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林建明。笔名:愚人。安徽省散文、随笔学会会员,铜陵市作家协会会员,现定居上海青浦。爱好文字,曾在《长白山日报》《铜陵日报》《池州日报》《德州晚报》《西部散文选刊》《今古传奇》《上海散文》《齐鲁文学》《枞阳杂志》刊物及省内外多家微信平台发表文章三百余篇。著有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的个人散文集《走出村庄的人》。
故事发生在上世纪的八十年代,一个叫桃红的女人被冒充的相亲而结婚后的生活经历,也是反映国家改革开放后农民生活的变化。预计成文后约九万字,这是上部,二万九千字。
《阳光照在大江边》
1
年前,一条消息如冬天的风一样游走在村庄的角角落落:刘老四家的桃红要出嫁了。这消息着实让人有些惊诧!她订亲的喜糖都还没偿到,喜烟也没闻出来味道,一点影子没有的事,一下子就要办成喜事。这不合乡下人的味口。何况过完年她才二十岁,肩膀嫩得很,一担粪上肩走两步就歪歪斜斜,喝醉酒的样子;胆子又小,杀鸡时自己的手敌不过鸡的爪子,几道血痕用刀划过似的。这样的人结婚怎么能过好日子?
惊诧的不仅仅是左邻右舍,还有桃红。她感觉自己是一个蒙在鼓里的人,不出场便罢,一出场就成为大戏里的主角。本来想找大问问,是不是家里容不下一个弱小的身子。但她从小熟悉大(父亲)的臭脾气,他不愿意和娘斗嘴,却从来不让自己还嘴。两个人三句话没对上就会呛起来,争起来,吵起来,到最后败下阵的还是自己。她便想到找娘打听一下,家里的事情娘作不了主,大也不会瞒着娘的。
可又一想,知道了又能怎么样?日子定下来了,自己拿竹竿子也捅不破天,乡下的狮子(灯)乡下舞,大人定下来的事,做儿女的扳不过来啊。
让她忽然沉默的还有一种自卑。桃红想来想去觉得那男人看不上自己,或者是认为自己配不上他。相亲那次就不提了,八月半(中秋节)那天上午他来看节,娘喜欢他,真心实意留他吃中饭,谁知他死活不肯,拣下篮子里的东西要回去。像是家里的灰尘能沾上他屁股一样,对房间里的桃红也懒得瞄一下。娘让桃红送一截路,他倒好,迈着大步走在前面,将桃红落下一丈多远,气得桃红扭头就回家。
有次桃红将心思对娘说了,娘笑着回她:“这是乡下人老实,要是街上那些小痞子混混,还要找机会欺负你哩。”一句话呛得桃红闭上了嘴。娘说的有道理,她一个同学就是挺着个大肚子出嫁的,背后不知道被多少人骂哩。这么一想,她的手不由自主地摸摸自己的肚子,又偷偷笑起来。桃红想起第一次见到他的情景。
2
太阳还没有被西边的地平线淹没。
这个时候夕阳的余晖给旁边的云层染上了或深或浅的橘红色。透过云层泄下的光线变得温柔起来,如一页经年的纸张,铺在刘老四低矮的房顶;也从门前的桦树躯干两边扑过来,纠缠在刘老四不着衣服的脊背上,本来就黝黑的肤色现在像抹了油般黑,透出幽幽的亮光。刚刚还围着身边的树影喝醉了一样向东移去,撞上老五家的西山墙,黑黝黝一大片。
刘老四没醉。他面前摆放着的是老祖宗传下来的竹榻,曾经均匀密集的床面竹篾,沉淀了太多的汗水,经过抹布一遍又一遍地擦拭,外表颜色已经蜕变成深红色,如泼洒在地上已有两天的鸡血。竹塌中间的竹片像自己开始松动的牙齿,间或还掉了几颗。但不影响摆碗摆筷,半脸盆能映出树枝的粥也漏不下一滴。
山芋干酿的白酒不仅火辣,咂咂嘴也有些绵绵苦味,但刘老四就好这种感觉,尽管竹塌上只摆有一碗空心菜炒辣椒,一大品碗瓠子汤,还有半碗炒得有点焦的黄豆,似乎都不是下酒菜,有酒喝就好。
六钱的酒杯已被刘老四舔干了两次,在他第三次抓起装酒的盐水瓶时,女儿桃红弯着腰,两只像藕节般的手端着大木盆,从屋里出来,脚步急促而又跄跄,很吃力的样子。出门没迈两步盆口一低,水就泄倾在干燥的泥土上,吐着泡沫向前涌去,快到刘老四的脚前停下,转瞬间消失。尽管这样,刘老四的身子还是蹦了起来,嘴里咕叽咕叽地埋怨女儿:“你不能将盆口朝东斜点啊,吓我一跳,好像我喝酒碍你事了一样。”被父亲这么一说,桃红脸就红了:“我是准备斜泼的,水舀多了有点沉,再不倒下木盆就要脱手砸到脚了。”刘老四的怨气似乎没泄完,依旧不饶她:“这么大的人了,做事也没分寸。你妈呢?白天忙,天快黑了还忙什么?”桃红声音低了下去,像是自己对自己说话:“谁像你这么闲,浇菜水去了。”刘老四清醒得很,女儿细细的声音仍一字不漏地传进了他的耳根:“我闲?我还不是为了你才向队长说好话,提前回来的?你这丫头说话好没大小。”桃红见父亲确实不像喝醉的样子,忙问他:“怎么扯到我头上了?你提前回家队长不扣你工分啊?”刘老四有点得意:“不扣不扣,他知道我回来是为了你的大事,今天特地开恩,还叫我多喝两杯,”桃红紧追着问:“你说关我什么事情?……你再不说,我找霞子玩去了。”
刘老四朝女儿白了白眼,正准备开口,见到老婆高卷着裤脚,挑着满满一担水“蹬蹬蹬”地跑进了自己的视线中,身上沾满泥巴的小女儿紧跑着跟在后面。快冲出口的话又咽了下去。
而紧接着出现的一老一少两个人,让刘老四刚刚落到椅子上的屁股,戳了刺一样反弹起来。
桃红当然也看到了这两个人,可是,一个也不认识,看到父亲的样子忍不住还是转过头瞄了一下:年纪大的是穿戴有点讲究的老婆婆,头发像是沾着水刚刚梳过一样,梳到头顶的后面忽地打了个结,用纱网兜着,一丝不乱;年轻的是个男孩,高高瘦瘦的,一头浓密柔顺的乌发下面,是一张清瘦白净的脸,有城府的模样,他立在老婆婆身边,眼睛却死死地盯在地上,像那里有什么秘密似的。
泥土地上有灰尘没秘密。桃红的心跳却突地加速了,就像黑夜能掩饰许多秘密一样,桃红没等父亲发话,赶紧转身回家,她端出一条长凳,走近时又不知道怎么称呼,只得将凳子挨着老婆婆细长的腿放下,嘴里却只对年轻人呼出一连串的“坐”字。
老婆婆没注意这些细节,也不客气,拽着年轻人坐下,嘴巴依旧没歇:“哟哟哟,老四啊,这就是桃红吧,你是怎么给她调养的嘛?像画上画出来的。桃红,你就挨着一起坐吧,等你娘出来我们谈你的事哩。”
桃红一转身就看到娘拎着一张小竹椅,顺着竹塌边坐下,刚坐下大概又觉得卷起的裤脚裹在膝盖下不舒服,忙站起来放下,脚边抖了一层泥沙。桃红站不住了,忙借口要喝水快步钻进屋里。
尽管天热,桃红的口里并不干燥,一进门她就溜到自己的房间里。光线像熄了火焰的火柴棒,由红变暗,渐渐发黑。桃红倒在床上,心里却在希望天黑得快一点早一点,但是那张清瘦白净的脸,两道紧锁如剑的眉在她的脑子里愈发清晰,怎么也挥不去推不开。她隐隐觉得这男的来一定和自己有关,到底多大关系又说不出来,东想西想心中更加慌乱。偏偏这个时候她听到娘轻轻地咳嗽声,她知道这是娘在跟自己打招呼,一会,娘就坐到床沿上了。
娘是轻手轻脚进来的,坐下后在她的身上轻拍了两下,声音也很轻,像蚊子哼:“你也应该看得出来,他们来是给你相亲的,小伙子怎么样?我看还不错,不过这是你的终身大事儿,娘没钱让你继续上学,这件事不会逼你,还是你说话算数。”
桃红没起身,背对着娘:“就是太快了,哪里的人也不知道。”
娘说:“女人早晚都是人家的媳妇。他是王家墩子老林家的,离街没几里路。弟兄七个,他是老大,是个兴旺人家哩。”
弟兄三四个的人家很多,七个确实很少见,桃红想,那张清瘦白净的脸又浮现在自己面前,一想到这张脸,桃红的心又剧烈地跳起来。
娘见桃红高低不开口就说:“那我去答应媒人了。”桃红问娘:“你怎么答复人家?”娘说:“就说你答应了。”桃红又开始沉默。沉默也就是默认。娘没再问,出门了。
桃红听到门外娘和媒人客气的打招呼,知道他们要走,赶紧起身趴在窗户上,越来越暗的场地上,那个细长的影子渐渐消失在黑暗中。桃红有些失望,她觉得应该问问他叫什么名字。