果只为一只手杖
辩护,那场旅行岂不荒唐?!
黑的白的,哪种时间更陌生
黑的白的,哪种时间更陌生
我们需要重新开掘这些
温情之夜,理性之白昼
让它们谈情说爱,互换身份后
融为一体。像把无聊的玩笑
写进诗歌,认真地假想
不是让那只鸟旋舞,而是
锁进笼子,喂它讹误和词语
把洪水给它,把天空给它。
让这个问题软弱无力,一开始
黑的更白,然后是白的更黑
像我们的呼吸、行走和安睡
像死去,在泥土里完成
微观的漂泊。既不是变构
也不是反向的,而是从无春天
无论哪一种。于是也可以
从无六月和一万个具体的早晨
又何需风声与笼子的严肃?
此后即进入富有弹性的存在
新生活,新表情,新诗学
以冬眠的假象教喻缓慢的牺牲
像这黑纸白字,小修辞们
以躺倒的姿势装饰洞见
飞翔不以翅膀,花瓣也不再
仰仗颜色,门扉是佐证,所以
既不打开也不关闭。每一秒
都成为混合物,划出流浪的轨迹。
我想把秋天放置于雨声的内部
我想把秋天放置于雨声的内部
而不是相反,让这滂沱之雨
和寒窗,披挂于秋天之外
我想把白纸(它多像历史)
放置于诗歌内部,不再使孤灯
(也可加上明镜)成为唯美主义的
衣裳。让诗歌寻找它的位置
不在愁中,不在我中,不在
词语中,不在曲解与谬误中。
也让它们抵制自身,抛弃表情
与肤色,把饶舌和沉默重叠起来
并以耐心看护谬种。然后说
这里面有帝王和尘土,有早晨
和牺牲,有变节和卷了刃的
匕首,春的溃败,拉长的昏睡
它们随雨落入泥土,奔跑着
汇入同一个比喻。异口同声
互相指认被包裹而熄灭的头颅。
而须声明,此种方式非黑夜
非叹息非纤细酥手,它甄别它们
也不是火把和纵身一跃的幻影
它勾勒并过滤它们。这是
秋天的新批评,以反自然主义
成为观察家,同时也被观察
被雨和纸观察,被其中暗藏的
六月及它的新死亡观察,像穿过
一片刀丛:亮闪闪的白昼。
我的诗拒绝抽象出一只光润的瓷器
我的诗拒绝抽象出一只
光润的瓷器,拒绝勾勒出
你头脑以外的风暴。当你衰老
并死去,你不在它们的外部
或内部,如同脸孔们折叠于
面对面的凹陷之镜。这非难
不只限定于“时间”:它有时
变得弯曲,为弯曲而弯曲
而伟大的修辞正垂手观望。
这便是隐没的方式,如同
历史,和你自身。是艾略特
的方式也是但丁的方式
我还可以说,是汨罗江的方式
那纵身一跃,并非天宇神示
而是拉长(或残存)至今的
一道幻影,在我们的午后
傍晚,在纸上,在词语间
浮出脑壳,讥讽那消解的拂晓。
这便是仆倒的方式,有如拒绝
浑圆的腹和亭亭玉立,以此
不严肃的严肃和不浪漫的浪漫
对待工业革命和裂开的身体
我的诗只想映衬并描述一次
不可能的站立,不是瓷的
不是瓦的、陶的,甚至不是
知识的或想像的,但它一定是
对骨头的透视,并反抗时光与抚摸。
你说它是消极的,它绝对就是消极的
你说它是消极的,它绝对就是
消极的。它以“在”的方式逃跑
它以“说”来保持沉默,它呼吸着
死去,像暗处的蝴蝶收紧翅羽
而与之对称的,不是光,不是
宁静,也不是急急奔流的气息——
春天以秒来计,良辰掩藏了
一个轮回——那潮湿的气息
挺适合化装,挺适合凝成霜露。
但起码这是明确的艺术,像一把
洁白的绸扇。这是能够检验出
屋檐和风声的艺术,它们喜欢
在骨头里流动,它们喜欢嘲讽血液
你肯定知道一个事物如何能
扩大到它的内部,或者背后?
你肯定知道如何去大写。你知道
影子是用来辨认的,我们对着镜子
笑一笑,就算是摸到了自己。
所以,今天,艺术就是保持这段
假设的距离。要让画眉和蝙蝠
一同出现,而且还要让人吃惊
但不要把天平打翻,至少,你要
巧妙到不让风刮破屋顶,不要让感冒
模仿日历。然后在温暖的床铺上
繁殖你的不安、词的烦躁,或者
相互的关心,在这点上,消极等同于
实用,像柯尔律治所梦到的一样。
这是生活在挖掘它的本能
这是生活在挖掘它的本能
当一秒钟用来对付一天,它在用身体
压缩时光,好比一场雪把自己
想像成最后一场雪,一首诗准备
过滤掉其它的诗。这理论无须
解释,也不用归于伟大的发明
一切来源仅关乎你睁开双眼
不在于“双眼”,在于“睁开”
在于驱动大海降临的灵感。
对,把世界压缩成一个人,一个
时令,一个事件。再压缩成
孩子的玩耍,孤零零的花瓣的
坠落,或者我此时此刻思想的
静止不动。那是一个“静点”,来自
倾盆大雨,一个小小的被减缩了
意义的核。大海的心脏。如果
你不想让它负担太重,就干脆划掉
而不是冒着循规蹈矩的危险。
就干脆一遍遍地死去,把每个词
都帖上真理的标签,在它们腹中
上演戏剧。不过每一次都截然
不同,气候诡异,版本混乱
这是另一种逃跑的方式,假想敌
在吹着号角,婴儿在咯咯笑
显然里面混合着勇气的味道,而绝非
无耻。这就像现在变得突兀的月光
照出了昏睡的常态,又温暖又寒冷。
以前我把它叫做镜子,充满谬误
以前我把它叫做镜子,充满
谬误,和那些不断消退的钟点
我和那么多的我,互相打量、嘲笑
钟点们也如此,我们一起向后
各自代表一个春天,拉开距离
对,互相辱骂、歪曲而且渗透
像两片海,两个清晨,两种不同音色的
叫喊,无以辨认谁脱胎于谁
我不得不把它们写进同一首诗。
现在成了挥之不去的熹微,游离于
四周,菲薄又暧昧,簇拥着你
跟着你跑到庭院,要暖则暖要凉则凉
无须任何激烈。无须做注脚
也无须异议:我扩充了我的身体
或者主体,像春天裹进这团雾气
事实上它吞噬了所有春天,所有面孔
和词语,甚至那些同气相求的
缝隙,它们互相排斥着最近的比喻。
我将之视为新的批评,一场
温柔大雨(并非灾难),既不用扮演雷声
也不用生长花朵,像在一个抽屉里
精减编制,虚张声势而不显笨重
你筛选你的,我甄别我的
好比同处一片阴影,一个压缩的
小小国度,如果用感受力的理想
来修饰纸的残缺,回击临近的风暴
那不正合了艾布拉姆斯那盏灯的阴谋?
是为尽头,还是为一条河的流动辩护
是为尽头,还是为一条河的流动
辩护,为一棵树,和它的静默辩护?
这充满欺骗性的探险,混和着
两种理性,两种语言,两种诗
如果陶醉于宿命,或者腐朽的不可
抗拒,那大海和黑土就是杰作
而我要问:词语在哪里?那摇曳和不安
身躯的躺倒,那折叠的部分,那融化
与坚持,那忧心忡忡的根芽会在哪里?
哪个更具物性哪个更抽象?哪个
更独有哪个更完整?我们的诗
有时成了生活的帮凶,总喜欢
异化一些事物,而那些更近的却长在
我们的身体里。没有任何恐慌
有如夏天遗忘春天,我们的历史
光芒四射地从天空划过。在我看来
这游戏无聊透顶,即便精心化装
披上圣衣,也免不了被讽喻的命运。
水变成天,这几乎是消亡的迹象
就像一个腥红的拂晓被拉长,稀释到
整个季节,到一生里,或者用不了
多长时间就全无踪影。一则气候的
绯闻,就可以换了头脑重整河山
所谓极端事件——闪电或闷雷?那只
黑鸟(她是位好演员,堪当人民艺术家)
难以置信的角色蜕变?这袖珍灵魂们
无瑕的惬意微笑?——绝不会有牺牲品。
黄叶翻飞,这只是这个秋天的附带现象
黄叶翻飞,这只是这个秋天的
附带现象。一个极其无聊的
趣味,而且与我的梦背道而驰
我在纸上写着粗犷的“大地回春”
还动着心眼儿,想把最后一个字
做些改动,看,它多像命运
它多像十七世纪的那位诗人
把那么多个性揉搓到一起,它们
静静蜷缩着,像屋角阴暗的火。
这几乎是有关灵魂的问题,由怀疑
到解脱,由腾空而起到纷纷掉落
它们得意洋洋燃烧着的肯定
不是开端,不是黑夜之类的摆设
你认为哪儿有偏离,哪儿就出现了
俏皮话,哪儿就上演了戏剧,哪儿
就把视觉当作可堪信赖的事物
就像所希望的那样,公开宣布
秋天是不朽的,火焰是不朽的。
于是鸟鸣掩藏起异端,以此
抵制清晨的穿戴。那些弯腰的树木
扎根于经验之外,正为混淆了
时针与分针而震惊——它们打破了
菲薄的雾气,让某个星期天
露出了马脚。但这不足十分之一
不足千分之一,我想,如果讨回了公正
那片衰老的暗绿的信仰就不会
在六点钟打盹,并且摔到地毯上了。
正午引用了前天的月亮
正午引用了前天的月亮
是那个浓缩到窗棂
到玻璃,到叶片的月亮
这言之成理,而且成了我的
教训。它肯定面临不断变化
也不断被拆开的语法,那只镜子
最善于用典,以间接的身段
主宰了我的感受。人们说
心智大于感受,这是妄谈。
如果多加比较,就可以从桌面
溜到多恩的床上,这也是
纸与纸的距离,上一个页码
总是连着下一个页码。但这对
那些教士不利,有几人会陶醉其中?
有几人会毛骨悚然?呵呵这是
最纵情的一个时辰,有月亮的
一个时辰。对于像我这样的
神秘主义者来说,从无裂缝。
我们可以重温那个比喻,它
早有声誉,而今仍可再造
或化为经验,等待完全溢美的
叹号。我没有修正它的弧度
它自己在发愣,想从误读中
提高自己的调门。在这时候
比喻就华丽转身了,开始明白
无误地告诉我,这是肉体
这是光,这是那具干枯的身影。
这黑黑的头脑装下了多少动机
这黑黑的头脑装下了多少
动机?那是一个场景,也可以说
是许多个场景。就好像我看到了
一张叶子,而你看到了秋天
我看到了翻飞,而你看到了时序
埋下了它阴郁的脸。这也是
一次比喻的行动,你把它
看成是行动,我则认为是意志
类似一张床,或灯的熄灭。
对我来说,这都是一样的
为什么不呢?互相包含着形象
与躯干,互相涂抹着琉璃与鼾声
这可以更像一个身体,可以
预防复制,可以有一个好的结尾
这样那美就诞生了,无花无木
却能和它主人的身影重叠着,在
发烧的瓶子里旋舞,只有穿过
无形的风,才能使二者分离。
这也可以看成是一个结果
就和许多个一样,亲密无间的
兄弟们,姐妹们,每人手里
都写有不同的词。你可以
把一场疾病解释成一个弯弯的
曲调,口舌的一次焦渴,文字
在纸张上的暴动,却不能
认定一切源于修辞的矛盾,这是
它们异口同声的招呼,早就失灵了。
不是现实的幻影,而是幻影的现实
不是现实的幻影,而是幻影的现实
甚至这不是谁模仿谁的问题
涉及不到颂扬或者臆想,就像
我使这个秋天关联到春天,还有它们的
面具,口红与口罩,手枪与手铐
这一整套知识,不是在讨论中生成
并非出于虚假的两难境地,不是诡辩
或骂娘,而是最简洁的儿童画
外部世界,内部世界,重叠起来。
但可称为“奇迹”的部分,恰恰是
界限,或假象,我们歪头犹豫的瞬间
这最轻盈的叶片,正消隐于幻影
与现实间。恰如它的春与秋,成人
与孩童,一个总成为另一个的凸透镜
或者石碑。我为此仇视它,遗忘它
以咄咄逼人之态栽下新树木,把最鲜艳的
花朵摆放于词语之间,并看它们如何
枯萎——沉默乃因异化,解释则是伤害。
这过程异常冷漠,我称之为天空
把缓慢和巨大连缀起来。即使风雨交加
也不会使它倒退一秒,狂雪漫天
也不会遮蔽半方戏谑感。真是技术性的
精确:一只精美花瓶儿,或者原罪
这让我想到我们的灵魂与一条排水沟或
一条彩虹的关系,或我们与我们的
超现实的关系:这天空有如现象学
我们充满才智,以眩目的形式腐烂和绽放。
(1990.9.5-24初稿,2021.9.9-10修订)
【作者简介】晏榕,当代汉语诗歌的重要代表,诗歌理论家,文学博士。曾从事记者、编辑和教师职业,自上世纪80年代一直坚持严肃的独立写作,作品数千首,其中长诗30余首,被誉为“为中国当代诗歌赢得了尊严的诗人”。代表作有《欢宴:晏榕诗选1986-2007》《俪歌与沉思》《残简》《抽屉诗稿》《东风破》(300首)《汉字》(3000首)等,并有理论专著《诗的复活:诗意现实的现代构成与新诗学》等及译著多种问世。现为杭州师范大学教授,国际诗歌交流与研究中心主任,现代诗学、戏剧影视学研究生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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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心静沉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